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花朝>第12章 十二

  祝明舒闻言心下一惊,鼻息间尽是血腥气味,呛得他嗓子眼发呕。他哑着嗓子,反倒吃吃笑起来。

  “长安碌碌一书生,偏叫敌阵知我名……哈哈哈……真是想不到……”

  这一笑,激得那孩童火冒三丈,他抬脚一踹,又将祝明舒踹出几步远,祝明舒反应不及,后背重重撞上门口灯柱,痛得登时没了声。

  但孩童并未太多为难他,只见一侍从急急入内,凑他耳边说了几句,孩童脸色更沉几分。他狠狠瞪了祝明舒一眼,用匈奴语命令侍从将祝明舒关起来,改日再审,便气势汹汹走了。

  祝明舒只觉脑子混沌,也不知被人在地上拖行多久,戈壁沙漠的碎石细沙贴着他膝头刮蹭,疼得他始终无法昏沉睡去。他被丢进一间狭小的毡房,四处漏风,全无暖意,地上只随意铺了一条辨不清颜色的薄毯,也不知是遭了虫蛀还是磨损所致,薄毯上满是孔洞。

  不知费了多大力气,祝明舒才将自己挪到薄毯上,用手肘撑着翻身,蜷成一团。脸上血迹已干,稍一张嘴便扯动伤处,被那孩童踹过的地方,连骨肉似乎都错了位。

  但祝明舒并不在意。这一路他虽意识不甚清明,耳力却本能地将匈奴侍从的话听了去。他们此次只捉住了祝明舒一人,其余随行的人,有的趁乱逃了,有的则不甘被俘,索性拔刀来战,最终不敌而战死。

  他身上带的,全是亲笔所绘塞北舆图,对匈奴人而言并无吸引力。

  那孩童此行,目的明确,便是冲他祝明舒来。

  想到这,祝明舒心下反倒轻松不少。他不过一小小书生,要捏死他,易如反掌。这般,他竟庆幸起来,还好被俘的是他,而不是言尽欢。若言尽欢遭了俘虏,于大周而言将是莫大损失。这伤这痛,让他祝明舒来受就好。

  凉风萧瑟,祝明舒紧了紧衣襟,余光瞥见一缕星光。他侧首,竟是毡房屋顶的一处破洞,透过破洞望去,是塞北星夜。

  他见惯了这塞上的星夜。

  不同于灯满长安夜晚时的缱绻,是恣意张扬,大咧咧团簇于塞上清朗夜空,如原野幼狼,哪知晓文人墨客讲究,偏用爪子沾了墨,在纸上胡乱涂抹,便成了北隅的群星。

  祝明舒眼神清明,怔怔望着漫天星光,发寒冻僵的身躯,唯有胸口的水苍玉仍融着暖意。

  若言尽欢在这,他应会很喜欢吧。

  长安冬夜,灯影渐歇,将军府却笼罩在一片紧张气氛下。

  “情报是真?!”李月面色冷峻,握着纸条的手却微微颤抖,“祝议郎被俘,这么大的事,还不快随我进宫禀报圣上!”

  “且慢。”言尽欢回头看了眼仍伏在地上的人。

  这夜他始终无法入睡,辗转反侧,只觉心下发慌,颇不安宁。才刚过三更,就听得前院动静,家丁来传舅父叫请,他匆匆披了件长衣下床,怎知等来的竟是祝明舒的消息!

  听到祝议郎被俘,生死未卜,言尽欢一口急血涌上喉间,他握紧桌沿,骨节微微发白,咬紧了牙关才将那口血又咽下去。眼下发黑,心口生疼,神思却万分清明。

  “舅父,此事不宜声张,甥儿认为,最好还是不要禀报圣上。”

  言尽欢缓了缓,眼神坚定,道:“开春后,大军开拔往河西走廊,正是祝议郎被俘的方向。届时我会派一路轻骑寻他下落。那匈奴亲王,年纪虽轻,却颇有心机。他故意放了一人逃回来报信,不就是要看大周的反应。”

  “他没有当场将祝议郎……斩杀,便是知他身份,拿来要挟我们。”

  自从上次言尽欢闪击匈奴,俘其贵族高位,呼延部已力渐式微。在匈奴部族里,亦有人对单于之位虎视眈眈。据暗探情报所言,那亲王应就是单于麾下、呼延部唯一的,亦是最不容小觑的一位。

  “然而大周从不会受外敌要挟。”言尽欢注视舅父。他知道那位亲王的意图,正是因为如此,才更不能让他如愿。

  李月眼神闪了闪,终是叹了口气,道:“焕儿,你却一点都不担心祝议郎。”

  言尽欢沉默了一瞬,道:“如今我们已经不缺使臣了。”

  李月只觉他的外甥今夜格外陌生,但他却无法反驳。祝明舒的著述曾被圣上命人用作太学教材,如今朝中会匈奴语会测绘舆图的新进文臣不在少数。他们,确实已经不缺使臣了。

  将军府的回廊并不长,言尽欢却走得格外缓慢,厚重长衣遮不住北隅来的寒风,他一脚不慎,踩空了石阶,竟生生跌了下去。

  长安的夜空,此刻被云层蜂拥遮住,漏不出一丝一缕星光。

  祝明舒身子骨本就羸弱,伤重反复,这几日过得都不甚清醒。匈奴人派了大夫为他医治,将那衣物剥除后,露出的白皙肌肤上,尽是青紫斑斑。孩童看着年纪小,踹他的那几脚带了实打实的杀心。奈何他虽然孱弱,却顽强得很,竟撑住了一口气,在毡房里挣扎数天,竟缓过来了。

  他平日就缩在那薄毯上一动不动,守备的侍从见他那般要死不活的模样,也渐渐放松了警惕,却不知自己说的话都被那大周人悉数听了去。

  匈奴单于祖父被杀,叔父被俘,失去两员大将,已是元气大伤。部族实力大不如前,单于不得已将幼弟呼延昊调拨漠北,是为驻守,也是为蛰伏。

  这些侍从便是跟着单于幼弟从故乡一路奔袭来到漠北,临近焉支山,环境恶劣,侍从们当着主子的面不说,私底下怨气却不小。

  祝明舒便闭目养神,只努力将注意力集中于双耳,去听那只言片语,借助自己以往见识,拼凑出如今局势走向。

  “祝途,你说我若杀了你,将你的头颅送回长安,该如何?”呼延昊站在毡房里,鄙夷地垂眸看着眼前这个倚靠在墙下的俘虏。

  他的伤尚未好全,脸上两道血痂显得狰狞万分,但他偏又是爱干净的,每每让大夫诊治过后,都要大夫帮他理理鬓发——他背上的伤牵连肩臂,如今实在是抬不起手来。

  “不会如何。对大周而言,我不过是个可以随意丢弃的路标罢了。”

  祝明舒这话说得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件多么稀松平常的事。

  “你杀了我,便只是拔了一根早已失去效用的路标。舆图已在吾军心中,即便没有路标,他们也不会因此停下来,更不会失去方向。”

  呼延昊没有说话,他冷冷注视着这个油盐不进的人。

  祝明舒却是来了兴致,他本想去整一整自己的衣摆,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作罢。他抬眸,虽已瘦骨嶙峋,但眼神依旧澄澈,澄澈里多了一分傲气。

  “在大周,只有我这等毫无建树碌碌无为之人,才会被发配来,为大军探路。呼延将军,哦,应该称呼你为,亲王殿下,我并非你的筹码,大周也不会为了我,向你低头。”

  呼延昊脸色一凛。

  祖父被杀,叔父被俘,他尚且年幼,而长兄独木难支,如今冒顿部伙同其他部族蠢蠢欲动,欲取而代之。他不是没想过,利用手里这个使臣探子同大周谈判。若有可能,他也许还能顺势利用大周打击异己。这笔交易可谓无本万利。

  “你们大周人的话都不可信。”呼延昊话锋一转,“杀我阿大那人,名为言焕,你可认识?”

  这回轮到祝明舒沉默了。

  呼延昊眼看他脸色变了变,遂借势再问:“听闻他年纪轻轻,勇武了得,此次我阿大我叔父皆是败在他手里。我真好奇,若我将他杀了,大周又当如何?”

  祝明舒定定看着他,眼眸里一片漆黑。半晌,他忽地展颜,轻笑道:“你会被他杀死。”

  “哼!我看先死的是你!”呼延昊抬脚又要踹,但生生卡在半空,没有落脚。

  祝明舒毫不畏惧,冷冷地同他对视。若说之前的他是不卑不亢,淡然应对,那此刻,他周身却笼罩着让人陌生的寒意。

  呼延昊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他从祝明舒身上嗅到了一丝从未见过的杀意。

  呼延昊心头涌起了莫名的烦躁。他在毡房里来回踱步,最后气急败坏地抽出长鞭,对祝明舒当胸狠狠抽了一鞭。祝明舒闷哼一声,便咬住了牙关不再发出任何声响。

  他听见呼延昊的脚步声远了。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孩童在大声呼喝:“从今往后,再不许大夫来看他!让他自生自灭!”

  祝明舒只觉疲惫,他感觉胸前有什么发出了一声轻小的声响。有什么从他的衣间坠落到腰间,他收手去探,隔着衣物摸到小块硬物,断裂处边缘尖锐,磨蹭他的指腹。

  祝明舒登时慌乱起来:“……言焕,言焕……”

  月余,长安春来,李月与言尽欢领命点兵出征,按原定计划,誓要收复整个河西走廊。

  言尽欢纵马走在最前头。他脸色微微发白,神色并不算好,唯有眼神仍明亮坚定。

  祝明舒,大周很早就不缺你了,所以,这回,是为我自己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