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逐瘾>第69章 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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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整夜的荒唐,待到穆晚襟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身侧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案头一张被压在食盒下的纸条。

  穆晚襟翻了个身,拿起纸条细细看过后又将其小心折好,放至怀中。阳光照在床铺上,他轻抚过昨夜穆黎躺过的地方,缓缓闭起了眼睛。

  敲门进来的小栗子提着药箱,看到蜷缩在床上的穆晚襟,不免有些忧心:“王爷,该换药了。”

  穆晚襟没有动静,但明显并未睡着。小栗子这几日替他换药也摸清了些门道,见他不吭声,便轻手轻脚掀开了被褥。被子下满是狼藉,昨天还好端端的纱布,现在已尽是干涸的血迹,想必是伤口又开裂了。小栗子小心翼翼地替穆晚襟将伤口处理好,忽然想起什么般,试探性问道:“王爷知道皇上他……”

  穆晚襟斜眼冷冷瞥了他一下,小栗子咽了口唾沫,“皇上今日午时就要带着武举的几名官人赶往燕北九州了,王爷不打算去送行吗?”

  他说完就偷偷打量起穆晚襟的神情,却见对方只是眉头轻蹙,眼睛都未曾睁开,于是连忙为自己找补了一句:“小的这就去给王爷准备早膳。”

  “等一下。”

  “啊?”小栗子回过头,穆晚襟已经合上了衣衫,脸上带着几分恹恹的神色,半晌后才低声吩咐道:“去安排一下,我们今日回宫。”

  ·

  昌远

  “嗳,将军这就要去燕北啦?”林途跟在叶初曈身后,看着他收拾行囊的忙碌背影大喇喇问道。

  “嗯。”叶初曈将行囊打包系紧,常年在外,他的行李实在少得可怜。

  “哎呀,皇上也真是的,这边昌兰刚签下请降书,就又把将军你给调走了。从昌远到燕北,少说也有一个月的行军距离——”

  “林途!”叶初曈佯怒着打断林途的抱怨,“你我皆为皇上的臣下,更是将士出身,为君分忧是本分,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怨词詈语?”

  林途撇嘴吐了吐舌头,“好嘛,将军每次只要一说到皇上就很大的反应,简直就跟我爹提起我娘那样!”

  “你你你……你胡说什么啊!”叶初曈尴尬地猛咳了几声,林途又勾住他的肩膀,笑嘻嘻问:“将军这次又要去燕北,你京城那位相好的小娘子可怎么办?”

  “什么小娘子……”叶初曈面红耳赤地反驳,“真是的,你别瞎说!”

  两人正嬉闹着,帐帘被人掀开,一回头,外面站着的竟是叶丛山。林途连忙收敛笑容,笔挺挺地站直抱拳行礼:“叶帅!”

  叶丛山略略点头,“你先出去吧,我有话同叶将军讲。”

  叶初曈上前把叶丛山扶到了主座上,“父帅有事要吩咐,差人叫我过去便是,怎么还亲自跑一趟?”

  叶丛山沉着脸没有说话,叶初曈心觉不妙,却想不出近来又做错了什么,惹得父亲不高兴。

  “今日就要启程?”叶丛山的声音苍老浑厚,回响在帐篷内,叶初曈略显局促地答道:“是。”

  “听说圣上已经亲身北上,去了燕北?”

  “是的。”

  叶丛山抿了口茶,抬眼看向叶初曈,半晌后冷声道:“跪下。”

  叶初曈一脸茫然地抬头,但还是老实地跪到了叶丛山面前。

  “去把你的行李打开。”

  “……父帅?”

  “打开!”

  叶初曈只得伸手将放在桌上的小包裹拿下来解开,里边是几件贴身衣物和两本已经翻阅得十分陈旧的兵书。叶丛山眯起眼,一脚挑开叠放整齐的衣物,只听咕噜噜一声,一个颜色古朴的朱红色木匣被踢得滚到了一边。

  “这个,打开。”

  叶初曈终于明白过来,跪在原地不肯动。叶丛山脸上已经带着愠意,将茶杯重重放到桌上,“叶初曈!”他呵斥道。

  “爹!”叶初曈望向叶丛山,眼神闪烁。

  叶丛山并不理会,躬身捡起地上的木匣,将里面那支木簪拿了出来。那是一支工艺并不复杂的簪子,一看便非行家所制。微扁的簪身被打磨得十分光滑,簪首是几朵样式简陋的梅花,正中那朵重瓣的花叶上似是刻着什么字样,拿近一看,分明是个“黎”字。叶丛山额头青筋猛地跳了几跳,拿着木簪一脸阴沉问道:“这簪子是你刻的?”

  “……”

  “哑巴了?!”

  “……是。”

  “究竟要赠与何人?”

  叶初曈咬了咬唇,踌躇片刻,开口道:“赠予心上之人。”

  叶丛山双目一瞪,眼睛因充血变得通红,“你好大的胆子!这天下除了皇上,还有何人能用此字?!”

  “……诚如父帅所言,孩儿的心上之人,就是——”

  “你给我闭嘴!”

  叶初曈不肯停下,“孩儿的心上之人,正是当今圣上!”

  叶丛山气得眼前一黑,倒吸了口气跌坐到椅子上,良久才回过神,抄起手边的茶杯朝着叶初曈砸去。

  “逆子!——逆子!”

  叶初曈哪里敢躲,咬着牙受住这一遭。瓷杯砸在他的额角,鲜血混着滚烫的茶汤从他额头滑落至眼角。叶丛山却仍是不解气,抬腿将叶初曈踢倒在地,拿起墙上挂着的马鞭狠狠抽在叶初曈的身上,“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不肖子!你是不是打仗把脑子给打坏了!?”

  叶初曈倒在地上不敢反抗,双手护着头也不开口求饶,只咬紧牙关等父亲抽几鞭子好消气。

  好在叶丛山本就大病初愈体力难支,看着叶初曈背上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心中到底还是不忍,只草草抽了几鞭,就一脸悲愤地将其丢到了地上,而后失魂落魄地瘫坐在椅子上,嘴里喃喃骂道:“……你这孽障,你让我如何跟你九泉之下的娘亲交待?”

  说起亡妻,叶丛山脸上的悲伤神情更甚,竟不由得老泪纵横,一声声“玉秋、玉秋”地喊着亡妻的闺名。

  “爹……你别这样……”叶初曈从地上起身,他从来只知道父亲冷面寡言,却没见过对方这样声泪俱下的模样。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心下也是委屈,“我只是喜欢他,这样也有错吗?”

  叶丛山悲怆地摇了摇头,“你已过冠年,本是谈婚论嫁的年纪,有心悦之人何错之有?可错就错在他是皇上,是天子!你身为他的臣下与子民,生出觊觎之心还不叫错吗?”

  他双眼一片通红,哽咽道:“爹知道,你与他相交于微时,曾是旧友。可既是友人,又如何说得喜欢二字?”

  叶初曈喉头微动,缄默着没有出声。叶丛山已是又悲又愤,双手拍着桌子,声音都颤抖不已:“我们叶家已是几代单传,虽不求门丁兴旺煊赫一方,但也万万不能在你手上绝后啊!你……你这让爹怎么去面对列祖列宗?怎么去面对啊……”

  叶丛山看了眼手里的那支木簪,一字一顿道:“为臣不忠、为友不义、为子不孝的不忠不义不孝之徒,何错之有,你说究竟是何错之有?!”

  他越说越是激愤,吼了一声“你到底听没听到”,便将手中的木簪狠狠砸到了地上。

  木簪受力在地上摔了个两段,叶初曈心疼得大喊出声,转身就要去地上捡那身首异处的簪子。

  叶丛山见状顿觉气血上涌,嘴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叶初曈手里握着断掉的簪子,又见父亲这般模样,急得眼泪都要流了下来,连忙扶住叶丛山往椅子上带,却只见叶丛山捂着嘴剧烈地咳着,待好不容易平息下来,摊开手一看竟满是刺目的鲜血。

  叶初曈满脸惨白,几乎是哭喊着出声:“爹,你不要再说了,我这就去给你找大夫过来!”

  叶丛山却拉住叶初曈不松手,“你今日若是再不悔改,那爹……”

  话音未落,他便两眼一黑倒了下去。

  ·

  日过中天,叶初曈神色木然地站在军帐前。一旁的林途终于忍不住开口:“将军,林帅会没事的,那么多个皇宫里来的太医在替他问诊呢,你还是多少先去吃口饭吧……”

  “没事,我不饿。”叶初曈低声应道。

  他直直地望着军帐的帘门,心绪却不知道飞去了哪里。父亲的哀哀劝阻犹在耳边,只要一闭上眼,就有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他为之目眩的苦闷扑面而来。

  喜欢一个人,竟然是这样罪大恶极的一件事吗?

  他找不到答案,只好摇了摇头,努力将这些儿女情长从脑内挥去。

  太医从军帐内出来,得知父亲没有大碍之后叶初曈才总算觉出一丝安定。

  帐篷内传来叶丛山细微的咳嗽声,叶初曈走进帐内,见对方正靠坐在床上,满是褶子的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

  “爹……”

  叶丛山闻言抬了抬眼皮,“坐吧。”

  叶初曈坐到了床边,父子之间的气氛局促又凝重。

  “身上的伤口,也不处理一下。”叶丛山看着叶初曈被他用茶杯砸破的额头,叶初曈忙用力摇头表示没事。

  叶丛山深深叹了口气,脸上也有了一丝动容,“从前,爹手下有一名爱将。”

  叶初曈抬起头,看着叶丛山脸上淡淡的神色,没有打断。

  “他本是江南农户出生,却因救驾有功,得到先帝赏识,从此在官场平步青云。”叶丛山顿了顿,像是想起了那位旧人的风采,脸上不禁泛起了些许笑意,“他是个难得一见的军事奇才,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只可惜——先帝娶了他的妹妹不说,还觊觎上了他。”

  叶初曈心下一惊,忙打断道:“爹,慎言——”

  叶丛山瞥了他一眼,脸上一片冷峻,“他不愿委身事君,更不愿与自家阿妹争宠,因此毅然驻守昌远,一去就是数年。先帝连下十条诏令宣他回朝,他也抵死不从。直到先帝以其妹妹的性命为要挟,他才肯回京面圣。”

  说到这里,叶丛山忽然笑了一笑,“进京之日,先帝亲自出城相迎,这是多少王侯将相求之不得的殊荣啊……可没成想,先帝佳偶没有等到,等来的却是那人的一颗头颅。”

  叶初曈睁大眼,背脊已是一阵恶寒,叶丛山却依然冷静继续:“先帝怒极,命史官抹去一切与他有关的记载,从此朝野上下,再谈及他的姓名事迹者皆株连九族……可叹他在数场平番战役中杀敌无数,最后竟落得这样的下场——莫说青史垂名,就连曾经存于世上的痕迹都被一并抹除。”

  他徐徐望向叶初曈,“都道无情最是帝王家,孩子你懂吗?你所爱之人的身体里,也流淌着这样薄情冷酷的血。”

  “……可他,”叶初曈咬着唇,喃喃嗫嚅,“不是那样的……”

  “那又如何?他终究还是皇帝,不应当属于你。”叶丛山拉过叶初曈冰凉的手,“你可知你的名字是何人所取?”

  “孩儿不知。”

  “是你娘,”叶丛山苍老的眼中渗出一丝柔情,“你的名字是她取的。因为你出生之时正是旭日初升,光华灿烂。她希望你这辈子都能像朝阳一样明亮辉煌……爹也是。”

  叶初曈心中一片酸涩,他紧了紧父亲那苍老如枯树的手,就听到头顶传来叶丛山语重心长的声音。

  “爹老了,再无心力去护佑你了。算爹求求你,不要走上歧路,断送了大好前程……”

  眼泪一瞬间涌了上来,叶初曈低着头,不愿让年迈的父亲看见自己那张泪流满面的脸。可泪水却顺着鼻尖一滴滴滚落到了床上,深色的被褥将水迹掩盖得毫无踪迹,一如他那无疾而终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