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花朝>第8章 八

  其后数日,言尽欢仍如往常一般,下朝后时时与祝明舒同行。

  彼时祝明舒已获擢升,赐封侯名。但言尽欢依旧唤他先生。少年被风催大,拔了个子,嘴角生了胡茬,已不复曾经稚嫩。

  舆图在手,今上心中又萌苏西征之意。一月后,言尽欢越发频繁往校场训练,上朝也渐渐少了。封侯过后,祝明舒身旁却也渐渐有旁的同僚相伴而行。祝明舒性子淡,谨言慎行,只静静听陈韶几个商讨国事,极少发表评价。

  回京后,他曾拜访上官氿。一年不见,恩师亦苍老不少。朝中不比西域舒适,权谋倾轧亦如湖下暗潮涌动。上官氿抚须喟叹,心中哀戚,只道:“明舒,那日老夫一时糊涂,哪知真叫你以身试险,这一年来,老夫夜夜不得入梦,唯恐梦见你葬身荒漠,叫老夫如何能安”。

  祝明舒倚着几案,浅浅抿了口茶,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闲适自如,已不复当初的拘谨恭敬。

  “老师在说什么,往西域去是学生自己的决定,此乃为国为民的好事,怎能怪到老师身上。”

  他自然知晓上官氿心中在想什么。李月即将率军出征,朝中如今以祝明舒言尽欢最受器重,今上令祝明舒著书补足西域之行见闻,封侯赏银毫不手软。

  上官氿已然年老,当初意欲举荐祝明舒西行,是为求今上一悦,怎知祝明舒主动请缨,又安然归来。如今老夫子能指望的,便是祝明舒还念师徒旧情,在朝中归入他麾下一派。

  但祝明舒不愿,也不感兴趣。

  “能活着回来就好啊。”老先生慨叹,“那日也是这般秋夜,你邻家的孩童在哭闹。”

  “她如今已经长大,也会背更多诗词了。”祝明舒笑起来。

  见上官氿缄默不语,祝明舒又道:“她近日在背‘生者长不归,死者填谿谷’,越发顺畅了。”

  上官氿半晌方幽幽道:“甚好,甚好。”

  秋夜凉如水,祝明舒搁了杯盏,辞别恩师。

  长安夜色静谧,走在西市大街上,祝明舒抬头望见朗月。他已记不起自己曾有多惦念,这轮长安夜月。塞上风大,黄沙遮眼,那月是空冷静默的,不如长安的这般,有人间烟火的味道。

  氛祲高逾陇,声势远窥蜀。至尊日忧劳,臣子幸不辱。但愿上官氿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

  院门紧闭,祝明舒推门而入,触及门上所贴的新制年画。回京后首日休沐,言尽欢如同献宝一般,倚门不住轻咳,生怕他注意不到新换的年画对联。但他怎会真的注意不到?钱塘是故土,这方小院也是故土,微末变化,哪逃得过他的眼。

  他那日戏谑道:“我若十二年不回,你当真替我换十二年的年画?”

  言尽欢眼底若有光,他一字一顿道:“你若十二年不回,我便守十二年,年年换这年画对子,让你不论何时归来,这院这门都有人气,不教它荒了败了。”

  彼时他还不知言尽欢心意,只觉少年执拗可爱。如今想来,五味杂陈。

  虽已过数日,祝明舒轻抚唇上,言尽欢的余温似乎始终不愿散去。

  灯下昏黄,蝉鸣渐退。祝明舒搁笔,至此,西域之行笔记既成。

  翌日上朝。

  言尽欢竟也来了未央宫。一袭戎装站在百官列前,英姿飒踏。祝明舒望着他的背影,似乎又高了些,但也瘦了几分。

  今上令言尽欢随李月率军出征,目标直指河西走廊,趁秋募兵征粮,年后启程。

  话锋一转,今上笑开,唤了祝明舒一声。

  “祝卿,朕看你年过廿五未婚,不知可有中意之人?”

  祝明舒闻言一怔,下意识瞥了眼言尽欢,言尽欢直着身子站在李月身旁,梗着脖子,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愿回头看他一眼。

  “回圣上,微臣专注西域舆图笔记,只求尽早助大周解除边疆匈奴之扰,不曾有婚配之想。”

  若是往日,他这番话说得正直,如今却忽然心虚起来。

  他不是没有动过娶妻之念,只是他执意要在功成名就之后,再带着新婚妻子返回钱塘去见祖母。如今祖母已逝,他从西域归来后,这念头也渐渐淡了,被旁的不知名的思绪占领。

  “礼部俞卿家有小女,听闻她倾慕你已久,朕看她与你般配得很,不如就让朕做个媒,为你二人赐婚如何?”

  俞中郎母亲乃是当今太后堂妹,沾了点皇亲国戚的光。今上许是偶然得知他这远房小侄女的心意,一时欢喜,索性揽下媒人的活。

  祝明舒错愕万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只垂眼颔首:“谢圣上赐婚。只是微臣清贫惯了,怕叫俞家小姐跟着微臣吃苦。”

  应下这门亲事,明面上是天子做媒,俞家小姐过门后,祝明舒便也同今上沾了亲。其意味不言而喻。

  但祝明舒定是不愿接受今上因大婚赏下的豪宅厚礼的。

  今上不以为然道:“无妨,我这小侄女,不爱富家子弟,偏就爱你这文人风骨。朕看,就这么定了。”

  祝明舒沉默半晌,再拜:“微臣领旨。”

  言尽欢闻言,身体难以察觉地晃了晃,似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站稳。他始终不曾回头。

  祝明舒走出殿外,言尽欢没有追上来。

  未央宫外的日光,微茫而冰冷。秋风起,祝明舒拢了拢衣襟,轻咳了几声。他依旧不善言辞,只淡淡笑着一一谢过同僚们的祝贺。陈韶揽着祝明舒的肩,笑得最为放肆自豪,仿佛要娶妻的是他自己。

  祝明舒回头看了眼,言尽欢依然站在殿里。斜阳照进殿,他恰巧在阴影里,不沾半点明光。

  校场训练渐渐繁忙,言尽欢来找祝明舒也不如从前那般勤快了。后来,索性便就不来了。祝明舒心想他兴许在生气,但又不敢承认,他知晓言尽欢在生气什么。

  少年人的欢喜,如风如雨,掠过之后可还有剩?祝明舒不敢回应,亦不知如何回应。

  言尽欢前程似锦,但他不是。他只是一介微末文臣,没有那个胆量同言尽欢站在一起。可曾动心吗,他甚至不敢这般问自己。

  婚期定在冬月。

  祝明舒不知如何置办,索性央着陈韶列了个条,他一一按着去市集买了。俞家当真不嫌弃他清贫,派人来帮着收拾新房,小小的庭院,堆了数十箱彩礼,回廊洒扫干净后挂上灯笼红绸,喜气洋洋。

  按俞家小姐的要求,婚礼并未大肆操办,只邀了同乡亲戚摆了几桌。

  拜过堂后,祝明舒不知说什么漂亮话,只顾着一一敬酒。言尽欢倚在墙下,拨弄那盆薄荷,偶尔抬头望过来,祝明舒面上已起红晕,周身似乎笼着一层柔和的光晕。

  言尽欢始终没有去找祝明舒敬酒,直至众人尽兴而归,院里只剩他和祝明舒。

  祝明舒这日喝得多了,话也多了起来。他拉着言尽欢坐进席,支着腮看着言尽欢笑,眼睛亮亮的,看得言尽欢心里发憷。

  “言焕,你不高兴。”

  言尽欢皱着眉,饱饮一口,被酒辣得喉头生痛,不说话。

  几杯下肚,言尽欢面上也渐渐发热。

  “祝途,为何要应这婚事。”

  祝明舒垂下眼,温声道:“这是我该做之事。”

  “那我倾慕你至深,却是不该?”言尽欢侧过身来,定定望着他。

  祝明舒犹豫片刻,道:“情之所起,没有该不该的说法。”

  “祝途,你还有什么是应该做的?”

  “为国为民,克服定襄,亦是我该做之事。”这回祝途的声音坚定了不少,“大丈夫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我没有带兵打仗的能力,但吃得住苦,为将军们探探路,也算尽了为人臣子的职责。”

  “好,从今往后,便也是我该做之事了。”言尽欢挤出一个笑,一如他往日的骄傲般,昂着头一拍胸,似是许下一个承诺。

  祝明舒忽地噤声,以掌抚怀,轻声道,“言尽欢,言校尉,你终将成为大周最厉害的将军,为你探路,我……三生有幸。”

  言尽欢抬眼看去,祝明舒眉眼微垂,笑意浅浅,看得他神情一滞。

  掌心握紧又松开,踌躇片刻,言尽欢道:“祝途,我一定会成为将军,你所至之处,终会由我率大军伐之,而成我大周领土。”

  “你要看着我,你得看着我。”

  祝明舒不胜酒力,歪着头听他说了半天,眨眨眼,下意识抬手抚他额顶,轻轻顺毛。

  “如此甚好。”

  言尽欢眼眶发酸,他捉住祝明舒手腕。这些日子,他将自己沉浸在校场,不理会朝中之事,连休沐日也要练兵排阵。只是祝明舒大婚,偏就给他送了张请柬来。

  他怎能不来。

  言尽欢凑近,鼻息间尽是酒香混着淡淡薄荷味道。心头涌起一股冲动,但他只是这般静静注视祝明舒,半晌,方松开手,起身离去。

  “早些进去吧,别误了良辰吉时。”他听见自己这般说道。

  院门门槛不高,他却险些被绊了个踉跄。言尽欢扶住门,却摸到凉凉的彩纸。门上被贴了大红的喜字,覆盖在他为祝明舒买来的年画上。

  长安冬夜,风不知何时停了。身后是张灯结彩的祝家小院,眼前是漆黑的市集街道。

  拐过小巷,恰巧听见俞家请来的礼官高喝:“入洞房——”

  少年蹲下身来,埋首于双膝间哀哀啜泣。

  有白羽缓缓坠地,今年第一道新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