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做什么？”
墨砚舔了舔爪子，轻轻一跃就立上了颜筠谦的肩头，沉声问道。
“不做什么，就是看看鱼，消磨消磨时光。倒是师兄终于舍得从月老师伯那儿回来了。”
颜筠谦坐在湖心亭的阑干上，微风拂面，望满湖神仙鱼皆若空游，舒爽地眯了眯澄红的眼，“不知师兄的棋艺可有精进？”
墨砚拿尾巴打了打颜筠谦的脖子，说：“你明明知道月老爷爷不善下棋。”
“正是因为师伯不会下棋，师兄要想方设法让棋，与他对弈才要分外用心啊。”颜筠谦笑道，“长此以往，师兄的棋艺不就精进了吗？”
颜筠谦言之有理，可墨砚就是看他不顺眼。
黑猫喵喵叫了两声，仗着自己是师兄，而眼前这个颜筠谦又和善得不像话，抬爪就在少年脸上打了两下。
颜筠谦不气不恼，等墨砚打完了就笑着伸手把他抱到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那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
墨砚舒服得咕噜了两声，师兄弟两人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唠了起来。
“你最近怎么没缠着师父？”墨砚有些疑惑。
颜筠谦不答反问：“依师兄看，我应该缠着师父吗？”
墨砚只拿面前这个颜筠谦当赤子看待，知道他再没有从前那些坏心思了。
话是这么说，但每每看到那张如孽障般的脸孔，墨砚心里还是止不住地发怵。这人带来的恐惧已经深入骨髓，不知要过多久才能洗刷殆尽。
连他见到师弟都是这样的——
那就更不用提曾经与师弟共枕而眠，最后还险些被师弟杀害的师父了。
于是墨砚诚恳地建议道：“依我看，你的确应该离师父远一些。”
颜筠谦没说话，平静地抚拍着墨砚的背。
他想坦明自己已经记起过往的那一夜，言如青走得匆忙，后来颜筠谦也没细问。
他只当是师父不想与自己纠缠着弄不清楚，既然如此又何故再多问，还平添二人烦恼。
再后来，颜筠谦有一次想提，却还没等问上就出了岔子。
当时二人规规矩矩地落子对弈，残局上一派肃杀萧瑟之景，两人面对面坐着，相敬如宾。
颜筠谦最后一子险胜，本来笑吟吟地抬眸望着言如青，想像往常一般求上一句赞扬。
言如青平淡地说了一句“厉害”，不咸不淡地把方才棋局上的爱恨纠葛都一笔带过了。
年轻的天尊起身不紧不慢地收拾着棋子，明明一挥拂尘就能做好的事，他却极其认真地把每一子都放回了棋篓里。
颜筠谦一起帮忙整理着，见一缕墨发垂到了言如青额前，习惯作祟，又腾出手来自然地帮言如青别到了耳后。
他匆匆收回手，才想起言如青心里应该是不喜他这样做的。
“徒儿逾矩了。”
言如青那张淡漠如冰的脸上难得绽出一抹浅淡的笑，从容不迫地对上自己那双清澈的红瞳。
他说：“你就没有别的话想与我说么？”
他们二人之间，还能说什么呢？
……
后来的后来，颜筠谦就没有太敢黏着言如青。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他平时就在湖心亭坐坐，偶尔看见墨砚，就和黑猫师兄坐在一处叙叙旧。
其实也没什么好聊的——
无论是师兄、月老还是如青，大家都当他是新生的赤子。相互之间能聊的话茬就那几个，毕竟没有人敢和他提起前世之事。
偶尔墨砚说漏了嘴，提起前世的他，话语中便满满都是对丹白的惋惜，与对身为孽障的「颜筠谦」的痛恨。
颜筠谦明白，已经不会有人对现在的他再有过多的期待。
因为他无需再倚仗谁的爱意苟活下去，也不会只能靠着对谁的恨意才能维持仙体。
茕茕孤立、孑然一身，他这一世理应是为自己而活的。
……
可如果这一世仅仅是为自己而活的，他犹嫌不足。
凭栏素色，水面无波。湖面如镜，清清楚楚地映出一人一猫的身影。
颜筠谦看着镜中自己猩红如血的眼，指尖轻触眼下，指尖干燥，却什么都没有。
他的眼中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渗出湿粘的血液，望这世间万物再也不会觉得非黑即白。
他不再厌恶自己，心里再也不会平白肆起那一股子压制不住的施虐欲了。
可只有一件事，他至始至终都控制不了——
颜筠谦低下头，轻抚猫毛的手忽然停了下来，语气轻松道：“如果可以，我也想离师父远一些。可是你知道的，师兄。
我这个人，本来就对师父……”
墨砚一直看着湖底的游鱼，听颜筠谦语气放柔，莫名背毛竖起。他如临大敌，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回头，瞪大了眼睛看向少年的脸。
颜筠谦额前的碎发长了些，低头时就隐约遮住了眼，仿佛在林中被竹影遮挡，只能影影绰绰地从中窥见一点清澈残忍的猩红。
再清澈、再单纯、再善良，这人的眼瞳也始终是猩红的。
就像颜筠谦的本质，就算成了赤子，他的本质也还是——
“哈哈哈……师兄，我不过是逗逗你罢了，你为何这副表情？”
颜筠谦忽而大笑了起来，眼中的确什么心绪都没有，爽朗地又重新捋了捋墨砚脑袋上猫毛。
墨砚松下一口气，喵喵叫了几声，毫不客气地用爪尖在颜筠谦手背上挠了两条白印，骂道：“你师兄都快被吓死了！”
颜筠谦连连认错：“我再也不敢了，师兄。”
墨砚从前可没机会让颜筠谦伏低做小，如今逮住了机会，还想不依不饶地骂他两句。
黑猫师兄哽在喉头的话还没说出口，忽而猫耳一动，攀在颜筠谦肩上露出小半个猫头，橙黄的眼瞳直勾勾地望向他身后。
终于来了。
颜筠谦回头，见来者一身明黄的天丝龙锦，作青年模样。青年头上紫玉冕旒垂坠，手上握着一柄长剑，便是面链都抵不住那人眉宇间的骄纵凌厉。
李成煜腹诽，若不是受人之托，他才不想特地再来这三十六重天走一遭。
傲得不可方物的天帝陛下环顾四周，下巴微仰，对着颜筠谦开门见山道：“烦请小友和我走一遭。”
颜筠谦抱着墨砚翻下凭栏，看着李成煜佯作莫名地问：“阁下有何贵干？”
“小友前些时日将我那迷了路的道侣送回了九重天，我有心感激，便在仙宫设了宴，请小友移步一聚。”李成煜眉头一挑，话说得漂亮，语气却透着股不容置喙的意味。
墨砚不知道颜筠谦还帮助过天帝的道侣，心中微讶，却也知道天帝不是善茬，立马回绝道：“陛下谬赞了。师弟心善，助人不过是举手之劳，实在不必开宴相待。”
天帝与师父向来不对付，又觊觎赤子良久。这个节骨眼上设宴相邀，就是用猫尾巴想也知道肯定是个鸿门宴。
“猫仙何必着急着替别人急着回绝？我又不是只请他一人前去。”
李成煜睨了墨砚一眼，“我特意来三十六重天邀人，自然不会漏了太清天尊。”
墨砚不知道李成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听他突然提起师父，虽说心里松懈了一瞬，却还是握着颜筠谦的衣袖不让他前去。
“没事，师兄。”
颜筠谦把墨砚放在白玉石阶上，轻声嘱托，“还请师兄去和师父传个话，就说我在这里等他一同赴宴……”
话音刚落，湖心亭道两旁仙雾消散，云烟夹岸，从中已经隐隐显出了一道瘦削的身影。
言如青还是穿着一袭毫无特色的灰袍，捧着拂尘缓步走到颜筠谦身边。
他先旁若无人地附身抚了一把墨砚的皮毛，后转头对颜筠谦道：“走吧。”
李成煜见言如青现身，抱着脊剑嗤笑道：“我还以为天尊不肯来呢。”
言如青不咸不淡地回：“陛下好心相邀，莫敢不从。”
天尊和天帝两人向来不对付，更不要提前不久李成煜问言如青讨要回魂丹不成，还被言如青强行压回了九重天。
梁子越结越大，如今才说了这几句，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已经剑拔弩张了起来。
言如青交代了墨砚几句，让他再去月老宫里待一阵子，等散了宴再去接他。
言毕，言如青领着颜筠谦一步跨出了天门，自三十六重天到了九重天，移形换影，周身景色骤变。
看惯了太清天的素雅出尘，又见九重天一片金紫宫阙，颜筠谦心中还稍觉怪异。
才落了坐，仙果贝糕从云端深处纷至沓来，战贺颐已经略显拘谨地坐在主位上了。
那黑衣书生垂下眼帘对颜筠谦使了个眼色，颜筠谦几不可见地颔了颔首，算是回应。
再抬头，战贺颐笑得温润和善，颜筠谦笑得单纯无辜。实则他们俩互相捏着对方的把柄，还都在自己内人面前把对方出卖了。
虽说都干了坏事，但在这仙界能坏到一处去的人也算少有。
今日一见，两人还是英雄惜英雄，心里各有各的苦。
说是宴请，实则真正在吃饭的也只有战贺颐一个人。
李成煜不能进食，言如青和颜筠谦不用进食。言如青不愿吃，颜筠谦也看着甜食才偶尔动两下筷子。到底是不是宴请，其实四人心里都门清。
李成煜久久不提正事，言如青也不急。他夹了一筷摆得稍远的藕花枣泥酥放在颜筠谦碗里，轻声道：“你再尝尝这个。”
颜筠谦看着碗里的糕点，思绪蹁跹，实则一颗心全都系在言如青身上。
过了今日，李成煜和战贺颐的事就可告一段落了……而他和如青，还不知何时才能破镜重圆。
李成煜也是半撑着脑袋看战贺颐吃饭，偶然一抬头瞧见这一幕，揶揄道：“今日一见才发觉，原来天尊和徒儿的关系好得很呢。”
言如青敛着眉眼，压根不正眼看李成煜，冷冷道：“谢陛下关心，师徒情谊谈不上好坏。”
战贺颐眼睁睁看向自家的幼龙撂了筷子，似笑非笑道：“我总觉得这位小友眼熟，可算是想起来了。
我在人间见你的那一回，你身边可不是跟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么？”
言如青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敷衍道：“陛下好记性。”
“这么说来他们不是同一人？那从前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呢？我见你俩如胶似漆，还以为那个是你的道侣呢。”
战贺颐想直接捂住李成煜那张从来不饶人的嘴，为时已晚，刺人心扉的恶语已经道出了口：
“难不成——
那个已经变成死人了？”
战贺颐心想，完了。
颜筠谦暗念，完了。
早该知道这俩人坐在一起回变成什么样，当初说什么都不该让这两人见面。
“难为陛下这么想。”
言如青甩手把茶盏抛回桌上，冷声回呛，“论把死人放在身边的功夫，谁能比得过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