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花朝>第1章 一

  太元二年春,李氏女受今上宠幸有孕,招致陈皇后妒忌,陈后之母昌乐公主派人捉拿李氏女胞兄李月,意图杀之而后快。上官氿率人及时赶到,救下李月。

  今上封李月为建章监,晋李氏女为李夫人,接连数日大封李氏一族,赏黄金千两,加官进爵,其间意味不言而喻。

  其后两年,李月官拜车骑将军,携长姐之子言尽欢入朝。言尽欢时年十三,今上喜其聪慧勇武,封为侍中,陪侍左右。

  京中人人皆言,李夫人获蒙大幸,车骑将军战功颇丰,侍中郎年少而锋芒毕显,李氏一门宠尊日隆矣。长安九市,数百闾里,街头巷尾,一时风头正盛。

  太元六年,祝明舒年廿四,在朝中任一小小议郎。他早年勤学,孝悌忠敬,经乡郡三老察举,荐至京中,谋得一官半职。

  这日早早便听闻车骑将军返京,车马已经在宣平门外。李月此番,乃是经河西一战大败匈奴后,戴胜归来。

  祝明舒与百官随侍今上出城迎接,望见大军绵延数里,将士战甲寒光凛然,气势如虹,不禁讶异,暗暗感慨:

  “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古人诚不欺我!”

  话音一出,闻得随侍群中忽起一声低笑,祝明舒下意识回首寻觅那哂笑源头。

  只见人群蜂拥,唯有一清朗少年立于天子车辇之侧,察觉祝明舒目光,少年遥遥望来,与他对视,微怔,旋即双眸清亮,笑意难掩。

  祝明舒大窘,顿时敛了声,回过身去,不敢再多言。

  大军入城,百姓夹道相迎,那少年也骑着高头大马,跟在车骑将军之后。路过时,少年似是预先知晓一般,又回头朝祝明舒这边看过来。

  祝明舒跟在百官中,浑然不觉少年目光。

  晚霞似锦,斜阳掠影,影落平地便有一人长。祝明舒为官清贫,并无车马代步,下了朝,出未央宫后,他总得走上半个时辰,才走得到家中。

  但祝明舒不以为意,他偏爱暮色长安,缓行其中,可见室居栉比,门巷修直。邻里阁楼掌起灯,映得他心头暖意融融。

  清茶淡饭作晚膳,沐浴更衣后,祝明舒或挑灯夜读,或执笔奏疏,直至困意袭来,便在书案上和衣而卧,闻着墨香入梦。

  直至东方天色渐白,被邻家养的红头常胜大将军一声啼鸣惊醒,梳洗一番,顶着倦意整装上朝去。

  入长安数年来,祝明舒始终孑然一身。他倒未曾觉着,有何不妥。

  晨起入朝,听得陈韶同几个议郎聚在一块窃窃私语,远远望见祝明舒来,将他拽过去小声道:

  “明舒,大月氏那边有信了。”

  祝明舒不明所以,只含含糊糊应了一句。

  大月氏乃西域游牧部族,早年遭匈奴欺压,举族远迁大夏,与大周再无往来。匈奴亦时时进犯大周西北边陲,侵占领土,袭扰百姓。

  今上早有驱逐匈奴之意,奈何久无良策。

  祝明舒无暇好奇,他远远望见一高挑少年站在正殿外,抱臂倚着朱红立柱,黑衣长靴,乌发高束,剑眉星目,腰间垂一水苍玉,手持一柄长剑,剑疆缠腕,剑鞘金白。

  正是前日轻声哂笑他的少年。

  “他怎会在这?”

  祝明舒朝少年勾勾头,小声问陈韶。他还惦着前日窘迫,不禁面上赧然起热。

  长安城谁人不识言尽欢,年纪轻轻受封御前带刀侍中郎,陪侍今上左右。只是往日他都是跟在今上身后入殿,这日却候在殿外、随文武百官一同等着上朝。

  陈韶没说得上来,但祝明舒很快便有了答案。

  今上唤言尽欢入殿,封他为骁骑校尉,随亲舅李月入军中,协同练兵。殿中大臣莫不称赞言校尉年少有成,祝明舒站在人群之末,遥遥望着少年挺直背影,想起前日惊鸿一瞥。

  早已得闻言尽欢之名。他非池中物,迟早会有今日。

  言尽欢领命退回百官队列中,晨时日光自门外斜斜照入,恰巧一抹映在他高束的乌发马尾间,神采飞扬,少年意气,凌云风发,大抵如此。

  今上话锋一转,说起大月氏一事,陈韶对祝明舒使了个眼色:来了。

  李月此回大败匈奴,亦招降匈奴残余部众数千。据其为首之人所言,大月氏西迁大夏后,一直存有回击匈奴以报世仇之意,只是苦于无人相助。

  “匈奴性情残暴,欺人太甚,实在可恶。朕每每念及大月氏友部,忧思甚虑,寝食难安。今既已得知友部心意,朕愿派遣使者,往大夏联合友部,内外夹击,共抗外敌,众爱卿以为如何?”

  今上登基不过六载,野心犹盛,百官忙不迭应声道:“圣上英明。”

  “既然如此……”今上倚着书案,将几卷奏疏挪到一侧,稍倾身去看他的臣子们,“不知诸位爱卿可有人选,何等英才可赴这场远行?”

  百官面面相觑,一时沉默。

  大夏远在西域,要往大夏去,则须穿过河西,那可是匈奴的地盘。虽然李将军在河西击败匈奴,也不过是抢了个入口,整个河西如同一条回廊,光占了一侧,算不得占多少便宜。

  加之西域久受匈奴掌控,其地域山河走势并不明朗,大周并无详尽舆图。贸然深入,无异于送死。

  今上喟然道:“众爱卿且替朕往各郡县察贤举能,朕求贤若渴,愿效古人千金买骨!”

  乃至退朝,未有人敢应。

  祝明舒持竹笏走在群臣之后,步履踟躇,还在思量今上所言。大周虽幅员辽阔,国力强盛,却仍有外敌之忧,北有匈奴,南有南越,东隅卫满虎视眈眈。

  他并无将领之才,不过一文弱书生,食天子俸禄而不得为今上排忧解难,忝占朝堂一席,只觉心中惭愧。

  出前殿,祝明舒思虑入神,未料身后早已跟着一少年,少年观他神色,亦不急扰他只安静跟着,时而低头把玩剑疆,腕间虎口皆厚积老茧,乃武者持剑操练多年所留。

  过西安门,折道往北,祝明舒忽地忆起何事,倏然转身,少年躲闪不及,竟让祝明舒直直撞了满怀。

  祝明舒揉着额,踉踉跄跄退了退,才察觉少年所在,大惊出声:

  “啊呀,言侍中,……言校尉!”

  言尽欢背光而立,不过十五,却高祝明舒半头。他扶住祝明舒,咧嘴笑道:“祝议郎在想什么,仔细看路。”

  祝明舒顿觉羞赧,禁不住连连拱手致歉,言尽欢摆摆手,且问祝明舒可是往西市去。

  “今日受封,心情好得很,想去西市买条鱼,祝议郎可愿一起去?”言尽欢笑得真诚,他个子高,身形健硕,笑起时隐隐可见一对虎牙,将这俊脸衬出几分稚气。

  祝明舒怎会不知,李氏恩宠正盛,李府更是不缺珍馐名厨,怎地偏要他这堂堂新晋校尉,亲自往西市买鱼。

  但观少年满目希冀,祝明舒并未言明,只客客气气再一拱手道:喏。

  很快祝明舒便发现,言校尉并不识鱼。他自幼被养在李府,后入朝随侍今上,衣食用度皆有专人侍奉,舞刀弄枪兵书策略玩得趁手,旁的却一窍不通。

  小贩只看他锦衣华服,腰坠水苍玉,非富即贵,便将鱼价往高了说,少年深信不疑,不假思索,摸出一丝织布袋,竟拣出一片金叶子便要递过去。祝明舒眼疾手快,当即劈手按住他。

  “这条鱼市价不过四五十钱,早市已过,不新鲜了,怎么也该少个十一二钱,言校尉给多了。”

  祝明舒嗓音清润,声音并不大,却说得言校尉乖顺收了手。祝明舒从自己的钱袋中慢吞吞数了数十枚铜钱,放进小贩手中。

  言尽欢注意到他的钱袋,由粗麻纺布制成,底部绣有清雅竹叶纹饰,针脚细密,虽朴素无华却颇有几分雅趣,忽觉自己的丝织钱袋黯然失色,便收回了腰间。

  草线穿腮扎好鱼,祝明舒自然提在手中,走出几步外才反应过来,满脸歉意递给言尽欢。

  言尽欢却不接,他笑嘻嘻道:“祝议郎买的鱼,已经不归我啦。”

  祝明舒摇摇头道:“下官吃不得鱼,还望言校尉拿回去。”

  言尽欢面色稍滞,露关切之色:“哪里不舒服?”

  祝明舒看了眼天色,若早些回去,可趁天还亮尽早写完明日要上表的奏疏,省些灯油,言辞不免急切了些。

  “只是自幼吃不得,未有不适。下官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再陪言校尉了。西市商贩众多,校尉大人且多存个心眼,莫让人坑了钱财才是。”

  满心要走,却仍不放心多叮嘱一二,言尽欢被他说得禁不住笑开,接过鱼连声应承是是是。

  祝明舒忽觉自己话多,一时语塞,便不再言,拱手行了一礼,退了几步,方转身离去。

  他仍惦着昨日遭少年哂笑之事,不解今日少年何故接近自己,但达官显贵的喜恶,又岂是自己能随意揣度?理当退避,小心为上。

  直到祝明舒拐过街头那棵梧桐树,身影消失在巷尾,言尽欢方转过头来,提起那鱼看了看,兀自提着,沿主道往李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