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天爷却是由不得他不认!
除夕已至,温亭润在认与不认的焦虑中,终于打定主意,暂不认爹。没想到一场意外,将他所有的安排全部打乱。
地震了。
封京,地震了。
他和温东岳被埋在宣德楼的砖石房梁下,命悬一线。
等温亭润从昏迷中醒来,四周黑暗寒冷,全身俱痛,尤其肩背。身下,是还在昏迷的温东岳。
宣德楼彻底倒塌前,温东岳死护着他,一番滚落,成了温亭润跪在温东岳身周,手伸直了撑着地,膝盖硬磕在地上,背上背负百斤重石杂物,给身下的温东岳撑起一个安全的窝。
“老师……老师……”温亭润虚弱地喊着,每叫一声,阵痛就从胸腔传来,然后传遍全身。
太黑了,太疼了。
倒塌的烟尘呛得人窒息,血的铁腥让人更恐惧。
救命啊,谁来,谁来——
温亭润喊不出声,断梁的木尖刺入他的后腰,背上的百斤砖石压得他百骸剧痛,多坚持一秒,都如凌迟。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变成这样。
温亭润泪眼迷蒙,滴在温东岳脏乱的脸上。
分明上一秒,他们还有说有笑地一起看烟火。
现在,竟成了这样。
除夕,素有皇亲们登宣德楼同百姓们共乐的传统。
宣德楼前的御街上,封京豪贵,会设无数彩棚搭子,内置唱曲杂耍者无数,争相演绎,以得皇帝赏酒恩赐。
御街下,汴水流过,内种冬荷万棵,舟船漫漫,皆官家姊妹,着金胜红装,赏玩逗笑。
这比州桥夜市还要闹上几倍!
温亭润花了心思打扮,雪道袍外罩水色大氅,耳嵌珍珠,和温东岳,温南衡温炎等一同登宣德楼,看万姓竞演。
那大氅连着一顶兔毛雪帽,温亭润戴上,毛绒绒的。
温东岳这厢却是一直心不在焉,即使这样喜气场面,仍能看出他有所惦念。
“除夕当天,我会和我爹爹,在宣德楼前相认。”
他一直在想这句话,可是温亭润在他身边呆了一整天,现在又同他一起登了宣德楼,没见他与他的父亲相认啊。
难不成,准备半夜相认?
温东岳心事累累,看温亭润打扮得好看,就一直跟在人身后,挡住那些探寻的目光。
直到宣德楼前彩棚撤下,火树银花窜入夜空,温亭润也没动静。
温东岳心里已经打了一天的鼓了,他迫切地想知道温亭润父亲是谁。从肃州刚来的密报被他放在了桌上,他不敢看,那心中的猜想折磨了他许多日。他怀着一丝希望,希望见证温亭润父子相认,来满足他救命稻草般的幻想。
不是他,不一定是他。
“嘭——!”夜空中,天花无数月中开,坠地忽惊星彩散。
温亭润看着烟火,温东岳看着他。
又是一双他没见过的眼眸。
太热切了,像火烧的琉璃。
那样炯炯,那样热情。
顾盼间要燃尽自己所有的光华,清澈中爆发全部激流。
他不是在看烟火。
他是在看一个人。
一个他想了很久的人。
这样一双眸,跌在温东岳眼中。
心动,温东岳又心动了。
“润儿。”他冷不丁道。
温亭润即刻就转眸看着他,眼里,还有未收走的热流。
“不,认爹了吗?”
温亭润一怔。
“不,认爹了吗——”
温东岳的声音全是气腔,每个字,都像是踩在冰上,蹦出来的。
温亭润望着他,二人身前,火花缤纷,五彩一片。
澄莹一双眸,终于有了他的身影。
温亭润笑起来。
雪帽柔软,让温亭润看起来更乖巧。
“不认了。”
爹。
“他正巧出京去了,好远。”
我就在您眼前。
“我也,不是很懂事。”
我想陪在您身边。
“……”
身前焰火流彩如落雨,城下,鱼龙欢扬夜夜舞。
时间定格,当这一双眸,溢出思慕。
温东岳狂跳不断的心直接跳出来!
遽然,楼台摇晃,天上地下,似都有人在奔腾。轰隆隆!轰隆隆!
“怎么回事!!!”温东岳一把将温亭润搂在怀中,“挤什么,先——”
最后的字,淹没在轰塌里。
还有烟火在升空,西风吹落,落下不见欢乐。
是地震!
封京地震了!!!
人群惊恐奔号,哭声,喊声,倒塌声如浪滔天。
皇帝和摄政王同在的宣德楼也塌了!!!
满楼的亲贵,满楼的皇亲!
“救命!”
“救命!!”
“救救我!!救救我!!!”
惊惶,都是惊惶。
混乱,全是混乱。
在宫内赏烟火的太后和顺王各女眷幸免于难,即刻组织兵将诸事,挖地救人。
宣德楼,尘埃废墟里,温亭润已经撑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听见有人痛得哀嚎,有人敲石呼救,他现在全身都在颤,仍咬牙坚持。
他不能倒,他不能倒。
他爹就在他身下,他要他活,活。
滴答,滴答。
血腥味流在嘴里,是救命的水。
温亭润咬破自己的唇,喂了温东岳几滴“水”。
温东岳嘴中腥甜,昏暗中缓慢苏醒,迎面,是温亭润疼得扭曲的脸。
“润儿!!!”他大叫一声。
“唔……醒了,老师。”
“你怎么——嘶——”活动下全身,温东岳背后硌得难受,脚上被压了个大石板。
“还好吗,老师,还好吗?”
“还好还好,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温亭润咳了两声,被压得实在疼痛,肩背上的重石似乎更重了,他想埋进温东岳怀里,让温东岳搂搂他。可他知道,一旦俯身下去,他就再难起来了。
“别怕润儿,老师来救你别怕——”温东岳抬手去推温亭润肩上的砖石房梁,可一推,温亭润就疼得直叫。
“别!别——”
温东岳如惊弓鸟:“好好——不推不推。”
那怎么办。
推又推不得,这姿势,又不能代替温亭润。
为什么被压在上面的不是他,为什么不是他啊!为什么!
温东岳越想越急,总不能这样干看着。幽暗中,他摸索出一块碎石,咚咚地敲起来。
“有人吗!!!”
“有人吗!!!”
“这里埋人了——这里——”
敲了半天,温东岳脚上疼得一抽抽地,不一会儿就惹了全身汗。
“老师、老师,冷静点,停下,吵——”
“啊?啊——好,那先不敲,不敲。”
“润儿睡会儿,您——”
“不准睡!”温东岳声音突然提高。
他颤抖的手摸上温亭润的脸,想替温亭润抹去脸上的灰,却越抹越脏。
温亭润一红鼻子。
好凶,都这时候了,温东岳还凶他。
“老师的错,我的错,出去老师一定给你好好赔罪,别睡,润儿别睡——”
温亭润强打精神,全身撑麻木了,膝盖没了知觉,连温东岳的话听起来都有些模糊。
温东岳不忍看他这么难受,想了想,抚着他额头,掐着嗓子哄他:“听话,润儿最乖了,不会睡的对不对?嗯?”
温亭润闻言,眼睛果然亮了亮:“润儿乖。”
“真是好孩子——”温东岳又拍了拍温亭润头顶做安抚。
这话像触到了温亭润某处要节,他看着温东岳眼睛,微弱的气息走过胸腔时,脑中一闪。
得说,得说一说。
如果今天不说,以后可能,就没机会说了。
“老师,其实……我今天打算,认爹的。”
温东岳手一停。
他脑海里,忽然浮现着温亭润眼中的思慕。
心中的鼓又擂了起来,咚咚咚!咚咚咚!
“我今天,本来是想——”
本来是想,着新衣,采冬荷,在汴水船中,与宣德楼上的父亲相望,相认。
他会持最清新的花,站在船头。汴水中棹移芙蓉向两边,他自从中缓缓来。
衣衫明净,踏花而来,携花相送,不止白昼。
还有他的热望。
二十年所有的盼,所有的待。
正如他在宣德楼焰火下的神情。
热切,是火。
澄明,是镜。
这样的画面他想了十多年。
一定会吸引过来的,一定会很惊艳。
他那样望着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也一定会看见他。
目光交叠的瞬间,是他穿风过雨的眷恋。披星戴月,孤身一人,他终于,来到了他身边。
爹。
他会喊。
爹啊。
就是很遗憾,这些如今,都是他的幻想。
“我……”温亭润缓了半天始终开不了口,怎么说都觉突兀,遂叹息,“罢了。”
那双眸,明了暗暗了明。
可温东岳不会看错,宣德楼上最后那一眼的思慕不会错。
思念。爱慕。
不会错的。
“出去再认一次。”温东岳突然道。
温亭润瞪大了眼。
“只要你活下去。”温东岳又抚上温亭润的脸,“前提是你得先活着。”
“老师,是为了让我撑住活下来,才说的这些话吗?”
温东岳沉默。
温亭润低笑了一声,也不再说话。
两人为了保存体力,都不再说话。只是每隔半刻,温东岳都会拍一拍温亭润的额头,哄他一声:“润儿,乖不乖?”
温亭润会软趴趴回他一句:“乖。”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期间温东岳试探着去推温亭润身上的砖石,确定温亭润右侧的砖石不会让温亭润疼痛,温东岳就抬手举着,减轻温亭润身上的压力。
温亭润看着脸边青筋暴起的胳膊,父子相救,生死时刻,再悲戚感恩的话都觉得无力。
只他愈发虚弱,麻木的身体撑不住地还是低下了,整个要趴在温东岳身上,背后的乱石不时发出错位的声响,温东岳身上不断有血流下,那不是他的血,是温亭润的。
撑太久了,身子根本受不住,七窍开始流血。最先是鼻子,然后是嘴巴,耳朵。
温东岳心如刀割,他真恨不得替了温亭润,哪怕多受千倍万倍的苦。
他又开始敲石头,有力气了,就喊救命。
三个时辰。
四个时辰。
当温东岳再问温亭润乖不乖时,温亭润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动了动嘴皮子,发出没有意义的声响。
“……”
“别睡,润儿,别睡,听老师的,再坚持一下,马上,马上就有人来救咱们了——”
有没有人啊,快来个人吧,救命啊——
温东岳也一直举着,这一方砖石就让他疼痛劳累难当,更何况,温亭润身负千石。
来个人吧,老天爷,来个人可怜可怜他们爷俩儿吧!
温东岳眼里起了泪,他一壁敲着石头,一壁呼唤温亭润,又不知过了多久,昏暗的废墟里,终于投出一抹亮。
天也亮了。
“琼英!你在里面吗!琼英!”
二哥!是二哥!
“二哥!!二哥!!!”
温东岳大喊,伸手拍了拍温亭润脸庞:“别睡别睡!师伯来救咱们了!你师伯来救咱们了!”
“我和炎炎都埋得浅,被挖出来了,一直在救人,你们怎么样!?你学生呢——”
“快救我们!救救我们!!他在我身上!先救他!快!!!”
叮叮当当,周围一片嘈杂,是在搬石头救人。
温亭润气若游丝,他艰难地睁开眼,看着温东岳。
温东岳心里咯噔一下,这像是最后的相看,这是最后一眼。
“润儿!!!不准睡!”温东岳急喝,“润儿!!”
“再撑一百个数,你师伯都来了,再撑一百个数,一百个——”
快点,快点,再快点。
救他们出去!快救他们出去啊!!!
温东岳几近崩溃,眼前的温亭润,眼里似乎在流血。
他的孩子,是在拿命救他啊!!!
温南衡和士兵们一块奋力挖着,挖了接近小半时辰,从温东岳斜上方,挖出一通道。
“琼英,你顺着这通道,试着可不可以爬出来——”
温东岳忍痛使劲缩了缩脚,发现石板有松动,他可以。
“救润儿!先救润儿啊!”
温南衡为难地看向通道里,他摇了摇头,时间紧迫,不容他拖延:
“只能救一个!只能救一个!!!”
----
修了好几次,突然一想,温亭润:卒。
本文【完】,我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