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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少兰一身轻甲,不施粉黛,身背长弓,干练得像飞江的燕。
她踩脏温东岳的面饼,又踢了踢食盒,另一个面饼滚出来,踩在地上,用力碾了碾。
甜味儿散开,是个糖饼。
“太后。”温东岳俯身做礼。
“年纪大了,甜的吃多了容易早死。”
“……”
“哦?看样是给你那小徒弟买的?”
“……”
“小孩儿吃多了甜的容易牙疼,牙疼起来也容易要人命。”
“……”
“温琼英,你哑巴了?”
“……”
如果此刻张管家或者燕风在的话,他们定能发觉。
温东岳和温亭润,很像。
无言时习惯性的沉默,垂头叉手的动作,都透着像。
“温东岳——”
“太后有什么请直说吧。”
“有什么直说?呵——”郑少兰踱到温东岳身边,“我这些年,说得不够多?”
“天下已定,太后——”
“天下已定?自古天下立长立贤。那小温炎两不沾边儿,又是侧妃所出,你跟我说天下已定?”
“大嫂——”温东岳皱眉看着她。
“别这样叫我。”郑少兰将背后的弓拿下来,搭箭瞄向远方。
“要不是摄政王一意孤行……”郑少兰发力拉弓,忽而一个转身。
温东岳不惧,仍站在原地。身后的燕风霎时站起,满脸戒备。
长箭瞄着温东岳眼睛,近在咫尺。郑少兰手在发颤,箭尖锋利,立刻能直取温东岳性命。
报仇!
马上报仇!
郑少兰进而全身都在发颤,她恨恨地盯着温东岳,箭在弦上,势在必得!
“嗖——!!!”
银箭直飞,像郑少兰身上的轻甲,银光乍泄,很是闪烁。
“王爷!!!”燕风扑到温东岳身边,惊得呼吸一停。
风雨不动安如山,温东岳衣袍猎猎,负手坦荡。
“温东岳——!!!”郑少兰朝他嘶吼,“虚伪!!!”
她朝他吐了一嘴口水,转身朝马棚走去。
那射出的箭插在温东岳身后的桐树上,入木八分,不随风动。
“哦对了——你那个小徒弟。”郑少兰转过身,“我家霖儿听说是个西疆来的软性子,今早嚷嚷着非要去肃园看看,不知现在到手了没——”
温东岳顷刻慌了神:“你说什么!?”
“我说——”郑少兰看他那慌张模样,“霖儿可很会欺负人——你的那小家伙——”
温东岳不待郑少兰说完,就抬腿上马,飞驰向肃园。
郑少兰鲜见他这样慌张,意味深长地笑了。
肃园,一派平静。
温东岳策马狂奔回来,在肃园门口就急不可待地大叫:“温亭润、温亭润——!!”
张林多少年没见过温东岳这架势了,忙拉着他:“睡着睡着,还睡着呢——”
“睡着!?温霖呢!?温霖没过来做什么好事!?”温东岳边说边跑,四下观察园内,仍是一片宁静。
“小声点——王爷——”张林拉不住他,提着袍子在温东岳身后追,“没见顺王啊,这天寒地冻的——王爷——慢点——王爷——”
载月楼前。
温东岳气喘吁吁地止住脚步。
没看见顺王,连影儿都没有。
被耍了。
张林还在后头呼唤,他稳了稳气息,轻手轻脚地走上楼去。
内阁如春,地龙烧得旺,柏木雕花架子床上,纱幔馨馨。床里凸出一山包,正均匀地起伏着。
温东岳轻轻撩起纱幔,看到软被外探出一小截毛茸茸来。雪发玉莹,细软如丝,漫着柔和。
温东岳长松了一口气。
值了。
什么都值了。
被人羞辱戏耍,严寒受冻。
他一路奔波,能见睡颜安稳。
就什么都值了。
温东岳又长舒了一口气,吩咐张林让李嫂只熬粥,准备喊温亭润起床吃饭。
再不吃就到中午了。
“喂——”温东岳喊温亭润,“喂——”
“咳,起床了——”
温亭润听见声音,哼唧着蒙上了头。
“喂?”温东岳俯身,“起床呀——”
他不轻易叫他“亭润”,更鲜少叫他“润儿”,仿佛只是叫叫名字,他都心虚。
温亭润抗拒地扭了扭身子。
这让温东岳想到了幼年时趴在桑叶上的蚕宝。
“温净——”
“……”
温东岳看看左右无人,清清嗓子:“咳——亭润,起床了。”
“蚕”不动了。
仿佛在发信号。
父子俩一点通,温东岳厚起脸皮来:“润,润儿——”
“……”
“润润?”
“唔……”
“起床了,润润——”
“蚕”害羞地扭了两下。
“咳——看样子是醒了。”温东岳摆起当老师的款儿,“哪有学子日上三竿了还窝在被子里——”
他伸手拍了拍山丘的腰:“还敢劳烦老师亲自过来叫,仔细——”
“屁股”两字卡住,温东岳脑里急急闪过几副香艳,他不自然地又咳了几声,不断催促:“起床了,起床了。”
这是他以前绝不会做的事。
可当他踏进载月楼,当他看到那一抹温软时,就再板不下来脸,凶巴巴地训斥。
温亭润听着温东岳一遍遍唤他,扒开被子,只露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
是很可爱的样子。
“老师~”他又软软地叫人。
温东岳一句重话不愿说:“嗯。”
终于把早饭解决,已近中午,温亭润又斜倚在榻上看书,心里却惦记昨晚见到阿依的事。
他觉得不会看错,但确实是亲手埋了阿依,那那个人是谁?难不成——
温亭润恍然,灿笑了声,就继续看书了。
温东岳拿着竹竿、铁丝,纱布,正做灯笼。
温炎已经求了他好几次,今年上元,一定做出个手捧花牡丹的大兔子灯,把温霖的“龙舞”给比下去。
温东岳埋首做着,满屋只有时不时的敲打声。
是和之前一样的气氛。
都不怎么说话,各干各的事,却生出股岁月安宁来。
温东岳是纠结,却也贪恋这种绵密的暧昧。他捣鼓着手中的活计,寻思着,想道歉。
他还对杖刑时,扇温亭润那一巴掌耿耿于怀。
一直都在等,一直都找机会。可他不想等了,机会也就在眼前。
“嘶——”因为分神,铁丝在食指上划开一条长口子,温东岳看着冒出的血,把手往身后藏。
“老师——我看看,我看看——”温亭润爬过来,去找温东岳背后的手。
“不碍事,你好好读你的书。”温东岳躲闪着,却还是没拗过他。
温亭润跪着,背着温东岳在药盒中翻找。
他没穿足衣,一双脚安份地叠着。屁股坐在上面,因为找药,身子微撅着。
像个刨地的兔子。
温东岳暗暗发笑,看着那粉面子的脚心,上面还有被训诫过的痕迹,他老想去戳。
温亭润的脚小,不是大船脚。他给人上药时攥过,一揉脚心就咯咯笑。他眼睛一瞪,温亭润就蒙头藏起来,羞怯着。
温东岳心痒难耐,他浑身不得劲。和温亭润在一起,他总这样控制不住自己。
找到了药,温亭润给温东岳小心上着。温东岳看他眉低眼垂的温柔样子,叹一口气沉声道:“抱歉。”
温亭润不明白地眨眨眼。
“那天。”温东岳看着温亭润的侧脸,“我……总之……”
温亭润转瞬明白,做痛苦状捂着自己的脸庞。
温东岳瞪大了眼:“怎,怎么了这是——”
“疼——脸疼——呜呜呜——”温亭润做作地瞎哭了两声。
“你——”温东岳皮笑肉不笑,“干嘛这是——你——”
“唔,呜呜——”温亭润抽抽鼻子,做小女儿状以袖掩面,“好疼,被扇得好疼——”
哇哇哇——
温东岳没折了,他知道温亭润是装的,却不禁陪着他装。
他软着嗓子:“啊、啊,抱歉,老师——老师那天也实在急——你也不想想你说的那些话——”
温亭润才不管温东岳说什么,只一面掩着袖子装哭:“呜呜呜,疼,当时疼死了——”
“好好,好——你,你别哼哼啊你——”受不太了温亭润的哭腔,温东岳没成想温亭润还会这样,只求他能停下,“老师的错,老师的错,不该扇你耳光,老师下回一定冷静,我保证——”
“呜呜,呜呜——”温亭润“哭”时嘴角都是笑着的,他又装着一抹眼睛,捂着脸庞:“那,那快不疼了。”
哎呦——温东岳刚要喘口气——
“呜呜呜,又疼起来了,呜呜呜——”
温东岳心马上又提起来了:“又,又疼了?哪里还疼,老师瞧瞧,瞧过就不疼了——”
他并没听出自己话里的低声下气,他只是想诚心实意地道歉,哪怕放下身段。
“唔——”温亭润望着温东岳眼里的关切与焦急,揉了揉脸笑道:“又不疼了——”
玉颜舒美,笑声叮当,温东岳目见耳闻,当下愣住。
他又想去刮一刮他鼻子。
温亭润却在此刻,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来了,奇妙的重合瞬间。
那根连着他们的线,发光发亮,熟悉的亲密将二人重重包围。
温东岳凝眸相望,那笑声似曾相识,仿佛月下的月牙泉。
他缓缓道:“你……”
“嗯?老师?”
“你来自哪儿。”
温亭润不曾凝住笑容,他笑得神秘。
其实,温东岳是想问:“你是谁。”
你到底,是谁。
“我来自肃州,老师。”温亭润靠向温东岳。
“你来封京……”温东岳想问又觉得没意义。
来封京,准备赶考,多好的理由。
“我来封京,是来找我爹。”
温东岳直接坐直了身子:“找,找——”
“我找到了。”
温东岳心里咯噔一下:“那他是——”
“可他不准备认我呢,老师。”
“不准备认你?”温东岳眉挤了个川,“他怎么——”
“因为,我是个坏孩子吧。”温亭润低下头有些伤心。
“不可能,告诉老师他在哪,老师替你说情去——”
“哦?”温东亭润望着一脸专注的温东岳,又弯眼笑了,“老师,润儿有个请求。”
“你先说。”
“除夕当天。”温亭润一顿,“除夕当天,我会同我爹爹在宣德楼前相认。”
“在这之前。”温亭润近乎趴到温东岳身上,“请老师不要做任何决定,尤其,是关于我的。”
言语间,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温东岳心跳很快。
“可以吗?”温亭润请求。
温东岳看了他半天,点点头,没问为什么。
毫无逻辑的,温东岳感觉温亭润好像在告诉他,温亭润同他父亲相认,他如今的纠结,或许也会迎刃而解。
这种想法只在脑里闪了一下就消失了,温东岳轻推开温亭润,俯身揣着心事,继续做花灯了。
温亭润继续看他的书,直到日落晚饭,月沉枯枝。
温东岳要走了。
如果不走,他和温亭润,借着上药的名义,肯定忍不住会做一些坏事。
比如,揉屁股,揉脚丫。更或者——
温东岳不敢往下想。
他走出载月楼,一步三回头。
每一次回头,都能看到,温亭润趴在窗前,遥遥地望着他。
又走远十几步,温东岳再回头,温亭润仍在窗前。
同那日持花赠白昼,期待明快的眼睛不同。现在落在他背影上的,是不舍的依依,乃至眷恋。
这让温东岳留连。
他在载月楼的远处,来回踱步,迟迟不愿离开。
温亭润就这样望着,亦不曾离去。
好久。
久到温亭润抱着胳膊,冻得发抖,树影斑驳的远处,再见不着温东岳的身影。
温亭润自嘲地摇了摇头,呆呆地望着远处。
又望一会儿,肃园的灯都挂了,温亭润叠着手,脸上尽是落寞。
忽而,肩上一暖。
温暖的狐毛扫过脸庞,有些发痒。大氅包住整个身子,带着怀中的沉香。
温亭润懵懵地看着温东岳,温东岳面色不善:“‘身者,父母遗也。行父母之遗也,敢不敬乎?’”
“老师……”
温东岳将他横抱起,低头看他。
温亭润理亏,不辩解什么,缩在温东岳怀中,任其抱进了床里。
温东岳起身,吹灭了烛火,将手掌擦热,从怀中,掏出了一瓶清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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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甜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