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爱莲>第23章 (二十二)相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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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天爷却是由不得他不认!

  除夕已至,温亭润在认与不认的焦虑中,终于打定主意,暂不认爹。没想到一场意外,将他所有的安排全部打乱。

  地震了。

  封京,地震了。

  他和温东岳被埋在宣德楼的砖石房梁下,命悬一线。

  等温亭润从昏迷中醒来,四周黑暗寒冷,全身俱痛,尤其肩背。身下,是还在昏迷的温东岳。

  宣德楼彻底倒塌前,温东岳死护着他,一番滚落,成了温亭润跪在温东岳身周,手伸直了撑着地,膝盖硬磕在地上,背上背负百斤重石杂物,给身下的温东岳撑起一个安全的窝。

  “老师……老师……”温亭润虚弱地喊着,每叫一声,阵痛就从胸腔传来,然后传遍全身。

  太黑了,太疼了。

  倒塌的烟尘呛得人窒息,血的铁腥让人更恐惧。

  救命啊,谁来,谁来——

  温亭润喊不出声,断梁的木尖刺入他的后腰,背上的百斤砖石压得他百骸剧痛,多坚持一秒,都如凌迟。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变成这样。

  温亭润泪眼迷蒙,滴在温东岳脏乱的脸上。

  分明上一秒,他们还有说有笑地一起看烟火。

  现在,竟成了这样。

  除夕,素有皇亲们登宣德楼同百姓们共乐的传统。

  宣德楼前的御街上,封京豪贵,会设无数彩棚搭子,内置唱曲杂耍者无数,争相演绎,以得皇帝赏酒恩赐。

  御街下,汴水流过,内种冬荷万棵,舟船漫漫,皆官家姊妹,着金胜红装,赏玩逗笑。

  这比州桥夜市还要闹上几倍!

  温亭润花了心思打扮,雪道袍外罩水色大氅,耳嵌珍珠,和温东岳,温南衡温炎等一同登宣德楼,看万姓竞演。

  那大氅连着一顶兔毛雪帽,温亭润戴上,毛绒绒的。

  温东岳这厢却是一直心不在焉,即使这样喜气场面,仍能看出他有所惦念。

  “除夕当天,我会和我爹爹,在宣德楼前相认。”

  他一直在想这句话,可是温亭润在他身边呆了一整天,现在又同他一起登了宣德楼,没见他与他的父亲相认啊。

  难不成,准备半夜相认?

  温东岳心事累累,看温亭润打扮得好看,就一直跟在人身后,挡住那些探寻的目光。

  直到宣德楼前彩棚撤下,火树银花窜入夜空,温亭润也没动静。

  温东岳心里已经打了一天的鼓了,他迫切地想知道温亭润父亲是谁。从肃州刚来的密报被他放在了桌上,他不敢看,那心中的猜想折磨了他许多日。他怀着一丝希望,希望见证温亭润父子相认,来满足他救命稻草般的幻想。

  不是他,不一定是他。

  “嘭——!”夜空中,天花无数月中开,坠地忽惊星彩散。

  温亭润看着烟火,温东岳看着他。

  又是一双他没见过的眼眸。

  太热切了,像火烧的琉璃。

  那样炯炯,那样热情。

  顾盼间要燃尽自己所有的光华,清澈中爆发全部激流。

  他不是在看烟火。

  他是在看一个人。

  一个他想了很久的人。

  这样一双眸,跌在温东岳眼中。

  心动,温东岳又心动了。

  “润儿。”他冷不丁道。

  温亭润即刻就转眸看着他,眼里,还有未收走的热流。

  “不,认爹了吗?”

  温亭润一怔。

  “不,认爹了吗——”

  温东岳的声音全是气腔,每个字,都像是踩在冰上,蹦出来的。

  温亭润望着他,二人身前,火花缤纷,五彩一片。

  澄莹一双眸,终于有了他的身影。

  温亭润笑起来。

  雪帽柔软,让温亭润看起来更乖巧。

  “不认了。”

  爹。

  “他正巧出京去了,好远。”

  我就在您眼前。

  “我也,不是很懂事。”

  我想陪在您身边。

  “……”

  身前焰火流彩如落雨,城下,鱼龙欢扬夜夜舞。

  时间定格,当这一双眸,溢出思慕。

  温东岳狂跳不断的心直接跳出来!

  遽然,楼台摇晃,天上地下,似都有人在奔腾。轰隆隆!轰隆隆!

  “怎么回事!!!”温东岳一把将温亭润搂在怀中,“挤什么,先——”

  最后的字,淹没在轰塌里。

  还有烟火在升空,西风吹落,落下不见欢乐。

  是地震!

  封京地震了!!!

  人群惊恐奔号,哭声,喊声,倒塌声如浪滔天。

  皇帝和摄政王同在的宣德楼也塌了!!!

  满楼的亲贵,满楼的皇亲!

  “救命!”

  “救命!!”

  “救救我!!救救我!!!”

  惊惶,都是惊惶。

  混乱,全是混乱。

  在宫内赏烟火的太后和顺王各女眷幸免于难,即刻组织兵将诸事,挖地救人。

  宣德楼,尘埃废墟里,温亭润已经撑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听见有人痛得哀嚎,有人敲石呼救,他现在全身都在颤,仍咬牙坚持。

  他不能倒,他不能倒。

  他爹就在他身下,他要他活,活。

  滴答,滴答。

  血腥味流在嘴里,是救命的水。

  温亭润咬破自己的唇,喂了温东岳几滴“水”。

  温东岳嘴中腥甜,昏暗中缓慢苏醒,迎面,是温亭润疼得扭曲的脸。

  “润儿!!!”他大叫一声。

  “唔……醒了,老师。”

  “你怎么——嘶——”活动下全身,温东岳背后硌得难受,脚上被压了个大石板。

  “还好吗,老师,还好吗?”

  “还好还好,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温亭润咳了两声,被压得实在疼痛,肩背上的重石似乎更重了,他想埋进温东岳怀里,让温东岳搂搂他。可他知道,一旦俯身下去,他就再难起来了。

  “别怕润儿,老师来救你别怕——”温东岳抬手去推温亭润肩上的砖石房梁,可一推,温亭润就疼得直叫。

  “别!别——”

  温东岳如惊弓鸟:“好好——不推不推。”

  那怎么办。

  推又推不得,这姿势,又不能代替温亭润。

  为什么被压在上面的不是他,为什么不是他啊!为什么!

  温东岳越想越急,总不能这样干看着。幽暗中,他摸索出一块碎石,咚咚地敲起来。

  “有人吗!!!”

  “有人吗!!!”

  “这里埋人了——这里——”

  敲了半天,温东岳脚上疼得一抽抽地,不一会儿就惹了全身汗。

  “老师、老师,冷静点,停下,吵——”

  “啊?啊——好,那先不敲,不敲。”

  “润儿睡会儿,您——”

  “不准睡!”温东岳声音突然提高。

  他颤抖的手摸上温亭润的脸,想替温亭润抹去脸上的灰,却越抹越脏。

  温亭润一红鼻子。

  好凶,都这时候了,温东岳还凶他。

  “老师的错,我的错,出去老师一定给你好好赔罪,别睡,润儿别睡——”

  温亭润强打精神,全身撑麻木了,膝盖没了知觉,连温东岳的话听起来都有些模糊。

  温东岳不忍看他这么难受,想了想,抚着他额头,掐着嗓子哄他:“听话,润儿最乖了,不会睡的对不对?嗯?”

  温亭润闻言,眼睛果然亮了亮:“润儿乖。”

  “真是好孩子——”温东岳又拍了拍温亭润头顶做安抚。

  这话像触到了温亭润某处要节,他看着温东岳眼睛,微弱的气息走过胸腔时,脑中一闪。

  得说,得说一说。

  如果今天不说,以后可能,就没机会说了。

  “老师,其实……我今天打算,认爹的。”

  温东岳手一停。

  他脑海里,忽然浮现着温亭润眼中的思慕。

  心中的鼓又擂了起来,咚咚咚!咚咚咚!

  “我今天,本来是想——”

  本来是想,着新衣,采冬荷,在汴水船中,与宣德楼上的父亲相望,相认。

  他会持最清新的花,站在船头。汴水中棹移芙蓉向两边,他自从中缓缓来。

  衣衫明净,踏花而来,携花相送,不止白昼。

  还有他的热望。

  二十年所有的盼,所有的待。

  正如他在宣德楼焰火下的神情。

  热切,是火。

  澄明,是镜。

  这样的画面他想了十多年。

  一定会吸引过来的,一定会很惊艳。

  他那样望着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也一定会看见他。

  目光交叠的瞬间,是他穿风过雨的眷恋。披星戴月,孤身一人,他终于,来到了他身边。

  爹。

  他会喊。

  爹啊。

  就是很遗憾,这些如今,都是他的幻想。

  “我……”温亭润缓了半天始终开不了口,怎么说都觉突兀,遂叹息,“罢了。”

  那双眸,明了暗暗了明。

  可温东岳不会看错,宣德楼上最后那一眼的思慕不会错。

  思念。爱慕。

  不会错的。

  “出去再认一次。”温东岳突然道。

  温亭润瞪大了眼。

  “只要你活下去。”温东岳又抚上温亭润的脸,“前提是你得先活着。”

  “老师,是为了让我撑住活下来,才说的这些话吗?”

  温东岳沉默。

  温亭润低笑了一声,也不再说话。

  两人为了保存体力,都不再说话。只是每隔半刻,温东岳都会拍一拍温亭润的额头,哄他一声:“润儿,乖不乖?”

  温亭润会软趴趴回他一句:“乖。”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期间温东岳试探着去推温亭润身上的砖石,确定温亭润右侧的砖石不会让温亭润疼痛,温东岳就抬手举着,减轻温亭润身上的压力。

  温亭润看着脸边青筋暴起的胳膊,父子相救,生死时刻,再悲戚感恩的话都觉得无力。

  只他愈发虚弱,麻木的身体撑不住地还是低下了,整个要趴在温东岳身上,背后的乱石不时发出错位的声响,温东岳身上不断有血流下,那不是他的血,是温亭润的。

  撑太久了,身子根本受不住,七窍开始流血。最先是鼻子,然后是嘴巴,耳朵。

  温东岳心如刀割,他真恨不得替了温亭润,哪怕多受千倍万倍的苦。

  他又开始敲石头,有力气了,就喊救命。

  三个时辰。

  四个时辰。

  当温东岳再问温亭润乖不乖时,温亭润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动了动嘴皮子,发出没有意义的声响。

  “……”

  “别睡,润儿,别睡,听老师的,再坚持一下,马上,马上就有人来救咱们了——”

  有没有人啊,快来个人吧,救命啊——

  温东岳也一直举着,这一方砖石就让他疼痛劳累难当,更何况,温亭润身负千石。

  来个人吧,老天爷,来个人可怜可怜他们爷俩儿吧!

  温东岳眼里起了泪,他一壁敲着石头,一壁呼唤温亭润,又不知过了多久,昏暗的废墟里,终于投出一抹亮。

  天也亮了。

  “琼英!你在里面吗!琼英!”

  二哥!是二哥!

  “二哥!!二哥!!!”

  温东岳大喊,伸手拍了拍温亭润脸庞:“别睡别睡!师伯来救咱们了!你师伯来救咱们了!”

  “我和炎炎都埋得浅,被挖出来了,一直在救人,你们怎么样!?你学生呢——”

  “快救我们!救救我们!!他在我身上!先救他!快!!!”

  叮叮当当,周围一片嘈杂,是在搬石头救人。

  温亭润气若游丝,他艰难地睁开眼,看着温东岳。

  温东岳心里咯噔一下,这像是最后的相看,这是最后一眼。

  “润儿!!!不准睡!”温东岳急喝,“润儿!!”

  “再撑一百个数,你师伯都来了,再撑一百个数,一百个——”

  快点,快点,再快点。

  救他们出去!快救他们出去啊!!!

  温东岳几近崩溃,眼前的温亭润,眼里似乎在流血。

  他的孩子,是在拿命救他啊!!!

  温南衡和士兵们一块奋力挖着,挖了接近小半时辰,从温东岳斜上方,挖出一通道。

  “琼英,你顺着这通道,试着可不可以爬出来——”

  温东岳忍痛使劲缩了缩脚,发现石板有松动,他可以。

  “救润儿!先救润儿啊!”

  温南衡为难地看向通道里,他摇了摇头,时间紧迫,不容他拖延:

  “只能救一个!只能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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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了好几次,突然一想,温亭润:卒。

  本文【完】,我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