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逐瘾>第56章 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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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京十五天后,叶初曈率领的三万轻骑兵终于抵达昌远。适逢两军交战,叶初曈率兵由东北方截断了昌兰军的进攻,打了昌兰军一个措手不及。

  连日的苦战终于迎来了初步的胜利,情绪高涨的士兵们簇拥着叶初曈回到了驻营地,一路上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个不停。叶初曈也许久没有与军中的弟兄们见面,一一回应完他们的话后才将众人遣散。

  他带着两位宫中的御医来到叶丛山的军帐外,还未进去就听见里面传来阵阵急促的咳嗽声。

  掀开帘帐,里面的光线不甚明朗。叶丛山正躺在床上,厚重的棉被下,那张饱经风霜的面庞因剧烈的咳嗽而憋得通红。叶初曈忽然鼻头一酸,低声叫了句:“父帅。”

  床上的老人似乎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他缓缓睁开眼睛,浑浊的目光在触及叶初曈的身影时才有了一丝清明。

  叶丛山挣扎着坐起来,叶初曈伸手欲去扶住,却被厉声拒绝了:“不消扶,不过是坐起来,还犯不着那么大阵仗!”

  叶丛山板着脸,“听说仗打赢了?”

  “是的,父帅。”叶初曈苦笑着收回还停在半途的手,而叶丛山则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不置可否的轻哼。

  父子俩的话题就这么戛然而止,叶初曈忽然有些无所适从。

  “做得还不错。”

  这是半晌后叶丛山才补充的一句话,他刚一说完,又望向叶初曈身后:“身后这两位是?”

  一直正襟危坐的叶初曈这才恍然想起身后还站着两位御医,忙站起身介绍道:“父帅,这两位是京城来的张太医和刘太医,是皇上特意嘱咐来给您诊治的。”

  叶丛山有些激动,指着叶初曈的鼻子骂道:“唉,你这糊涂东西!咳、咳咳咳、还不赶紧,赶紧让两位太医坐下!”

  叶初曈手忙脚乱地替父亲顺气,两位太医见此情形也顾不上礼节,忙走上前给叶丛山号脉开药,待到叶丛山服下药时,已是月上三更。叶初曈将父亲的被角细细掖实,心想着还是该再去巡查一遍营队内的夜防工作比较妥当,却被叶丛山叫住了。

  “初曈啊……”

  年迈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更显苍老和憔悴,叶初曈转过身回到叶丛山的床边,看着父亲烛光下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庞,轻声问道:“怎么了,父帅?”

  叶丛山不悦地“啧”了一声,嘟哝着:“整日父帅父帅的,也不知像了谁!”

  “……爹。”

  “好了好了。”叶丛山用咳嗽来掩饰着尴尬,“你这次回京有多久?”

  “当有五个多月了。”

  “嗯,”叶丛山伸手握住叶初曈,难得的温情场景,却因为他太过用力,让两个人都有些不太自在,“京城还是要比昌远好上太多。”

  叶初曈不知道自己父亲究竟想说什么,索性没有吭声等着叶丛山将话说完。

  “你今年二十有五了吧。”

  “是的。”

  “也是时候谈婚论嫁了。”叶丛山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叶初曈惊得手都抖了一抖。

  “慌什么?你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跟你娘私定了终身。”叶丛山只当叶初曈是在害羞,不甚在意道,“等仗打完,就安排你与吏部尚书薛大人家的小女儿见上一面。那小姑娘你知道吧?我那会在京中时还抱过她几次呢,是个好孩子。”

  “爹!”叶初曈连忙打断叶丛山的话,“我……我不喜欢她!”

  “不喜欢?她哪里不好?”

  叶初曈支支吾吾,“薛姑娘她……”想了半晌才勉强找了个理由,“她太矮了,我、我喜欢个子高些的……”

  像是为了说服叶丛山,叶初曈又重复了一遍:“对,个子高些的比较好。”

  “个子高的啊……”叶丛山思忖片刻,“那李大人的小侄女怎么样?我记得她打小就高挑。”

  叶初曈心虚地压低了声音,“太白了……我喜欢黑的。”

  “那太常寺周大人家的二小姐总可以了吧?”

  “她……她……”叶初曈一时语塞,硬着头皮答道,“她声音太细了。”

  叶丛山气得直喘粗气,他不悦地白了一眼叶初曈,“你这小兔崽子,破要求还挺多!又要高的又要黑的,还不要声音细的,你让爹去哪给你找这么个姑娘啊?找个男人过去吧你!”

  叶初曈满脸的窘迫,叶丛山烦闷地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你先下去吧,这事改日再说!”叶初曈这才逃也似的离开了叶丛山的军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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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夜的雨来得很急,穆晚襟睡梦中总能听见耳边嘈杂的雨声。骤雨拍击着窗棂,中间夹杂着不知名鸟儿的啼叫,吵得他无法安睡。

  “阿星,阿星。”穆晚襟喊着侍从的名字,想让阿星去将那恼人的鸟雀赶走,却没有得到回应。他睁开眼,头顶帐缦的纹饰陌生又仿佛十分熟悉,这是小时候还与母后一同居住的行宫内的装饰。

  ——是梦吗?

  穆晚襟走下床,寝殿内照明的烛火已经燃尽,紧闭的窗似乎透进了黎明的天光,他想将其推开,却发现自己需要踮起脚跟才能够着。

  果然是梦吧,穆晚襟如此确认着。

  窗外是一棵巨大的梨树,雪白的梨花被昨夜的疾风骤雨摧残,凄凄惨惨地落了一地,以至于树杈上那个孤零零的鸟巢显得尤为瞩目。啁啾的啼鸣不知疲倦,大概是麻雀或者是其他什么寻常的鸟雀吧。

  吵死了。

  穆晚襟趴在窗框上,侧着脸枕在自己的双臂上。他出神地仰面望着那巢聒噪的麻雀,心想着这场景似曾相识,可为什么会突然梦见童年时候的事呢?

  “你在做什么?”

  这声音介乎于清澈与低沉之间,穆晚襟转过头,就见到了那张记忆中的脸。那人逆着春光,身形还保留着些许少年的青涩,却已经比许多同龄人都要来得挺拔了。

  “十一哥哥……”穆晚襟低声呢喃。

  “你趴在这做什么?”穆黎又问了一遍,穆晚襟眨了眨眼,声音轻到连他自己都要听不清了:“在看麻雀。我在,看麻雀。”

  穆黎似乎是笑了笑,“麻雀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它们在叫。”实在太吵了,穆晚襟在心中补充了一句。

  穆黎依然不置可否,只问道:“十三喜欢麻雀吗?”

  不喜欢。

  穆晚襟想摇头,嘴里却不受控制地说出了与之截然相反的答案:“喜欢。”

  穆黎摸了摸他的头顶,随后看向了树杈。

  太阳此刻已经升起,刺目的光让他眯起了眼,于是他抬手挡在了眼前。穆晚襟看着那张光影交错下的面孔,不自禁伸出了手。而穆黎却退开了几步,他微微屈膝,足下在地面踏了几步,竟飞身而起,抓住了梨树枝头稍粗的一根。只见穆黎斜身朝前,胳膊往那鸟巢中一捞,另一只支撑身体平衡的手便迅速松开,于是整个人都从树上落了下来。

  “十一哥哥!”穆晚襟紧张地捏紧窗框,但穆黎却毫无大碍,他拍了拍衣袖上的尘土,走到穆晚襟跟前,随后摊开手掌,松了口气般说道:“还好没有被我弄伤。”

  他的掌心躺着只羽翼未丰的小麻雀,正张着嘴努力啼鸣。穆晚襟接过那团鲜活的生命,只觉得那东西的叫声越发聒噪难忍。

  “这是薛太傅教的?”穆晚襟低头看着手里的麻雀。

  “什么?”

  “轻功。”

  “啊、不是。”穆黎垂眼,语气中带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是我曾经的一个朋友教的,但我……似乎学得并不好。”

  “朋友?”穆晚襟动了动嘴唇,但穆黎却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明亮的天光从他消失的方向开始暗淡,周遭逐渐被黑暗吞噬,须臾间便全都消失不见。穆晚襟伸手,步履蹒跚地向前,“十一哥哥!”他喊道。

  没有人应答,世界变得寂静无比,只有他手中的那只麻雀还在不知疲倦地喊叫着。

  “别叫了!”穆晚襟呵斥道,“不准再叫了!!”

  太吵了!太吵了!!

  穆晚襟被那歇斯底里的叫声吵得头痛欲裂,他用尽全身力气捏紧了拳头,直到手中那不断叫嚣的物体终于停止了声响,他这才如梦初醒般低下了头。鲜血顺着指缝如月光般一滴滴流淌了下来,“扑通”、“扑通”地融进了无边的黑暗中——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

  穆晚襟在一片寂静中醒了过来,外面还未天明,淅淅沥沥的雨声与梦境无异。他茫然地睁着眼睛,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黑暗中他抬起了梦里捏死麻雀的那只手,注视良久后才疲倦地放下。

  也许那不断叫嚣的从来都不是麻雀,而是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