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越下越大，空气中的火药味与血腥味混杂在一起，融合成一种难以名状的味道，令人目眩。
穆黎将身体隐在一棵矮灌木后，留意着远处山戎军的动向。
他不知道叶初曈活下来的几率究竟多大，也不清楚自己孤身折返是否能起到哪怕微乎其微的收效。作出决定时，脑中剩下的，只有临行前一晚叶初曈那烛火中闪着光亮的笑脸。
搜查的山戎军似乎朝着北边走了，穆黎压低声音轻唤了一声叶初曈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有地面余火发出的噼啪声。
他摸着黑，蹲下来一一翻看躺在地上那些早已面目全非的尸首。
这些已经没有了生气的满是鲜血的尸体，绝大部分都是近日来和他朝夕相对的战友同袍，他们明明那么年轻，本该有更灿烂的前程。
穆黎几近麻木地翻找着，心中无法自控地庆幸着这些看过的人中还没有发现叶初曈的身影。
他不齿于这样自私的心境，可在这片尸山血海中，他甚至是始作俑者，他救不了众人。
暴雨冲刷着贫瘠的地表，溅起的污水打在穆黎的脸上，他眯了眯眼睛，在一片黑暗中似乎看见了一闪而过的光。
——那是……
将那光亮拾起，是一把剑。借着剑鞘折射出的微光，穆黎依稀认出那是叶初曈的佩剑。身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响声，他隐下身，藏于黑暗之中朝外窥探。密林处有一抹颀长人影，此时正撑着棵矮树，勉强站在雨幕中。
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听扑通一声，那人顺着树干直直栽向了地面。
穆黎一时也顾不上是否安全，跑过去支起那人的上身——竟然真的是叶初曈！
“叶初曈！你还好吗？快醒醒！”穆黎拍了拍叶初曈冰凉的脸颊，手上传来一阵黏腻的触感，抬起一看才发现那是从对方身上染回的血。
他这才发现叶初曈的背脊、肩胛与腰腹处满是狰狞的伤口。温热的血汩汩流出，不停地被冰冷的雨水冲至焦黑的地面。
穆黎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他无意识地俯下身至对方的胸前，耳边却只有瓢泼的雨声与自己胸腔内如雷的鼓动。于是只好伸手探向叶初曈的脖颈，微弱的脉动透过指尖递送而来——
“太好了……”穆黎虚脱般趴在叶初曈胸前，口中喃喃自语，“真是太好了……”
身下微微起伏，他直起身，将人搂在怀中，“叶初曈，你感觉怎么样了？”
叶初曈微睁着双眼，涣散的眼神半晌才聚于穆黎脸上，“……皇上……”
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迷茫，好像全然没有设想过穆黎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一般。
“皇上……”他微微喘息着，本能地抬手向穆黎伸去。
穆黎抓住那只颤巍巍的手，“没事的，”他努力露出一抹微笑，“朕会带你回去的，带你回京城，回家。”
远方传来山戎军搜查的脚步声，叶初曈无力地摇了摇头，“带着我走不远的……皇上先走吧……”
穆黎紧紧攥住叶初曈的手，“朕不会留下你一个人的。”
叶初曈愣住了，穆黎不由分说地架起他的胳膊，将人背了起来。
被雨水冲刷过的路面并不好走，穆黎步幅踉跄，小心地避开来人的方向。
叶初曈无力地趴在穆黎背上，强忍住浑身的剧痛，断断续续央求道：“皇上……真的不要管我……你一个人、一个人走，微臣马上就能……追上去……”
“好了，别说了，朕心中有数。”
叶初曈却仍在坚持，翻来覆去让穆黎放下他，穆黎实在听不下去了，“都让你别说了！叶初曈你是不是把朕当傻子？！都这样了，放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就是等死吗？你拿什么追上来？你信不信朕这就治你个欺君之罪？！”
一连串的破口大骂引来身后叶初曈疲弱的笑声，“皇上……”
他将脸贴在穆黎宽阔平整的肩头，“微臣是在做梦吗？”
雨渐渐小了，血水顺着他的脸颊淌到了穆黎的衣衫上。
爆炸发生的前一瞬，他隐约察觉不对，还不及细想，身体便率先做出判断，从马车上跳下。可饶是如此，还是被强大的冲击波及。
鲜血从绽开的皮肉处飞溅而出，失去意识之前，他心中念及的却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想到——走在队伍末端的穆黎能否幸免于难？想到临行前在父亲面前承诺过的话，若是自己还活着，他是否可以做到不再去肖想一个不该企望的人？若是自己就这样死了，是不是可以留下个忠孝两全的好名声，不用做那个不忠、不孝、不义的叶家子孙？
“叶初曈。”
穆黎的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叶初曈艰难地掀起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穆黎那张满是血污的侧脸。
“这不是梦，你给朕好好活着，听到了吗？”
叶初曈咧了咧嘴想笑，大量的鲜血却从嘴巴里涌了出来。他拼命止住咳嗽，从怀中摸出那支被摔成了两段的木簪，“这是前些时候……刻的……想说回京送给……送给皇上……被摔坏了……”
穆黎接过两截木簪，默默放至怀中，良久才从唇间送出一句：“等回去了，你再送我支新的吧。”
叶初曈再没有力气开口了，趴在穆黎肩头，只觉得这条路似乎怎么都走不尽。
穆黎瞥了眼没了声响的叶初曈，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窸窣，他躲到树后，却不想侧后方也有山戎军的动静。
他屏住呼吸，不敢轻举妄动。前后的声响越靠越近，穆黎弯腰捡起地上一根枯枝，朝右侧扔去。枯枝触地弹开，断裂的声音吸引了山戎军的注意，他紧了紧叶初曈垂在他身前的胳膊，抓住空隙快步朝前冲去。
回过神来的山戎军很快发现不对，大喊出声。穆黎听不懂他们嘴里喊的到底是什么，但这样的喊叫声在最近这几个月内听得实在不少。
他用尽全身力气朝前奔去。身后的脚步声很杂，可能是四个人，或者更多，背着一个昏迷过去的人想来不可能跑掉。
穆黎一连跨过几滩洼地，越往前地势越低，但积水坑却越来越少。他虽心生疑窦，却不及细想，眼看着就要被追上，他猛地回身，脚下横扫过方才跨过的那滩蓄满雨水的浅洼，污水随之飞溅，紧追在后的两名山戎军条件反射地止住步伐，抬手去挡。穆黎抓住这个机会，抽出叶初曈那柄长剑朝前劈去——
剑影划破漆黑的夜色，那两名山戎军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割破了喉咙，应声倒地。
紧随其后的四名山戎军手握弯刀，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同伴在倏忽之间倒在自己的面前，一时竟不敢贸然上前。
穆黎放下叶初曈，持剑当胸。剑光在高悬的明月和积水的映射下，闪出冰冷的光。
就在众人忌惮之时，他已率先发难，挥剑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进其中一人的心脏。
另外三人急忙出刀迎上，将穆黎围在中间。穆黎脑中回忆着幼时所学的剑法，心中已知再无退路，只得破釜沉舟，飞身踢向左侧一人的胸膛。
后坐力将他的身体荡开，借由这股力道，穆黎一跃而起，长剑在空中划开一道锃亮的光，随着几声哀鸣，鲜血如注般喷溅而出，围作一团的四人相继倒下，竟是被一击致命。
穆黎平复着心绪，掀起衣角，将长剑上的血液尽数擦去，忽听身后几声击掌，回过头一看，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山戎汉子站在黑暗之中。他似乎在那站了许久，但穆黎却全然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