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花朝>第10章 十

  太元八年,李月与言尽欢受命,率军西征。

  祝明舒没去送,他忙着陪俞晚晴回娘家省亲。俞老太太对这个孙女婿越看越欢喜,而祝明舒也从她身上找到些祖母的影子,也不似从前那般拘谨。

  俞晚晴从门外摘了腊梅进来,就望见祝明舒坐在榻上,歪着头听祖母说自己幼时的趣事。他眉眼弯弯,屋里虽然暖和,绒制的披风却没急着脱去。

  江南来的人禁不住冻,西域一行又摧身子,平日里看他精神好,归根结底,还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

  察觉到俞晚晴的目光,祝明舒回过头来,递给她一个恬静的笑。

  早先曾有人背地说,祝明舒像个娘们。长安男子个个壮实高大,以粗犷直爽为傲,偏他祝议郎文文弱弱,个子高,却生得纤瘦,说话悄声细语,谨慎自持。加上眉眼精致,肤白胜雪,比起姑娘家还要清丽几分。

  这些话在祝明舒请缨西行后便销声匿迹了。

  俞晚晴倒从来没听进去。

  用过晚宴,祝明舒让俞晚晴在俞府多留几日,自己先行回家。

  俞晚晴为他系好暖袍,触及胸前一处凸起,摸了摸,是那块水苍玉。

  正月里长安的大街上一如往常热闹,刚下过雪,很快便有人清扫了,只有自家小院前,还有积雪澄净。

  祝明舒生长于钱塘,少见这般大雪。荒漠原野虽有雪山,却不似眼前这等安静无害。也不知塞外此刻,言尽欢他走到了哪里。

  言尽欢纵马走在大军之首。

  这是他第一次随舅父李月出征。

  出陇西后,塞上风大,少见城池。正逢正月,杳无人烟,天地之间只见白日接地,荒草覆雪。偶有孤狼出没,哀哀叫荒野。

  祝明舒也曾走过这条路,望见这样的景色,他害怕过吗?言尽欢暗暗想。他怎会害怕,他分明那么坚定。

  “舅父,我前日提过的闪击战术,还请舅父再考虑一二。”

  “尽欢呐,舅父并非觉得闪击战术不好,只是此举太过冒险。进了河西,前路如何,你我只在舆图上见过。不可冒进。”

  李月心知,外甥初次出征,自然信心满满。但大周被匈奴侵扰已久,太需要一场胜利了。如今舆图在手,稳扎稳打逐步推进才是。

  言尽欢本欲争执一二,话到嘴边却生生止住,他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大军行进很快,不出数日已至漠南。

  斥候来报,前方百里有敌人踪迹。李月令全军整顿备战。

  李月曾与匈奴交过手,吃过苦头,深知匈奴乃游牧民族,居无定所,对大周军队而言,难寻其踪影,光是追着些散兵游勇倾注兵力,反容易遭敌从背后袭击,得不偿失。

  “将军,末将请调八百轻骑,前去一探敌军虚实。”

  言尽欢勒马,神情肃穆。李月不知他真实意图,只一挥手应允,再三叮嘱,若遭遇敌军,不可轻率。

  言尽欢领命,挑了八百精兵,离队往大漠奔袭。

  他却并非是为探查敌军,而是为歼敌而来。

  骑兵纵马百里,其速之迅疾,其势之迅猛,打得匈敌措手不及。

  言尽欢发现,匈敌虽兵马甚众,但兵力分散,他便以迂为直,避实击虚,逐个击破。

  一战过后,歼敌两千余人,斩杀匈奴单于祖父,俘虏单于叔父,大胜而归。

  战报传回长安,举国震惊。

  少年长枪舐血,纵马长击,如夏日惊雷。

  再见到言尽欢时,已是夏末。

  祝明舒蹲在墙根下给薄荷浇花,远远就听得哒哒的马蹄声。

  言尽欢入朝后,论功行赏,获封侯位,赏一千六百户。今上赐了府邸,让言尽欢自己选地方,言尽欢挑了距市集最近的一处,其心思昭然若揭。

  戎装来不及换下,纵马穿过市集,径直来到祝家小院,下马三两步跨过门槛。

  祝明舒才刚起身,还来不及打招呼,只见眼前一黑,自己被拥进一个怀抱,生生压在墙下,箍得他喘不过气来。

  “先生久见!”

  入鼻是寒骨战甲的味道,带着塞上撕扯狂野的风,和淡淡的腥味,辨不清是铁锈,还是血。

  他嗓音变得沙哑了。

  祝明舒艰难地抬头,额头还有些许被胡茬磨蹭的刺痛。

  “久见……你抱得我有点疼了。”

  祝明舒拿着小水勺,举着双手一时无措。

  言尽欢埋首在祝明舒颈间,深深呼吸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道。夏末清朗,祝明舒只穿了一件薄衫,瘦瘦的身体被拥在他双臂间,好似不松手便不会悄然溜走。

  一时情难自控,言尽欢在祝明舒面颊上以唇覆贴,祝明舒浑身一僵,却没有当场推开他。

  祝明舒本不善表达,半年多未见,他也只是拍了拍言尽欢后背。

  “我向圣上请过了,下一回,准我随军出征。”

  祝明舒将炉上温着的茶取来,斟了两杯,兀自抿了一口道。

  言尽欢垂下眼眸。他知晓这次不能再找理由拖住祝明舒,祝明舒是去定了。

  “你若真要来,也不是不可。只是嫂嫂那边……”

  “晚晴?晚晴很支持我。”提及俞晚晴,祝明舒的神情变得温柔了几分,看得言尽欢有些吃味,他移开了视线。

  “上回我同你说的闪击战术,当真好用。”

  “匈奴人分散而居,若是抱团反而难以攻破。塞外狼群猎羊,都是咬死一只立刻扑向另一只,求的就是在最短时间里,造成最大量的击杀。”

  谈及战术,祝明舒神情专注起来,说到兴头,放下茶杯比划着打手势。

  言尽欢配合地点头,脸上笑意难掩。

  “下一回,我要直取河西走廊,让大周得以同大月氏通商,让那不识好歹的大月氏首领看看,就算没有他们,我们也能一败匈奴。”

  “那你会说匈奴话么?”祝明舒冷不丁打断他。

  言尽欢怔住,想了想,老老实实摇头:“不会。”

  “所以你们才需要我。”祝明舒素来平和淡定的面容,浮起一丝骄傲。

  言尽欢张了张嘴,看了眼屋里,才好奇道:“嫂嫂呢?”

  “随老太太去避暑了,约莫要再过一月才回来。”

  “你不一同去?”

  祝明舒好笑地摇摇头:“我去做什么,在朝为官,哪能说走就走。”

  “但你说随军出征,却是说走就走。”

  祝明舒搁下杯盏。

  “你不愿我去。”

  这却是说中了言尽欢的心思。

  他确实不希望祝明舒再出西域。

  此次一战,他才明白,战场厮杀与校场训练根本不是一回事。他才越发因祝明舒当年请缨前去大夏寻觅大月氏之行而感到后怕。

  “有舆图,有你的著述,你确实不必再去。更何况,战场刀枪不长眼,我没法顾着你的安危。”

  话是实话,只是一说出口,言尽欢就后悔了。

  果不其然,祝明舒脸色冷了下来,半晌才轻哼一声,笑道:“那可真是让言侯爷费心了。”

  言尽欢皱着眉急急道:“我并非这个意思!”

  “何须解释。言侯爷还没上过战场的年纪,我却已经在生死路上趟过不知多少回。匈奴人的箭从我耳边擦过去,我的同伴死在我的怀里,我同野狼搏命的时候,言侯爷,你又在哪里?”

  不知是不是错觉,言尽欢总觉着祝明舒婚后脾气不似往常那般和风细雨。他本以为,祝明舒是同俞晚晴过得不好,但细观又并非如此。

  祝明舒只是好似对他一人有气。

  “握不动刀枪,我也能护好自己。就算护不好,我自己承担。”祝明舒冷冷道。

  言尽欢心里堵得慌,他捂住心口,熟悉的刺痛感再度袭来。

  “先生对我有气,尽可直说,何须这般刺我。”半晌,言尽欢才垂下眼道,“你明知道,我就算拼上这条命,也不想人伤你分毫。我牵挂你,自当无法全力应战。”

  祝明舒再度沉默。

  言尽欢说话向来直白。偏他越是一腔赤忱,祝明舒就越是不知如何回应。

  先前如此,娶妻后如此,如今更是如此。

  “京中曾有人说,我过度文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比起女子还不如。我没有看轻女子的意思,他们轻看我,我无所谓,但就是不愿你也将我视作累赘。”

  “你怎会是累赘!”言尽欢有点暴躁了,他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祝明舒绷着一张脸,倔强地瞪着他。

  最后,言尽欢又撩袍在几案旁坐下,叹口气道:“先生,是我错,我将那话收回去。此去河西再战,我定当尽全力,也求先生到时候,助我一臂之力。”

  祝明舒闻言,方展颜一笑,斟了杯茶给他。

  半年不见,言尽欢只觉祝明舒越发幼稚,但他只一瞪眼,眼眶泛红,目光盈盈,又叫人心里不忍。

  门外,俞晚晴脸色微微发白,站在回廊下。

  怀里还抱着从俞府带回来的提篮,篮里尽是从避暑山庄采带回的珍馐。

  俞晚晴屏住呼吸,半晌也未敢去敲门。

  这分明是她自己的家。

  夏末最后一道蝉鸣过后,秋风又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