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宫墙外面爆竹烟花响了彻夜,宫墙里面张灯结彩,灯火通明。

  这天晚上宋渊做了一场冗长的噩梦,梦里的京城堆满了尸体,血流成河。

  尖叫啼哭声从远处传来。

  这一次他终于看清楚了那个唤他阿渊的人。

  他垂眼,与那个城墙下的坐在马车上的人对视。

  心脏疼得厉害,就好像被人生剥开一样。

  那应该是个深秋,站在城墙上还能望见京城外面的枯黄的树叶。

  那天寒风肃肃,隐隐约约有了寒冬的意味。

  他的身后,京城无辜的黎民百姓惨遭屠戮,他的身侧是倒下的敌军士卒。

  他大抵是受了重伤,执剑的手都有些拿不稳,血沾上了龙袍龙靴。

  血一点一点顺着剑身留下,一时竟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敌军的。

  不知为何,他的记忆蓦然模糊起来,他回想到了第一次登上护城墙的时候。

  宋寅五年的时候,宋渊只有八岁。

  那一年大宋闹了一场饥荒,饥民无数,连京城的街巷都有许多饿死的百姓。

  还有许多从南方赶过来的灾民守在京城城墙门前,等着天子大发慈悲,放他们进去,好向达官贵人讨些粮食。

  那个时候,他功课比五皇子做得好,正好讨父皇欢心,于是寅宗出行时便捎上了他。

  他同父皇一起站在城墙上,看着灾民们骨瘦如柴,一片呜呼哀哉。

  城门口堆积了几具尸体。

  护城墙防的不是敌军,而是大宋的百姓。

  走出樊笼后,他才明白过来,饥荒到底意味着什么,那不是书上寥寥数语所能概括的。

  那时候,看到这个场景,宋渊暗想,他绝对不会让大宋再现这种颓唐。

  他要像太上皇一样,让大宋繁荣昌盛。

  他要大宋再无饥馑,黎民百姓安宁。

  这一年,宋渊年仅二十七岁,他成了大宋的亡国之君。

  他的一时不察,害惨了京城的十万百姓。

  他原以为他在离八岁时下的那个决心越来越近,却没曾想冥冥之中走向了一个相反的方向。

  而他此生挚爱,原以为可以执手一生的人正站在敌军阵前,手拿虎符,指挥兵卒屠城。

  心口的疼痛甚至让他忘记了断掉的肩胛骨与被刺穿的手肘,看到顾连召那个瞬间,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一日,他安国安民的志向同他的一生所爱碎在了一起。

  百姓的啼哭呐喊声有如一把把尖刀传入他的耳朵,割裂着他的神经。

  梦中的宋渊动弹不得,他就垂眸瞧着顾连召。

  手上的伤太重,他拿不稳剑了。

  剑坠在了地上。

  他好似缓了过来,闭上了眼睛,向前一步,从放哨点的最高处跳了下去。

  这个夜晚宋渊发了一场高烧。

  醒来的时候,他头昏脑涨,心口还有些闷闷的疼。

  他躺在床上,几乎不想动弹。

  梦里所有的情绪都淡化了一层,可是他还是感到疲惫不堪。

  他清醒些的时候,看到了坐在床前的顾连召。

  他的额头上敷着冷毛巾。

  顾连召离得他很近,见他醒了,垂下目光瞧着他,看着温柔至极,他唤他:“君上。”

  额头上的毛巾被顾连召拿开,他将其重新浸到水里,把它拧干,几秒钟后,冷水浸过的毛巾又覆上了宋渊的额头。

  宋渊几乎没了一点力气,他由着顾连召动作。

  最终嘶哑着声音道:“滚。”

  顾连召顿了顿,却不听他的话,仍旧守在床前。

  他又唤他:“阿渊。”

  宋渊颤了颤,一股疼痛从心脏处传来,遍布了五脏六腑,疼得他觉得连动一下手指都困难无比。

  他记起了一切。

  他记得自己如何教他写字,如何调戏他,又是如何被他欺负。

  他记得自己有多爱他。

  可那七年,不过是一个人的悉心伪装。

  有如一场笑话。

  他还记得亡国那日,血淋淋的京城。

  记得顾连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片刻后,宋渊恢复了些力气,抄起枕下的小刀,转身向顾连召刺去。

  顾连召没有躲,任由尖刀插入左胸,只差分毫就会伤到他的心脏,要了他的命。

  有血自他嘴角流出,可他却像感知不到疼痛一样,朝着宋渊一笑,“我守在门口时,半夜听到了君上叫我的名字,就进来了。”

  宋渊执着刀柄的手在抖,面上却不显,冲着面前人懒懒一笑,将刀又刺入了一分,“顾连召,你觉得重来一次,孤会重蹈覆辙吗?”

  “这一世变作流火使臣接近孤,到底有何目的?”

  大抵是他的梦呓让顾连召推测出他已经记起来上一世,顾连召的神色并不惊奇。

  “阿渊,我是来帮你的。”顾连召认真地望着他,浅色的眸子温润乖巧,声音低低,“这一世,我帮你阻止大宋亡国。”

  顾连召说着抬手覆上了宋渊握着刀柄的手,用力将刀推进了自己胸口,刀锋已经穿透了他的骨头,有血从他胸前的外衫渗了出来。

  他道:“阿渊,若是这样能够解气,你大可多刺我几刀。”

  宋渊掀唇笑了,几乎把嘲讽写在了脸上,“你不必再如此假惺惺。”

  “你很聪明,顾连召,孤无意掀起两国战争,自是不会乱杀使官。”

  顾连召露出被刺痛的神色,轻轻望着他。

  宋渊视而不见,“明日我便让宫人护送使官大人出京。”

  他甩开顾连召的手,将尖刀拔了出来,从枕边翻出了一个令牌,直接扔到了顾连召面前,“劳烦使官大人自己去趟太医院。”

  彼时天色仍是暗的,煌煌烛火中,顾连召垂下了眼睫,捂住了胸口的伤,另一只手将木牌捡起。

  他半垂的眼睫颤了颤,露出了受伤的神色,低声道:“阿渊,无论如何,我是不会离开你的,我不会再回流火。”

  “上一世大宋亡国同南疆息息相关,我知道他们在京城最大的棋子是谁,也知道他们的计划是什么,我有利用价值,我能帮到你。”

  宋渊微掀了一下唇,眼里毫无笑意:“你觉得我还会再相信你吗?”

  大抵是血流了太多,顾连召闷哼了一声,他轻声道:“阿渊,南疆难缠至极,你若想大宋社稷安宁,就必须留下我。”

  宋渊没有回答。

  顾连召的伤已经将胸口大面积的布料染成了深色,临走前,他扶住门框,温声开口:“阿渊,烧还没有退,你该好好休息。”

  这一夜,宋渊没有再睡着,他翻来覆去一个晚上,细细想了想顾连召的话。

  南疆的蛊虫犹如躲在暗处的利刃,的确难缠至极。

  但是留下顾连召便是养虎为患,而且他现在还揣测不出顾连召想尽办法挑起两国战争,又千里迢迢来到这到底有何缘由。

  若是想降低他的警惕心,如上一世一样灭掉大宋,又怎么会挑起两国战争。

  若是想骗取他的信任,又怎么会使用使臣这个身份。

  次日清晨,宋渊的烧已经退了他敛去所有情绪,去见了宋若和李言兮,给他们一人发了一串压岁钱。

  之后他在使阁找到了顾连召,扔给他一个瓷瓶,让他吞下去。

  一夜未睡,再加上发了场高烧,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疲惫感,看向顾连召时,目光却锋利无比:“每个月我会给你解药,这个毒能解的人少之又少,你既然想要留下来,就不要有不该有的心思。”

  顾连召接过瓷瓶,毫不犹豫地将药丸吞了下去,朝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如同一个抓住浮木的溺水之人。

  ·

  新年一过,密司局堆积的密信公务已经被宋若处理得差不多,京中的眼线也已悉数处置好。

  宋若便将剩下的书司密信搬到了公主府的书房处理。

  她在书房处理密信时,李言兮便在一旁看话本子,她想知道李落云到底想告诉她什么。

  那本《云游记》早在年前便被她看完了,现在正抄起第二本书看。

  李言兮是从第一话开始看的,这个话本子比《云游记》要繁杂冗长了许多。

  用了整整一日才看了十话。

  这话本子名叫《探花》,从前十话来说讲得是一位纨绔贵公子的故事。

  京中看话本子的人,多以女子为主,闺秀小姐们多爱看情情爱爱,对这种纨绔子弟之类没有兴趣,因此这本小说鲜少有人看。

  看客少,以至于第一批话本子都卖不完,想来也是如此掌柜的才想着通过附带着另一本话本子的方式来把这些《探花》卖掉。

  到了第二日的时候,李言兮想了想那日李落云同她说的话,直接翻开了第六十话。

  这第六十话和前面的内容大抵没有什么不同,讲得是那纨绔子弟去了青楼,调戏姑娘。

  那姑娘是个清倌,只在青楼弹弹琵琶,彼时正在弹唱西洲曲,歌喉婉转好听,那纨绔便动了歪心思。

  李言兮反覆看了这话几十遍,却看不出有何深意,最终又从十一话看起,想着将这本书从头看一遍。

  腊月初五,她勉勉强强将这话本子看完,可她想不出个别的所以然来。

  这个话本子自始至终都在写纨绔子弟如何靠着家里的钱财权贵祸害各种姑娘。

  已是黄昏后,宋若仍在专注察看与撰写密信,李言兮将话本子放下,抬眼瞧着对方。

  她手头无事可干,便撑着脑袋,直直望着宋若。

  对方批改密信的时候,总是认真至极,好似外面的什么东西都扰不到她。

  室内光线偏暗了些,唯一的的光线从窗口投射到宋若的案前与半边身子上。

  黑眸在暖黄色的光照耀下,犹如被洗涤得干净剔透的黑色玉石,惊艳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她的手上戴着翠玉的镯子,与李言兮手上的是一对,腰间系着李言兮赠的香囊。

  四周很安静,外面仍是一片雪白,只是寒风停了。

  宋若攸忽将手中的密信放下,侧首朝李言兮看来,余晖在她的眼中汇成了光点,暖黄色的太阳光柔和了她脸上的轮廓,平添了几分温柔。

  李言兮窒了一瞬,便听得对方开口道:“二小姐为何瞧我瞧得如此入神?”

  这句话多少带着点调戏和玩笑的意味。

  来人说这话的时候微眯了眯漆黑的眸子,唇角微微挑起,模样有些欠揍。

  见李言兮没反应,坐在案桌前的人低笑了一声,直直望向她,尾音上扬:“嗯?”

  某一刻,李言兮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那是汹涌着的,不可控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