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花朝>第2章 二

  其后数日,言尽欢都随他舅父李月上朝。他年纪轻,正舞勺之年,难得能沉住气,悉心听百官群臣论政。下了朝,祝明舒偶尔远远回望一眼,舅甥二人在三两大臣包围下谈笑风生。

  祝明舒认出,恩师上官氿亦在其中。

  祝明舒经郡县三公察举入京后,曾短暂入太学问道,师从上官氿。

  他自觉驽钝,仅能熟背《诗》《书》《礼》《易》,而未尝融会贯通,更不善文章,却凭得一腔执著,时时问道求教。上官氿怜他勤奋恭敬,在朝中处处点拨提拔,官拜议郎。

  望见祝明舒一如既往落在群臣之末,言尽欢眼前一亮,出声唤他:“祝议郎请留步!”

  祝明舒闻言顿住,回身拱手一礼,客客气气道:“言校尉。”他察觉到上官氿探寻的目光,不知作如何反应。

  言尽欢笑吟吟上前,又唤他一声:“祝议郎,近日怎么总避着我。”

  说避着不算恰当,祝明舒只是处事谨慎,非礼不言。每每言尽欢下了朝寻他,他总恭恭敬敬,三言两语把话头掐了,找借口脱身回家逃得比谁都快。

  次数多了,言尽欢也看出了端倪,不解其中缘由,心中疑惑,索性径直来问。

  少年直率,没那点弯弯绕绕的门路,但在京中供职,怎可少了这点门路。

  祝明舒下意识抬头,言尽欢身形高大,恰巧遮住了上官氿,祝明舒便温言笑道:“怎会避着,下官不是在这么?”

  祝明舒话说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好在言尽欢并不在意,他大咧咧勾住祝明舒肩侧,陪他下殿外台阶。祝明舒身高八尺,却仍矮了年十五的言尽欢半头,他生得瘦,被言尽欢揽着,更显小巧。

  朝中同僚三三两两在前,回头一看只笑少年淘气,祝明舒面上一热,却并未挣扎。

  “祝议郎,我自幼入京,没什么朋友,唯独看你正合眼缘。”

  “那是下官的荣幸,得言校尉青眼。”

  祝明舒始终应得波澜不惊,他性子沉稳细腻,下台阶时少年跳脱没站稳,祝明舒顺手扶了他一把,又迅速收了手,正了正被言尽欢碰歪的帽子,再敛手入袖,姿态端正。

  言尽欢一低头,闻见祝明舒衣里淡淡薄荷香味,心下暗想,文人果真讲究。

  直至过西安门,言尽欢被李月叫住。他只小声嘱祝明舒一句“等我”便往李月那去,祝明舒顿了顿,并未回头,反倒兀自沿长安城的朱墙回了家去。

  盛夏季节,落日熔金,晚霞斑斓,任祝明舒步履轻缓,将其一一踩碎。

  祝明舒的宅子,说是宅子,不过是三房小屋构成的一方小院。当初入京时,用所剩不多的盘缠购下这处,四千多钱,也算在长安有了落脚。

  宅子居市集巷尾,算不得安静,晨时常有邻里鸡鸣犬吠,夜里又闻孩童啼哭。

  祝明舒用过晚膳,搬来小凳坐井边浣衣,侧耳倾听,那孩童竟是哭着在念稼轩词,念到“醉里吴音相媚好”,将“好”念作了“袄”,奶音软糯,祝明舒只觉有趣,不由得缓了手中动作。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祝明舒笑起来,这正是自己儿时光景。南方小镇,荷池晚风,莲蓬摇摇。祖母带他坐小舟,自接天莲叶间撑过。

  钱塘好风光,孩童淘气,剥了莲子,衔莲香入梦,一梦数年,千万里外是长安,长安千里,何曾随梦回江南。

  夏夜风凉,祝明舒想起明日正休,不必上朝,便搬来长椅在院中躺了。长安不似江南那般爱雨,月夜澄澈,蒲扇轻摇,闭目默念,皆是稼轩词。

  祝明舒素来爱稼轩,幼时祖母曾念,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他便会指着破窗接,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

  彼时年幼,不知下半阙词意,战事于他而言,始终过于遥远,正如一身战甲寒光的言校尉,怎能想他归来华发苍颜?

  白日言尽欢同他说“等我”,祝明舒并未等,见他也并未追来,想是并无他事,不过随口一诺罢了。祝明舒仰头望月,心间萌起一丝释然。

  朗月当空,院门虚掩,并未落锁。此刻却听得笃笃轻声,祝明舒借着月光去看,敲门入院者,竟是上官氿。

  早在太学时,祝明舒曾向他问学,问他,何谓天道,何谓人道。上官氿以惟善以为宝答他,他并不甚懂,却仍诚恳记了,时时背诵。

  上官氿爱他谦逊守礼,不同于诸侯世家子弟,曾言他生得驽钝,却能以勤补拙。

  上官氿虽年过七十,仍矍铄有神,鹤骨霜髯,须眉皓然,这夜他穿了便服,看着便与邻家老翁无异。二人入屋,祝明舒将炉上温的茶倒了一杯,恭恭敬敬奉上。

  上官氿倚着长椅,抿了口清茶,只觉口中味涩,不免微微蹙眉。祝明舒见状,恐怠慢了恩师,惭愧道:“老师莫怪,学生家中只有这些粗茶……”

  上官氿摆了摆手,细细咂摸,于苦涩间咂摸出一丝清冽,展颜道:“这是钱塘的龙井?”他隐约记得,祝明舒是从钱塘来。

  祝明舒点了点头道:“是,是祖母种的,实在算不得什么好茶,还望老师见谅。”

  祝明舒双亲早逝,自幼由祖母抚养。祖母小屋后有一片茶园,茶树不多,但足够祖母将茶炒了卖钱,换些书来教他念。

  他被举贤入京那年,祖母将茶园也卖了,凑够他上京的盘缠,软布兜中装不得几本书,他带了一小罐茶,数年来舍不得饮,如今再煮倒有些走了味,较之初产那时涩了些。

  上官氿自是知晓祝明舒家境,他暗暗为自己方才的无意懊悔。

  他踌躇半晌,方缓缓道:“今夜我来,却是为一事烦扰,夜不能寐,看月光正好,遂出门散心,谁知便走到你这了。”

  从上官氿官邸走到这,须得穿过大半个长安。门虽掩着,方才他进门时,祝明舒依稀可窥见门外,立着上官府家丁侍从四五,兴许在那黑暗处还停着轿辇。

  但老师这么说,总归是有他的理由,祝明舒并不点破,而是顺着老师话头关切道:“且不知是何事,让老师如此烦扰,学生不才,愿尽绵薄之力,为老师分忧。”

  上官氿摩挲着那陶制小杯,叹了口气道:“匈奴侵扰我大周西北,妄自称王,苛收赋税,兵刃欺民,以致我边陲百姓,民不聊生。我虽在朝为官,却不得为民做主,驱除鞑虏,护国一方,如何安睡?”

  祝明舒不知作何答,沉吟道:“老师忧国忧民,学生景仰万分。”

  “若是有人能往西域去,联络大月氏共抗匈敌,与我大周内外夹击,则百姓之困解矣,老夫之困解矣,今上亦可安睡。只是朝中人人自保,不愿出头,偌大周国,食皇家俸禄,食百姓俸禄,为百姓为皇家解忧者,却寥寥无几!”

  说到激动处,他抬眸看了祝明舒一眼,顿了顿,指节轻敲长椅扶手,神色一缓,笑道,“我老啦,说话也碎,你且当是听我这老头,发发牢骚罢!”

  “岂敢!老师于学生有知遇之恩,又教学生识礼问道,老师所言皆是教训,学生当谨记于心。”祝明舒虽应着,心里却猜出了七八分。

  当年在太学,他虽驽钝不善作文,却擅译述蛮夷文字,老师会想到他也实属人之常情。

  上官氿不言语,他倾身凑近祝明舒。祝明舒本就生得高,饶是他躬身陪侍一旁,上官氿亦得仰着眼看他,这般却仰出几分精明眼神。上官氿轻声道:“若老夫向今上举荐你往西域去,该何如?”

  灯花倏然爆开,火苗摇曳,颇不安分。

  祝明舒仍低垂眉眼,烛光只映出他半张面孔,服帖温顺神情。他乌发梳得规整,正如他此前二十余年,处处行事规整。

  祝明舒笑起来,望着恩师年老如枯藤般的手,淡淡道:“学生自当义不容辞,为国为民,也为老师这份赏识。”

  上官氿盯着祝明舒看了许久,久到他那浑浊的眼快要失了神色,灯花再度爆开,发出轻微声响,似是唤醒了他。

  他哈哈一笑,捋着胡须摇摇头爽朗道:“不愧是老夫的好学生。你一个肩不能挑的文弱书生,老夫怎会舍得,让你去那等穷山恶水之地受苦。只是问问你罢了,莫要往心里去。”

  祝明舒颔首说是。上官氿也不再久留,只道天晚了,该返家去。祝明舒也不留客,陪送到门口。

  邻家孩童此刻又哭闹起来,上官氿听了听,回头笑道:“你听,你听,这嗓门,比我那孙儿还大哩!”

  祝明舒笑道:“夏夜蝉鸣,惊扰了。”

  上官氿长叹一声道:“只因蝉鸣扰清梦,何尝不是大幸。”

  上官氿走后,院里瞬时又空了下来。邻家孩童哭声不止,祝明舒却觉周遭静谧一片。

  他摸了摸衣里,起了一层细汗,夜风吹来,忽觉通体寒凉。

  月白染露,立秋已过,西风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