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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山山头。
天灯徐徐,温东岳和温亭润一起托着它,将它送去夜空。
清夜泼墨,明珠扶摇九天去,带着温亭润那一刻的决意。
火光下的一张颜,染着悲悯。
温亭润眸中映火,却随着天灯远去,渐渐熄灭。
美目唇角扬扬,却是一副笑语盈盈姿态。
既是哭,又是笑。
浸在暗夜昏灯中,神秘莫测。
温东岳在一旁看着,有些捉摸不透为何温亭润会是这样一副面孔。
像在放弃着什么,又不舍得,于是在挣扎。挣扎也觉得没意义,于是干脆,想放弃。
这分明,是另一个深陷囹圄的温东岳。
“润儿……”温东岳唤他。
“嗯?”温亭润转头看他,“呵,我没事,老师。”
那话完说后露出的笑容太勉强,还不如哇哇哭一场。
温东岳觉得心痛,没由来的。
夜空中,两盏明灯相伴远去,一满是期待希望,一落寞染霜,透着炎凉。
直到天灯飞远再不见,温亭润仍仰头看着。
“走吧。”温南衡将身上的大氅披到温炎身上,“再不走就要起风了。”
“嗯嗯——”温炎满意地提着灯,非拉着温亭润走在前头,两个老的走在后头护驾。
“你好像有点不开心——”温炎悄悄在温亭润耳边道,“别伤心了,我把灯笼给你提一会儿。”
“陛下?陛下,草民不敢——”
“干嘛啊,咱都是一块脱过裤子挨过打的人了,这么生分干嘛——快,叫我阿炎——”
“不敢,学生不过是一介——”
“真随我二叔,一嘴子胡叨叨,一介草民朕准你和朕称兄道弟,你就当这是圣旨,还不快叫——”
温亭润摸摸鼻子:“那、那,阿炎——”
“嗯嗯嗯,那我叫你润润吧!”温炎得逞后一把抱住温亭润胳膊,“我早想这么叫你啦!我觉得很好听!是吧!润润——润润——”
“嗯嗯,润,润润在。”温亭润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温炎笑得没了形状,直到肃园,逗得温亭润脸上有了笑容,这才放开人家。
“我们还会再来的——!”温炎趴在温南衡背上大喊。
温南衡心中腹诽:都要过年了给人家闹了这么一出,你还是少来的好。
他背着温炎,走在回宫的路上。
突然,背上的温炎亲了亲他的脸庞。
温南衡脚步一顿。
他没说话,接着向前走去。
肃园里,温东岳掏出刚买的润肤清露,放下帘账。
每晚得温东岳揉会儿屁股才能安心入睡,这成了习惯。屁股有伤,需要温东岳揉,屁股没有伤,也需要温东岳揉。
一开始二人还会互相编些理由,现如今已不需要任何理由。
他们默契不提情意,糊着那层可怜的窗户纸,掩耳盗铃着。
温东岳大掌贴上来,温亭润缩在他怀里,揉了几十下,温东岳越揉越轻,温亭润呼吸沉稳,昏昏睡去。
还有两天就是除夕,还有两天。
今天是书院的最后一堂课,上完就完全放假了。家远的学生早兑了假条归乡,家近的留京。温亭润家远却不想奔波,选择了留京。
元月底的会试他们不用着急操心,只需在二月书院结业时取得“上上”,便能直接殿试。
这就是来参加百泉书院学习的好处,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获得“上上”,总有些人浑水摸鱼,发呆愣神。
比如,温亭润。
最后一节课,大雪又在泼洒。宋普的策论课,他让他们辩“欲”。
众学子款款而谈,大都秉承“圣人修节止欲”的圣贤理论,又有适度放纵的开明派。辩来辩去,也是无甚新意。宋普听着,抬眼又去看温亭润。
温亭润果然在发呆,他望着窗外鹅毛,表情呆滞。那样子,一看就是神游九霄外,同庄周逍遥去了。
书院的最后一堂课,他这是又准备发呆度过。
宋普一声哀叹,替温亭润可惜。
踩着书院最后一个名额入院,温东岳带他疾步奔来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他却一点也不知珍惜。
上课发呆是他的长项,策论课经常敷衍了事,不是拿先贤圣理来搪塞,就是附和他人来应付,想听听他的个人之见,难如登天。
宋普为此经常罚他,宋普不喜打人,就让他抄书。温亭润抄了近两个月的书,依然死性不改。宋普看在他回回月考,经贴默义都是第一的面子上,也就不曾告状到温东岳面前。
可这样下去不行,温亭润即便经纶背得再好,策论却回回倒数,又老爱请假,根本没个科举的样子,想得“上上”,更是天方夜谭。
“温净。”宋普拿起藤条,“你且说说,你如何想?”
温亭润还在看雪。
宋普盘着腿,拿起藤条,敲了敲书几:“温净。”
群生哑然,他们一起扭头看向温亭润,能让宋普都动了打人念头的人,本事也大。
这真是宋普这两个月来,第一次拿起藤条,第一次要打人。
温亭润感受到强烈的目光,这才将目光从窗外收回。
“温净,你说说,你做何想?”
温亭润望着宋普身后那个大大的“欲”字,沉默着。
今天,他既不想拿圣理搪塞,也不想附和他人,只想沉默。
“温净,说话。”
“……”
宋普见他垂目,神游的思绪好像不曾止住,抬手又敲了敲书几:“温净——”
“……”
“你过来吧。”宋普点了点身侧。
温净听见这个,倒没犹豫,起身走到宋普身边,自觉地挽起裤腿,抱好衣袍,露出小腿来。
诸生面面相觑,唯王承书幸灾乐祸。
泼水之仇未报,他希望宋普好好抽温亭润一顿,叫他过不好这年。
“你到底在想什么!”宋普呵斥他,手起藤条落,鞭在娇嫩的肉上。
温亭润眉不皱一下,只是抱紧了自己衣袍。
宋普看他那副好像不知痛的模样,下手不禁重了些。
抽打声响在讲堂内,坐在前排的学生看得清楚,宋普只会叠在一个地方抽,没几下就红了,怎么会不疼。
“是不是痛也撬不开你的嘴!?”
“……”
“那好,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藤条硬!”
细藤愤怒,快速落下,抽得温亭润曲了膝盖,腿肚不断颤着,疼得抽气。
“温净!你到底在想什么!?”
宋普一声吼,难得拉回温亭润几丝清明。
他在想什么。
他还能在想什么。
那个动摇的念头一起来,无时无刻不在拷问他。
要不要认爹,还要不要认爹。
冲动一旦有,绝不肯随便消磨,必要好好折腾折腾他。那原先无比的坚定,不过是这两日,竟有瓦解之势。
“温净!”
“啪!”
细藤叠在最开始受罚的地方,温亭润实在受不住,蹲下身子,看宋普的脸。
这宋普真是实心眼,只照着腿肚子中间去抽,这中间能有多大地方,没几下抽遍了,就开始一轮轮叠着。
再看宋普,他很怒,横眉竖眼,气得脸红脖子粗,胡子都翘起来几根。
温东岳知道真相后,是不是也这副模样?
或许更厉害,说不定能气得落泪,哀叹连连。
想到这,温亭润不能呼吸,心中愧疚难过。
宋普扔下藤条,不再打他,道了声下课,就拂袖而去。
最后一堂课不欢而散,众生互相看着,收拾书本,不做停留。
王承书不忘过来挖苦他一下:“不敬师道,我看啊应该再抽你二十下!”
张怀清待众人都走了,过来将温亭润扶起:“你好歹也说两句,怎能这样气他老人家。”
“……抱歉。”
“哎,你还是年里挑个日子,登门致歉最好。”
“……嗯,多谢张兄。”
收拾好自己的书本,温亭润抱着书盒,一瘸一拐地向肃园走去。
脑海里,还是两个人在打架。
亏他之前还信誓旦旦地告诉温东岳,他要在除夕夜与他相认。现在,他真的混乱,想拖一拖,却也知越拖越麻烦。
他心思烦乱地回了肃园,肃园里无声无息,只有灯笼随风晃动,竟生出股荒凉。
温亭润四下望着,到了载月楼扔下书盒,堆了两个巴掌大的雪人。
他将它们拿到屋里,也不嫌凉,捧在手心,顾自演戏。
“爹——”
“哎——”
手里那个大一点的雪人故作深沉地笑了笑:“好孩子。”
大雪人亲了亲小雪人的额头。
温亭润自演自看,吧嗒两滴泪下来。
“爹——爹——是我,是润儿——”
小雪人抖着嗓子不停呼唤,大雪人就和蔼笑着:“好孩子,好孩子。”
可那他那龌龊心思,哪里能得温东岳一声:好孩子。
温亭润擦去眼泪,将两只小雪人小心放在窗边。
夜里温东岳来,揉他的时候还是看到了他腿上的伤,一问,知道他在书院挨了打,心里不是滋味。
他也看到了放在窗户边的雪人们,那个小点儿的头上还盖了一大片荷花瓣儿,靠在大雪人身旁,很亲昵。
温东岳看着温亭润熟睡的脸,悄声下床去。
次日,温亭润迷蒙中醒来,醒时又做了个不好的梦,让他心中低落。
窗子里的小雪人们也化了,他怕夜里风吹得变形,就拿进了窗子里。
可拿进来,又全化没了。
结果两难全,像暗示什么。
温亭润心情更差,他连鞋都没穿,去找温东岳。
温东岳不在他身边,应该是起了,听载月楼外,还有他高声呼喊的动静。
“拿大胡萝卜,大胡萝卜——张林你听不懂吗?”
“是是这是最大的了——”
“黑豆!大黑豆!本王的眼必须大!”
“大大大,已经很大了——”
“给本王也戴顶帽子啊!你拿那荷叶做什么!?那么绿!拿走拿走!”
温亭润好奇地推开窗。
天地莹白,雪晴云淡日光暖。
载月楼前的空地上,有两个及人高的,胖胖大雪人。
一个极胖极大,胡萝卜鼻子斜斜的,长着一双黑豆大眼,正咧着嘴憨笑。
另一个全都小一号,头上盖着一整朵荷花。
温亭润心一抖。
这是,这是——
温东岳手里拿着树枝,正在给雪人做手,他听见推窗的声音,转头去看温亭润。
又是那副神气十足的表情。
虽然他依然用严肃压着。
可温亭润知道。
得意,飞扬。
丰神,奕奕。
温东岳冲他招招手,暖日下的流辉,给他渡了光,金灿绚烂。
心动了,温亭润也心动了。
雪骤然如泼,风中更杂乱,迷了温亭润一双眼。
这叫他,如何舍得,坏这一张颜。
要不真的,别认爹了吧。
别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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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小腿预警我可真爱这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