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节,黄昏月上,六街三市,各处坊隅巷陌,皆在点放花灯。

  大街小巷,都有社火。

  李言兮在院子里,看着外墙燃起的烟花,心情好到极致。

  现在雪少了很多,石子地面上都只留有一层薄薄的冰,雪基本上已经停了,再过几日,便是早春。

  这种季节交替之际,最是容易染病,她估摸着春桃换衣的时间差不多了,去内室里取来披风。

  等她回到院子里,春桃已经在廊下等着了,她身上穿着一件松叶色的上袄,上面用红线绣着金菊吐蕊,下身是石竹色的画裙。

  头上还戴着李言兮特意给挑的翡翠步摇,步摇坠着银流苏,流苏上嵌着珠子。

  听到她的脚步声,春桃猛地一回头,流苏一晃,显得灵动可爱。

  李言兮瞧着她莞尔:“我们家春桃这样一看当真生得好看,淡眉如秋水,双目似水杏。”

  春桃别别扭扭走了几步,“小姐,你这形容说得应是你自己才对……这衣服奴婢穿着别扭极了,这步摇也太贵重了……”

  再是走近看她一身素净,忙道:“小姐,你怎地穿成这副模样?”

  这样粗略一看,倒是春桃像个小姐,而她像个丫鬟了。

  春桃立刻要去换身行头,被她强行拉出了门。

  李言兮想着上辈子的时候,春桃随她陪嫁到秦家,天天被困在深宅大院里,感情的事情没个着落。

  于是想趁着上元节,看看可不可以给她找个称心如意的夫婿。

  也算是……对她的一点补偿了。

  拱辰街路旁点着石灯笼,还有各式各样的花灯,面具等小玩意,带着香味的点心零嘴摆在小摊上。

  道路两旁胭脂水粉,布匹绸缎的店铺闪着暖黄的烛光。

  两人出了府,李言兮挽住春桃的手臂,带着她去猜灯谜。

  春桃和别的丫鬟不一样,李言兮时不时会教她认些字,所以最好可以找个身世还不错的文人,不会纳太多妾,不用整天勾心斗角。

  她想去灯谜那碰碰运气。

  “诶!猜灯谜喽!猜灯谜喽!猜出奖花灯!”穿布衣的伙计守在陈列的花灯旁,卖力吆喝着。

  各种文人墨客、闺秀小姐、识点字的、凑热闹的已经将各色花灯围上了里三层外三层。

  李言兮和春桃挤进人群,巧得是上一辈子她也是先来的这里猜的灯谜,只是已过十年,记忆有些模糊了。

  只记得那个元宵节,她竟然喝醉了。

  她总是记不得喝醉后发生了什么事。

  四周围成一圈的人有几个戴了面具,上元节买几个路边摊贩的面具戴着原本是增加趣味的,只是李言兮却忽然想起来什么。

  上一辈子,她好像在花灯这遇上了一个戴着面具登徒子。

  春桃早已经兴冲冲地走上前,这丫头机敏,说要给她赢回一个花灯。

  李言兮上前跟着,上辈子她同春桃一起猜灯谜,却是各自走到一个花灯前。

  之后,一个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公子忽然走到她面前,开口闭口美人。

  这一次,还没见着那个登徒子的身影。

  看着周围几位书生公子眼睛总是时不时瞟着春桃,她紧跟在春桃身后,与她来到了同一个花灯前。

  李言兮大致扫了一眼周围,把眼睛都看直了的几人踢出了她为春桃选夫的名册。

  并且想着等会一定要阻止这些人勾搭春桃。

  还要防止那个戴面具的登徒子欺负春桃。

  春桃拿起谜面仔细看了起来,嘟嘟囔囔念出声:“日里有一横,猜目可不行。”

  一名书生模样的人忽然凑上前来,说话有些结巴:“这…这位小姐,可是遇上了什么难猜的谜面。”

  李言兮看着他脸红的模样,心道这就来了第一个人选。

  却没想到春桃一把拍开他拿着谜面的手,有些蛮横:“怎么?你想和我抢这灯笼?”

  又气呼呼拉住李言兮道:“你这人什么眼神,我是丫鬟,我家小姐在这里。”

  李言兮只得在春桃身后拍了拍她的头,替她找补,含笑温声道:“春桃,你平日里最是乖巧,可是今日喝了些酒,性子狂了些?”

  春桃警惕地看一眼书生,凑到李言兮耳边道:“小姐,我看他准是看上你了,想上来搭讪。”

  李言兮弯了弯唇,低声道:“我看不像,要不你再同他说几句话试试?”

  那书生没想到会碰一鼻子灰,略尴尬的站在原地,又结巴着说:“姑…姑娘,你长得这般好看,我以为是哪家的小姐,我…我不是想抢你的花灯,只是这谜面,小生有…有些头绪,要是姑娘猜不出…”

  “你看不起谁呢?谁说我猜不出了?别想和我抢莲花灯,这可是我家小姐最喜欢的样式……”

  书生自知解释不清了,动了动嘴,最后安安静静地看着春桃猜字谜。

  最后可能是看痴了,竟然红着耳朵念出了一句诗:“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

  李言兮听了忍住笑,正这时,一把折扇从后面轻拍她的肩膀。

  她蹙眉回身,只见一名男子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穿着青黑色的锦袍,上面还绣着金丝云纹,手捏一把折扇,标准的纨绔弟子模样。

  甚至还用折扇轻轻勾了勾她的下巴,压着声道:“美人生得闭月羞花,何必打扮得如此素雅。”

  李言兮倒是没想到,这一辈子也能被这个登徒子调戏。

  她退开一步,脸上没有任何恼怒,毕竟她多活了十年,与十年前那个怒形于色的自己不同。

  按理说她这副毫不招摇的模样不会遇上这个登徒子,而历史进程是可以因为她改变的,比如她和秦知退了婚,比如她这一世生了一场大病,而上一世没有。

  她不能放过每一个变数。

  在热闹的背景中,她藉着明亮的灯火,把视线放到了对方身上。

  稍一打量就发现对方骨架秀气精巧,脖颈和双手肤色白皙,应该是自小养尊处优,身子骨偏瘦弱的公子。

  似是感觉到她的视线,登徒子僵了僵,又用明显不是本音的男声道:“这位美人何故总是盯着我看?”

  他压低声音,话里满是暧昧,“难不成…是对我一见倾心了?”

  见他凑近,扇子又要抵上自己的脸,她本能的要后退一步,却在看到什么后生生惊在原地。

  她瞧见男子的耳朵尖上一颗很小小的朱砂痣。

  她瞳孔缩了缩,转动视线对上面前人的双眼。

  熟悉的、漆黑如墨的眼眸,虽然稚气未退,也并不傻气,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和宋若朝夕相伴五年,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谁比她更了解宋若了。

  春桃似乎已经猜出灯谜了,跑去叫伙计,而书生跟在她身后为他挡住一名公子哥不怀好意的目光。

  周围的噪杂成了嗡嗡的鸣叫,这一刻,李言兮脑袋一片空白。

  对方的折扇快要抚上她的脸时,攸忽收回,大概是看她呆住了,诨笑道:“美人这是吓到了?这倒是我唐突了,不过没曾想美人的胆子小成这样。”

  她曾设想过很多次她与宋若重逢的模样。

  却没想到会在这里,会以这种方式。

  她原以为自己看到宋若后,还是会像上辈子最开始时那样,因为秦知对她的喜欢而感到嫉妒和不满。

  甚至在得知秦知要娶她的那一刻,她还在想要是能用簪子把她的脸划伤就好了,这样秦知就不会想娶她了。

  就不会那么那么地喜欢她,就不会看不到自己。

  可是见到宋若的那一刻,这些阴暗的想法忽然云散风流。

  她面前是活着的,还没有被她毒傻的宋若。

  她的眸子流光溢彩,像是装着整街的灯火,比每一盏花灯都要亮,望向自己时,星眸微转,带着几分缱绻。

  不知道为什么,李言兮忽然想哭。

  她好像有股冲动,想要上前抱一抱宋若。

  可是就像她很久之前做的那个梦一样,她动不了,只能听着面前的人又叫了她一声美人。

  轻佻而风流。

  她委屈巴巴地盯着宋若,眼睛里慢慢含上一层薄薄的泪。

  对方瞬间慌了手脚,用男声问道:“怎么哭了?”

  这时李言兮的心口攸忽疼得厉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咬着她。

  血液中有什么烧起来,把她的情绪一点一点烧得一干二净。

  李言兮疼得蹙眉,眼里的泪水又多了起来,打转似的将落未落。

  对方慌得更厉害了,半抬起手想替她擦泪,又怕冒犯她,把手缩了回去,用假声解释道:“我……我没想欺负你的,你别哭啊。”

  “别哭,别哭,你要实在生气就打我好了。”

  血液里的沸腾逐渐平息下来,疼痛感也随之消失了。

  她抬手擦了擦眼泪,温声安抚对方:“没事,风吹着眼睛疼,我没有哭。”

  沉默片刻后,宋若轻声道:“美人哭起来梨花一枝初带雨,好看至极。不过长这么张好看的脸,应当常笑才是。”

  春桃提着一盏莲花灯转身,听到自家小姐被登徒子调戏,差点把灯砸在宋若身上。

  想着小姐说遇上这种事要先避开,她拉住小姐往人群中跑。

  李言兮任由春桃拉走,只回头看了那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人一眼,与那双漆黑的眸子对上。

  一直到远离那处,春桃才松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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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上元佳节,黄昏月上,六街三市,各处坊隅巷陌,皆在点放花灯

  大街小巷,都有社火——改自水浒传片段

  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红楼梦》

  梨花一枝初带雨——白居易《长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