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二年腊月十三日很冷,大雪纷飞,落在绯罗亭子的屋檐上。

  亭子外面的燕湖已经完全结成了冰,有雪落在上面,覆盖了厚厚的一层。

  朱红色的亭子没有什么庇护,寒风一阵又一阵的刮过。

  亭中有一名穿着狐皮大氅的少年和一位容色清丽的姑娘。

  忽然一声闷响,周遭一片寂静,洋洋洒洒的雪花静置在空中,不作动弹。

  过了片刻,一切恢复正常,那一瞬的停滞被汩汩流动的时间抚平。

  就在这奇异的时间停滞后,那身穿月白色素袄,披风上面绣着红梅小样的姑娘似是受了什么刺激,眼睫颤了颤。

  面前的少年对一切毫无察觉,开口跟她说他要退婚。

  风钻进亭子,透过素袄,姑娘下意识拢了拢披风,她默了几秒,半垂的眸子微微抬起,哑着嗓子道:“好。”

  秦知粗粗地朝她一拱手,道了一声多谢,转身离开。

  少年秦知踩在了湖面上,走过的路迹在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雪落在他还不算开阔的肩膀。

  李言兮收回视线,抬手掐了掐自己的胳膊,鲜明的痛感告诉她还活着,活在这个世界上。

  又有寒风吹过,她身上穿得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稚嫩小巧。

  古亭,飞雪,秦知。

  和十五岁的自己。

  糊涂一世后,她竟然重生了,重生到了十五岁那一年,重生到了一切愚蠢开始的那一天。

  这一辈子,她绝对不要走那条错路。

  她不要想尽办法嫁给秦知,不要再受他冷眼,不要再与他带回来的女人勾心斗角,也……不要再毒傻宋若。

  这一辈子,她的国家一定要平平安安,永世繁华。

  黎明百姓的嘶吼啼哭历历在目,上一世,敌军侵入京城,与奸细里应外合,宋国落了个国灭的下场。

  宋国国君从城墙上一跃而下,乱箭射上城墙的时候,傻了的长公主把她抱在了怀里,替她挡下了所有的箭。

  她拔下宋若身上的断箭,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上一辈子,她几乎失去了一切,京城不再是那个繁华热闹、朝歌夜弦的地方,它成了一座坟墓。

  可笑得是三十六座城池,敌人不费吹飞之力便踏上了京城。

  那奸细早就打通了所有的城池,三十六座城池的首领全都是敌国的人。

  宋国看似繁华,覆灭却在一夕之间。

  直到秦知的背影消失在雪中,她才稍稍回过神,搓了搓发冷的指尖。

  心脏有些闷闷的疼,她掐了自己一把,弯唇笑了笑,掩下情绪。

  重来一世,她还是那么喜欢秦知。

  喜欢到走过一世的悲剧,回到原点,发现自己不能嫁给他,还是那么难过。

  亭子外面的雪纷纷扬扬,雪势大了,她拢了拢披风,走向堆满雪的窄道。

  走着走着,看着湖心的雪景便放慢了步伐。

  好久没有看到过这么自由自在,肆意洒脱的雪了。

  回到李府时,天色已晚,天边被云轰出各种颜色,点灯人在京城的街边点燃伞灯。

  雪铺满了整条街道,地上全是行人和马车的脚印。

  可是仅需十年,这条街便会被鲜血染红,堆满百姓的尸体。

  李言兮攥了攥指尖,眸色漫上一层冷意。

  她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改变一切。

  到了李府的时候,丫鬟拿着汤婆子迎了上来,看到春桃的那一瞬间,莫名觉得喉咙酸涩。

  她接过汤婆子,声音因为风雪长久吹着,而显得哑而干涩,“春桃,天气寒冷,记得多加件衣物。”

  春桃对着她笑开了花,眼睛弯起来的时候天真又可爱,澈似秋水,灿若星斗,“好的小姐!”

  她伸手一摸春桃的手,发现比自个的还要凉,硬是把汤婆子强塞了回去。

  上一世嫁给秦知后,一时疏忽,便让那个妓.女构陷,害死了春桃。

  这一辈子,她答应了退婚,秦知不会为了羞辱她而带回妓.女纳为小妾,春桃也不会被那个姬妾害死。

  她温和地弯了弯唇,抬手揉了揉春桃的头。

  “妹妹回来了?”一个面容娇俏,脸上胭脂鲜红,身穿豆青色袄子的姑娘从廊角出来,一见李言兮赶忙捂住了嘴,“哟,妹妹怎地这么憔悴,眼睛也是红的。”

  上一辈子,她的确是偷偷哭了一场,可是这一世她一滴泪也没有流。

  “妹妹何故这么憔悴?”难为她这位好姐姐明明乐开了花也要装着伤心,“可是那秦公子说了什么?”

  她确定李落云是知道自己被退婚了,刻意赶上来嘲讽的。

  她见李落云上前几步,好像刻意等着她发怒,好装着被她推倒,等会爹就会从廊角转过来,正巧看到这一幕。

  这么愚蠢的技俩,她上辈子都没中招,这辈子就更不肯。

  李言兮弯了一下唇角,笑得温和至极,然后在对方装着要倒地的那一瞬,狠狠上前推了她一把。

  李落云跌坐在地上,疼得闷哼一声。

  在她震惊的神情里,李言兮也坐到了地上。

  黄褐色的衣角掠过廊角,接着李丞相从拐角处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两名小厮。

  他一见两人都倒在地上,下意识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言兮揉了揉膝盖被春桃搀扶起来,又赶忙跑去扶李落云。

  她笑得温和,一边柔和地搀扶着李落云起来,一边恭恭敬敬对李承铉说:“爹,是姐姐刚才太开心了,不小心撞到了我。”

  李落云没忍住,一把甩开她的手,恨得牙痒痒,对着李承铉撒娇道:“爹爹,是妹妹刚才撞上我的。”

  李承铉不吃这一套,也知道她是个什么性子,“你妹妹自幼老实得很,待人也温和,就你从小被你蓉娘宠着,你瞧你骄纵成什么样子,还跟爹爹扯谎?”

  尽管这样说着,他的语气也不带任何凌厉,倒是有几分宠溺。

  李落云背着李丞相,刮了李言兮一眼,狠狠翻了个白眼。

  春桃见了也趁李丞相询问李言兮时,横了李落云一眼,还做了个呕吐的动作。

  在李承铉问李言兮秦知叫她出去有何重要的事时,两个人就在后面瞪来瞪去。

  李言兮手向后一拍,打了春桃一下,叫她安生点,脸上挂着温和地笑,对李承铉道:“爹,秦公子说,他要退婚。”

  李丞相一听,气得一拍廊柱,“什么?那混小子敢退婚!”

  “现在全城的人都知道我李家嫡出的闺女要嫁入秦府了,那混小子说退婚就退婚,你别着急,爹这就去找他要个说法!”

  猜到他会是这种反应,李言兮又缓缓道:“假若我们先提出解除婚约,大抵就不会伤及李府颜面了。”

  李承铉像是终于顺了口气,稍稍冷静了些,“也好。那混小子是个固执的,要真找上门也没什么用。”

  李言兮弯了弯唇,看着李承铉眼睛下面的两块青黑,关心道:“爹,最近可是操劳过度?神色不太好,要注意休息。”

  李承铉欣慰地想拍一拍她的肩膀,被她不留痕迹的躲过,只听得他道:“你呀你,真是打小就懂事。”

  等到了内阁,她才感觉身上的冷意稍稍退却了一点,屋内烧着碳,暖烘烘的。

  春桃上手为她脱去披风,一撇嘴道:“老爷怎么就放过那个姓秦的了,小姐被退了婚,以后可怎么嫁个好人家啊。”

  李言兮走到碳盆旁,捂了捂手:“爹是以大局为重,为了一个我而和秦家闹僵,不值当。”

  春桃也蹲在她身旁,一听她的话,又撇了撇嘴:“怎么就不值当了,是那姓秦的理亏,我们小姐又没做错什么,再说小姐是她女儿,闹一闹也能给小姐找回些面子。”

  李言兮起身捏着一颗蜜饯放进她嘴里,这丫头这张嘴也不知道像谁,跟了她那么多年,也没个把门的。

  春桃鼓着腮帮子吞下蜜饯,又继续道:“要我说,老爷他就是偏心,就仗着小姐你又乖又好欺负,就知道李府颜面李府颜面……”

  她上手拍了拍春桃的头,弯了弯唇:“你这张嘴啊,就该用东西堵住。”

  四周很黑。

  有好多粘腻的水声和忽远忽近的脚步声。

  嘈杂尖锐,让李言兮打了个冷颤。

  她好冷。

  就像有很多冰块生生挤在她身上,挤在她骨头里,冷得她就连走动都觉得困难。

  这时,有星星点点的光从远处亮起,离得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本能的慌张,想挣扎着逃跑,却无济于事。

  直到这些光穿过了压抑的黑雾,一点一点向她靠近,将周身的阴郁扫了个干净,她才平静下来。

  那些光点靠近她,似乎想要温暖她,可是李言兮还是冷得厉害。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围着她转的光点忽然开口说话了,是她熟悉至极的声音,落盘珠历历,摇?玉琤琤,风风韵韵,缠在她耳朵边,柔声唤道:“李言兮。”

  李言兮猛地睁开了眼,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手指抓紧了被褥,额头上的汗滴从额角滑落洇进发丝里,神色苍白。

  喘了几口后,她忽然叫了一声,“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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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初次见面,打个招呼~)

  “落盘珠历历,摇?玉琤琤。”——白居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