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李言兮与宋若进了一趟宫,动身去西洲前还有些事要处理好。

  譬如如何再瞒下李承铉。

  算算日子,离她出相府已经三月有余,李落云流放东海,她担心李承铉受了这刺激,便差她回去相府来弥补内心那份作为父亲的愧疚。

  勤政殿内,炭火烧得很足,天子就坐在炉火旁,侧头同身边的人说事,李言兮看过去的时候,与他身边的人视线对上。

  李言兮微微一愣,没曾想作为使官的顾连召还未离京,也没曾想半月未见,皇上看上去已经对他毫不设防。

  以皇上的性子,经过她和宋若的提醒,应当会有意远离顾连召才对。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蹙眉,宋若便像看出了她的想法了一样,轻声道:“皇兄同他达成了协议,别担心。”

  李言兮的心并没有放下来,上一世顾连召挥手差人对着她和宋若放箭的时候,可是丝毫没有停顿心软,冷血至极。

  即使不知为何达成了协议,她也并不觉得顾连召是个能够信得过的人。

  她想这人留在宫中定是有自己的目的的,重生一世,或许是想到了别的方法对付大宋。

  就在她几乎以为皇上这一世也被哄骗了的时候,她瞧见皇上拿出了一个小瓷瓶放到了顾连召手里。

  接着听到他说:“这个月的解药。”

  顾连召接过瓷瓶后露出了一个和沐的笑,有如谦谦君子,声音带着些许温柔:“君上这么早便交到我手里,是担心毒药复发我便死了?”

  皇上掀了一下唇,冷笑了一下,似乎正要接话,却抬眼看到了她们。

  他微顿,随即笑了笑,带着几分散漫,“你们怎么来了?”

  帝王刻意收拢了威压后显得平易近人,看着像是下一秒就会说几句诨话。

  宋若瞧了一眼顾连召,这才缓缓看向宋渊,“走的偏道,宫里眼线杂便没让太监通传了。”

  李言兮这才想起宋若明面上是禁足的。

  知道她入宫的人越少越好。

  听着方才皇上与顾连召的对话,她恍若明白了什么,皇上既给他下毒,便没有被他哄骗,也不会走上上一世的那条路。

  只是她还是想不通顾连召留在宫中到底图什么。

  宋渊听了宋若的话,好笑道:“平时你进宫难不成通传了?”

  说完后才意识到自己身边站着一个顾连召,想来宋若说这话的缘由是因为刚才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觉得不太合礼节。

  原本坐得有几分没得正形的人攸忽便端坐了起来。

  方才……方才他给了解药后顾连召说了什么来着?

  他说他担心他。

  宋渊心道放屁,又忽然担心面前两人误会他和顾连召的关系,颇有些坐立难安。

  他尚能想起上辈子的一些事,面前的两个人一个是重生的,另一个比他想起来还要早,更能记住上一世他与顾连召的关系了。

  他这辈子同顾连召清清白白,明明没有做贼,却还是心虚得想要掩盖掩盖。

  于是待两人落座后,只听得面前的天子悠悠开口:“昭和,既然你的姻缘有着落了,那朕寻思着自己也该娶妻了。”

  话音刚落,殿中辟嚓一声脆响。

  李言兮还没来得及思索为何说宋若烟缘有着落了,又为何皇上会蓦然提到要娶妻,便下意识地闻声看去。

  只见站在皇上身侧的人把手中的瓷瓶捏得粉碎,他手中鲜血直流,瓷瓶的碎片扎进了血肉里,纤长白皙的手指一片猩红,显得十分刺目。

  不过只看了一眼,宋若便抬手,轻轻捂住了她的眼睛。

  李言兮想了想刚才那画面,并不觉得有多恐怖,毕竟那瓷片是扎在顾连召身上,而不是宋若身上。

  再者她与顾连召有仇,隔着国仇血恨,隔着死于非命的京城十万百姓尸身。

  要是可以,她恨不得那瓷片上有毒,叫他直接死了才好。

  她实在算不上个心软之人。

  不过她喜欢宋若这样捂住她的眼睛,这样会让她觉得很安心,她知道宋若是在护着她。

  一片黑暗中,她听见少年帝王惊得有些哑意的声音:“顾连召,你发什么疯?”

  几秒钟后殿中一片沉静,宋渊继续道:“你还杵在这里做甚,你手废了事小,吓到了丞相家的二小姐事大。”

  虽然看不到画面,但是听声音,李言兮能想像出皇上那张黑沉沉的脸。

  半响,仍旧不见有动静,接着是布的的撕扯声,一顿窸窸窣窣后,捂着李言兮的手放了下来。

  李言兮往顾连召那瞧了一眼,只见他的衣袍撕去一角,薄布虚虚包扎在手上,掩去了玻璃碎片与血淋淋的伤口。

  玻璃仍旧嵌在肉里,顾连召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他立在皇上身侧,垂下眼,脸上一贯带着的笑意淡了些。

  那一刻,李言兮溘然明白了什么,她好像知道顾连召为何一定要留在宫中了。

  上一世,他灭了大宋,却把自己的心给输了。

  他爱上宋渊了。

  一寸相思一寸灰,李言兮太懂感情这东西有多啃骨噬心了。

  于是她弯了弯唇,温和道:“皇上刚才可是说要娶妻?”

  她抬了抬眸,看见顾连召把目光落在宋渊身上,手指紧捏着自己的骨节。

  宋渊皱了一下眉,把余光从那简单包扎的伤口上移开,这才真正听进了李言兮的话,立马散漫地笑了笑,“没错,大宋后宫亏空许久了,文武百官都催着呢。”

  其实这笑意多少有点虚假,尽管不太想承认,现在他满脑子都是那只被瓷瓶碎片扎得血淋淋的手。

  一定很疼,宋渊想。

  他实在没办法阻止自己这些乱糟糟的想法,于是便由着去了。

  宋渊想,若是上辈子他看到顾连召被划了一道口子会怎么样呢。

  他好像模模糊糊有个印象,某一年他的生辰,顾连召给他做菜时用刀伤了手。

  只是在手指上划了一个口子,却把当时的他给急坏了,忙给他上药、包扎,从此以后再没舍得让他进炊房。

  那个时候他也会像现在一样冒出一堆想法。

  那个时候宋渊心想要是伤在自己身上就好了。

  后来,冰冷刺骨的风刮着北门,他垂眼看到了敌方的将领,明明长了一张同他家凌夫人一样的脸,却冷漠地差人对京城百姓进行杀戮。

  那一日的硝烟味和血腥味十分的刺鼻,说来也奇怪,宋渊明明浑身的伤,甚至手上的伤重得连剑都拿不稳,可那些伤却都没有心口处那么痛。

  他感觉心脏上似乎扎了无数根猝了毒的针,直扎得他有些呼吸不过来。

  顾连召灭了他的国,杀了他的百姓,利用了他整整七年。

  宋渊一面想着这些东西,一面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听着李家二小姐说话。

  只见面前的人笑得温和,问道:“不知皇上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宋渊再没管顾连召的伤,他把目光落于李言兮身上,将口中那句还未遇到过,孤不知咽了下去,想了想,到嘴边变成了:“性子烈一点的,话多些的。”

  和顾连召完全相反。

  余光重新落在了顾连召身上,他看见对方拢了拢受伤的那只手,几乎快攥成了拳。

  玻璃碎片扎得更深了,看着似乎要把手心给穿透,血通过布料渗了出来。

  宋渊收回目光,藏在袖子里的手微蜷了一下。

  宋渊对自己道,孤不是爱他,孤只是已经习惯心疼他。

  他笑了一下,朝着李言兮说道:“若是遇着了这种姑娘,记得帮孤留意留意。”

  李言兮顿了顿,没再继续问下去,因为她蓦然发现,帝王的笑有几分勉强。

  难过的不只是顾连召一个。

  那一刹时,李言兮攸忽生出些滋味,她觉得宋渊很可怜。

  他爱上顾连召像是本能,只要相遇,他们就会一直纠缠在一起。

  可是这辈子他们又永远不会变得像上一世那样,宋渊会违背自己的本能将顾连召推远。

  因为他是高风峻节、贤仁宽厚的明君。

  他不会置上一世的那些枉死的百姓于不顾。

  殿中安静了片刻,一旁沉默的宋若这才缓声开口,把她们今日入宫真正的目的说了出来。

  “皇兄,今日我们会动身去西洲。”

  宋渊愣了一下,“你们去西洲城作甚?”

  宋若回答:“处理一些事情。”

  宋渊一听便也没有多问,只是道:“可是要带上几个密司局中人?”

  宋若摇了摇头,“带个人赶马车便好。毕竟最近京中形势紧绷,密司局人手不够,而且过几日,叶净要带人继续巡城。”

  宋若受了伤,巡城的事情耽误不了那么久。现在密司局的细作已经拔除,可以派别人顶上。

  宋若目光落在燃着的碳盆上:“我必须带李言兮一起去,丞相府那边,兄长需照应一下。”

  宋渊颔首,“没问题。”

  这时,一直安静着的顾连召攸地出声,他的声音温和有礼,如同刚才那个用手活生生将瓷瓶捏碎的人不是他一样。

  他道:“要想除干净南疆眼线,保大宋太平,仅仅巡城是不够的。南疆有个疯王爷,叫薄燕王,要想两国互不侵犯,这个人必须得除。”

  他的声音很轻,却莫名有信服力,“上一世我与他交锋了几次。”

  为了保住亡宋的京城,他被迫上了一趟战场。

  他可以肯定的是,薄燕王同他一样,也是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