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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雨水,春寒不止,夜晚小雨淅沥,跳跃在檐上。
温东岳从惠民药材铺给温亭润抓好药,打听了几个知名神医圣手的住处,又拐弯买了几个甜柿饼,准备回草帐。
路上他没打伞,走得很慢,浑浑噩噩,像落魄的鬼。
燕风早已回来,告诉他,肃园里,只刨出个像样的大箱子,其他的什么都不剩了。建兰碎了,小玄凤被砸死了,他的爱马凌霄,亦不知所踪。
天上地下,他最亲近的人,就在这周围了。
可连温亭润,都不再愿与他同之前那样亲近。
王爷。
王爷。
耳边,是温亭润一声声的“王爷”。
喂他药时,他会说,有劳王爷;替他洗漱擦脸时,他会说,辛苦王爷;为他束腰穿衣时,他会说,多谢王爷。
王爷,王爷,一天天,一日日。
打从温亭润清醒,那嘴里就别想听他喊一声:老师。
更别提更黏软的:爹爹。
温东岳很苦恼,更让他苦恼的,是温亭润不让他搂了,即使温亭润害怕余震整夜不睡,也不愿让他搂着安慰。
他瞧着那鹿一样惊惶的样子,痛心万分。
他只能在温亭润的床边,打地铺。打了将近一个月,那梦里千想万想的揉臀亲近,连想都别想。
温东岳虽身负一堆人伦道义的枷锁,却不想温亭润醒来同他是这样相处。他郁结痛苦,觉得好像变得一无所有,悲哀许久,连心都麻了,再难过,只觉得惨。
用温南衡的话讲,就是他自己作的。
谁不想自己用命救回来的人开心快慰,结果整天愁眉苦脸,犹豫哀叹,搁谁谁不生气?
生气与疏远,意料之中。
温东岳拿着药,还有几十步就到账子了,于他却像几万步。
他怕又听到那一声声“王爷”。
“王爷怎不进去?”巡逻的将士遇见他,问道。
温东岳反感地瞪他一眼,将士一愣,他也没说错什么啊。
“失礼。”意识到失态,温东岳道了歉,拿着药进了草帐。
温亭润面朝草帐窗口,躺在长藤椅上,身下盖了层软衾,正细心择着一盘草莓。
一月调养,他大多时间仍是躺着,只能很勉强很勉强下地。
温东岳掀开账帘时,没有发出一丝动静。
小窗听雨,倚东风,花儿正开放。
温亭润将发松松垮垮系在右肩,浅带简单束着,半张脸隐在发里。长睫垂颤,掩清澈水眸,半分素净,半分温柔。
手中的小剪子,灵巧地剪过每个草莓的绿叶,将它们修得整齐好看。
心动。
还是会心动。
像个小妻子。
温东岳定在这一刻,脑海中狂风骤雨,乱做一团。
不管他同自己,斗争多长时间,见到温亭润,总是会先心动。
而那些让他累的,倦的,根本容不进来。
温亭润转头,看见了他。
他先是惊奇,水色的眸波痕散开:“王爷。”
王爷。
又是王爷。
语气还是淡淡的。
“王爷抓药回来了?”
“嗯……”
“辛苦王爷了。”
“……”
“亭润择了些果子,以做谢礼,王爷……”
温东岳摇摇头,走向温亭润。
温亭润好奇地看向他,水眸里粼光明闪,笑容恬静。
心动,心动。
又心动。
可是,是王爷,他还叫他王爷。
“明儿叫太阳晒会儿再吃,今晚亭润先把它们择出来。”
“不早了,洗脸歇息吧。”
“那……有劳王爷。”
温东岳皱眉看向温亭润。
“怎么了?王爷?”
“……”温东岳别扭得难受,轻轻将温亭润抱到床上,瓦古着脸给人擦脸洗脚。
白净的脚丫握在手里的时候,温东岳故意用硬茧抚了抚温亭润脚心。温亭润没动静,不再咯咯笑。
温东岳很颓败。
“润儿。”
“……”
“润儿……”
“王爷有事?”
王爷,王爷,王爷。温东岳烦躁地紧握住温亭润脚腕:“好好喊人。”
“……王爷。”
温东岳霍然起身,避开温亭润的伤,将温亭润欺在身下。
“温亭润。”他警告似地压低声线。
温亭润别过头,不去看他。
“好好喊——”
僵持半天,也没从温亭润口中听到一声顺耳的呼唤,温东岳沮丧至极。
“爹爹。”温亭润却在这时故意道。
温东岳像卡了,张了张嘴,没应。
温亭润了然:“我困了,王爷也请歇了吧。”
他推推温东岳,拽过被子,盖在身上。
温东岳不言,他在床边坐了很久。
“要不润儿去打地铺吧。”温亭润说着就要起来。
温东岳忙按下他,眼神暗淡。
“……”
月色打在他身上,惊春的雨水本温柔,却像寒冬大雪凉人心。
温东岳呆坐在床下的地铺上,像冰雕。
他又被赶了下来。
脑海里空空的,唯独响着温亭润的声音:老师,爹爹,王爷。
一次又一次,那斗争了一个月的神经,在这声音的鞭挞下,要不堪重负。无解的死环,隐隐又攀上高峰。
温东岳看着床里的山丘,想再同人说会儿话。可是又怕听到,毫无生气的,王爷。
更怕把人惹急了,连地铺都不许他打在床下。
温东岳独得一瞬想哭。
夜半,温东岳走出草帐,晃荡在每个草帐之间,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罗刹。
他甚至都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消沉在那一声声“王爷”里,暧昧沉溺在“老师”里,却又能被一声“爹爹”拉回清明。
这不是三种声音,这是三把刀。一个月来日里夜里每分每秒,一刀刀屠到心里,切开,再捅进脑子,搅乱。
温东岳头疼欲裂,积压一月的冷漠让他无法宣泄,陀螺样转在草帐间,却越转越乱。
那些声音更是同束缚他的世俗死环融为一体,为虎作伥地叫嚣,将他堆叠堆叠,至高处哪怕再来一丝鸿毛,他就要——
暗角中的他用力一转身,毫无防备,怀里撞进一片香。
和一双清浅温润的眸。
是温亭润。
是只一见,就控制不住的心动,像当初相逢那样。
温东岳定住,全身的血倒流。
纲常,伦理,舍不得,忍不住,禁忌,无耻,欲望,疲倦,累——
加速循环的死环,铜墙铁壁的穷巷。
所有的声音杂乱着吵嚷戏谑着,如擎天尖山,电闪雷鸣地怒吼中,只轻轻落下一片鸿毛。
至纯至净,无一丝杂志的,心动。
“轰——!”
还是会心动,只要相见,脑海里心里,永远都是,先心动。
温东岳绝望叹息,他看着拄着拐杖,艰难过来给他送大氅的温亭润,将人重重搂如怀里。
紧要时刻,耳边突然传来一账中妇人嘶喊:“我的儿!我的儿!!!”
接着人群奔走,哭声震天。
仔细听,是宋普的小儿子,伤太重,撑了一个月终究还是,跟着爹爹去了。
死了。
温东岳爆开的神经再受不住这刺激,颓塌半截的山再承不住这重量——
轰轰轰!!!
塌了!一切都塌了!
那就塌吧,所有的一切都塌吧!
他们家或许就这样了,他们家就不正常!什么人伦礼法,什么道法德行!!!
穷巷用斧头劈开!死环从中间扯断!
去他妈的!都去他妈的!!!
温东岳用力环住温亭润,紧咬的嘴唇破了一条长缝。
热的,活的。
还有心动。
“我的儿。”温东岳颤声道,“我的儿,再认次爹,再认一次——行不?”
温亭润懵愣,起先笑了一声,可紧接着哭了。
他埋在温东岳胸膛上,像要融回温东岳的骨血。
“好润儿,再认一次,再认一次——”
“那您真的想好了吗?”
“……”
“禁忌不堪,世俗不容,您真的,想好了吗——”
第一次直面相问,面对这样的温东岳,温亭润竟还是提心吊胆。
“要不,要不,也数一百个数。”温亭润哆嗦着用食指比了个一,“数一百个数,您,您要是真想好同我……就、就,亲,亲亲我——”
温亭润说完,眼泪扑朔成线。
温东岳抹去温亭润的眼泪,将大氅披到温亭润身上:“好。”
“那,那从…从…”温亭润不想从一开始数,他想立刻知道温东岳的答案,他不想等。
“从九十九开始。”温东岳将大氅的帽子戴到温亭润头上。
风乍起,温亭润盛着眼泪的眼不愿眨。
“一百。”
声如寒泉,落地成雪。
很轻,很缓。
温亭润唇上,盖下湿润一片。
温亭润突然就止不住哭了。
他哭得直喘,接不上气,扯得腰上的伤口直疼却哭得更厉害。
“爹……”
“爹——”
“爹——!!!”
他埋进温东岳怀中,搂住温东岳脖子,暴哭。
“哎——”温东岳沉沉一应,将温亭润护在暗色里。
一个草帐的故事悲痛万分,另一个草帐的故事庆幸万分。
温亭润顾不得他人,只想埋进温东岳怀里,汲取无穷温暖。
在同他和他爹相逢的第一百个数字里。
他那背负枷锁链条的爹,终于肯斩断镣铐——从盒子里跳出来,来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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