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三十六重天,兜率宫,藏书阁。
丹白束起一头银白的发,盘腿坐在冷硬的青玉地板上,孜孜不倦地翻阅着这一室书籍,昼夜轮转,日复一日。书页在他指尖被一张张扫清,只要身在屋内就永无看完之时。
他从没抱怨过一句,毕竟仙灵纯粹,只要餐食着对言如青的思念就不觉得孤独。
每本书中内容各不相同,上到遗世功法秘籍,下到如何驾马行车,端茶倒水。无人教导他,他孤身一人也学不透彻,装模作样地记在心里,好像什么都会了些,也可能什么都一知半解。
他心里想着言如青,一个人默默学了很多。
他只是单纯的想要帮上仙君的忙,想在这三十六重天有一席之地。
每每看见屋外仙雾缭绕,一只黑猫落在轩窗上,他就快步起身迎过去,抓着窗棂满怀欣喜地问:“师兄,是仙君要见我吗?”
墨砚舔了舔爪子,于心不忍,但还是用浑厚低沉的嗓音说了个不字。
丹白哦了声,不生气也不气馁,仿佛天地间一切恶语都与他无关,浑身上下只能透出如初雪般洁白慈爱的善意。
少年清秀的脸孔上重新又浮现出了期待,单纯道:“那我再等等。”
已经数不清这句话他说了几次,也数不清他到底等了多少时日了。
墨砚不忍心看他这副期待模样,又想闲聊几句掩盖什么重要的事。
丹白揉揉眼睛,手伸出支摘窗狭窄的细缝,有一下没一下地去抚黑猫的皮毛。
墨砚被养得极好,油光亮滑的一条,毛发既蓬松又柔软,叫人爱不释手,今日却看上去却有些心不在焉。
丹白问:“师兄是不是又有事瞒我?”
他察觉到墨砚周身的灵气又不高兴了一阵,躁躁郁郁,任凭他怎么轻抚都安顿不下来。
“你又察觉到了?”墨砚的尾巴绕上他的手腕,正好围了一圈,沉声解释道,“因为你不能从藏书阁出来,我也替你担心着呢。”
“原来如此。仙君让我在藏书阁静心想来别有用意,师兄不要为我担心。”丹白笑着拨了拨黑猫儿的胡须,天真无邪的心思全都显在脸上,“仙君又不会害我。”
“也是。”墨砚被他说更加心虚愧疚了,连橙黄的猫瞳都不敢对上丹白一双澄澈赤眸,不停地闪躲。
“我问你,你……前些日子可有犯过什么错?”
“我不记得了。”丹白左思右想,思忖了许久也没得出个结果,“师兄指的是哪方面?”
“就是有没有对师父犯过大不敬之事?”
“啊……我,我……”丹白忽而支支吾吾起来,只能想到那日误看姻缘簿的情形,有些难为情。还是老老实实地答,“从姻缘簿的法象中出来时,我扑在仙君身上……我,我就与仙君摔到一处去了。”
愈说愈要念想。即使已经过去许久,他仍记得姻缘簿书页翻飞,顺着红线去抓,那一头赫然写着他和仙君的名。
墨砚听完后愣了良久,奇怪的话语从几瓣猫嘴中脱口而出:“就这一件么?”
丹白不敢说姻缘簿上他与仙君变成了一对,拿书挡住了下半张脸,用力地点点头,“旁的我就不记得了。”
清气所化的少年不喜欢说谎,但他打算把这件事藏在心底。
墨砚焦躁地在窗台上走来走去,黑色的猫毛在窗边肆意乱飞,丹白忍不住伸手去收集,一根一根耐心地夹在书页里。
一本《太清至天皇玉册》被丹白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画符作法的玄书也全部被他熟烂于心,只可惜没法试上一试。
少年似乎尤爱这几本,墨砚也曾问过他原因。
“因为这里面讲的,和仙君有关。”
墨砚听了答复,伸出山竹一般的猫爪垫按在师弟的肩上略显疑惑地问:“可这几本便是世人写师父的书。”
“不一样。”少年执拗起来当真一点都不可爱。他捧着书籍认真地研读,眼瞳点漆般透亮,“老君是老君,仙君是仙君。”
老君是这三十六重天一众仙童的师父,而如青只是他一人的仙君,不可同日而语。
墨砚仍在窗外焦灼地走来走去,阴阴翳翳,挡住了些许藏书阁外的天光。
丹白摸摸鼻子,似在墨砚身上嗅到了不同以往的气息,继而追问:“师兄方才去了哪里?您身上似乎……有妖气?”
墨砚身上一直沾染着月老和言如青的仙气,尤为明显,今日却有些不同。结合师兄这一整只猫今日就怪怪的,丹白也忍不住要发问了。
毕竟藏书阁被下了禁制,他只能听墨砚给自己传来些消息。
墨砚解释道:“方才随师父会客,是妖界来的客人,许是我也不小心沾染了些气味。”
丹白点点头,继续沉浸到一片书海里去了。
黑猫想起言如青和月老会的“客”,那人明明长相平平无奇,却能被称作妖尊,心中不免觉得唏嘘。
又想到师父的计划,看向丹白时背后都觉得一阵阵地发凉。
墨砚甩了甩尾巴,背上蓬松的毛发微微炸开,今日问的问题全都奇形怪状,叫丹白有些答不上来:“师弟,你可曾想过下凡?”
“下凡?”丹白合上手中厚厚的书本,笑道,“我没想过……师兄这么问,是想下凡了吗?”
除去被贬谪,成了神仙却还像着下凡是为仙界所不耻的。况且道行不高的神仙只能投胎转世才能下凡,并没有传说中那般威风。
黑猫似乎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顿了顿,随即摇摇头,“我也不想下凡。”
“那就不必去人间啦。”丹白有些疑惑地问,“仙君有说过要师兄下凡吗?”
“……”墨砚并未回答他的问题。猫儿踟躇了半晌,又问了一句不明所以的,“我且问,如若师父要你去,你是否……”
“我会去的!”少年蹭地站起身,用力把窗户的缝隙开到最大,满怀期待道,“仙君为何要我下凡?”
“……我不过是说一设想,你切勿当真。”墨砚伸出爪子在丹白肩上踩了踩,仍不敢看少年澄澈的眼眸,最后哀叹一声,“我走了。师弟,你好自为之。”
那守口如瓶的黑猫最后还是转身离去了,连师弟的招呼都没应下。
少年趴在窗口,一笑就露出两颗不算显眼的犬牙,挥了挥手上的书,高兴道:“师兄,慢走啊。”
墨砚只是摇了摇尾巴。
他离开了藏书阁,并未像以往那样寻个舒服的地方窝着好好打理一下自己的毛发,转而去了炼丹房。
紫金的炼丹炉呼呼地往外喷着乳白的仙雾,几乎要将玉坐上的人影吞没。
墨砚恭敬地跪伏在地上唤了声师父,抬头见雾气如帘幕般从中被拉开,一竿拂尘已经指在了他面前。
言如青随口一问:“你去见他了?”
指的自然是丹白。
“是。”墨砚踩着拂尘爬进了言如青的臂弯里,亲昵却没有撒泼耍赖,是四爪规规矩矩地立在师父怀里的,“徒儿什么都没说。”
“嗯。”
言如青轻抚了一下墨砚的头顶,随即一甩拂尘,丹炉下神火大起,阴阳八卦图腾上隐隐渗出粘稠的黑雾,带着无穷无尽的阴鸷与怨恨,被拂尘挥出的仙力尽数推回了炉鼎里。
鲜红的丹火映在仙人琉璃般透亮的眼中,根本不能渗透其中分毫。
墨砚受不了这蛮横的浊气,稍微往言如青怀里退了退,沉声问:“师父,炉里就是要给师弟吃的东西?”
言如青不予否认,指尖碾起一方天地所有的浊气尽数投入炉中,灰朴的道袍猎猎作响,额前几缕散乱的发也随罡风翻腾。
墨砚抬头,看师父面无表情,清浊二气在他掌间肆意碾合,稍稍瞥了自己一眼,开口为自己答疑解惑:“他既为清灵,吃了浊丹后便会变成凡人。”
阴阳清浊,此消彼长。
从仙界来,往人间去。
这既是老君赠予言如青的卜辞,也可以是言如青赠予丹白的卜辞。
月老确实说过:如若吃下浊气,阴阳清浊不能相合成回魂丹,丹白就要被划为天地异类,届时天地法规就要降下天雷神罚。
除非有言如青护他,否则便要结结实实地挨下神罚。
月老说的不无道理。但清浊对冲、摧道毁心,绝大多数仙灵都受不了这份折磨,甘愿让阴阳交混,彻底沦为凡人。
无论是哪一种,言如青都不会护着丹白。
即便丹白身为仿造言如青出世的仙灵,一出世就与言如青结契,额上有上清天尊赠予的神印,天地法规也忌惮他——
但只要言如青不再是“上清天尊”,这份庇佑也就无效了。
所以言如青要下凡。
下凡转世,他便会成为身负仙君命格的凡人,这庇佑就再照顾不到那人分毫了。
言如青不咸不淡地添了一句,“故而我也要下凡。”
墨砚被罡风折磨得够呛,两只爪子紧紧抱着言如青的小臂,身子都被吹得前俯后仰,问:“师父下凡后要对师弟做什么?”
“我已将往缘镜投下界了。只等来世恢复记忆——
寻人,抽仙骨。”
凉薄之人只能说出凉薄的话,让怀中的猫儿都为之一颤。
就像言如青下凡后仍身负命格,即使沦为凡人,那人的仙骨仍在。抽出仙骨,言如青便能得到回魂丹。
得到赤子,重获道心。
贵为天尊,倘若有心,就该扪心自问,这样真的值得吗?
一切都好似一盘神仙棋,黑白交错,厮杀博弈,至始至终却只有言如青是执棋人,到头来根本没有输赢可言。
只有与天尊平等才有输赢可说,而在这人眼里万物成空,众生平等,永远只能被漠视。
墨砚久久无言,最后低哑着嗓子说:“师父,徒儿永远站在您这边。只是,能容徒儿多嘴一句吗?”
言如青垂眸扫了他一眼,无悲无喜,答:“但说无妨。”
“师弟是真心敬重您,他固然有错,您能否网开一面,既往不咎……”
“他没有错。”言如青重又复述了一遍,“他没有错,一切都是我故意为之。”
哪怕姻缘簿上写的不是二人的姓名,他仍会这么做。
不知过了多久,清雾散,炉中浊气已被碾合成型。浊气凝聚却无道心可言,又被言如青压制着不能化作仙灵,从紫金的炉鼎中飞夺出来。
乌黑的丹药落在言如青手心,仿佛活物一般,表面并不光滑,好似下一刻就有什么粘腻的物什要破开丹药从中钻出。
墨砚本能地排斥浊物,朝它龇牙咧嘴,一爪已经探身上前。拂尘的柄格挡在墨砚面前,饱蕴浊气的丹丸被拂尘一扫就乖顺了下来,仿佛一颗人畜无害的泥丸。
言如青手中拂尘指地,把怀中的黑猫放在微凉的玉石板地上,眼睫低垂,最后下了令,“让他来见我罢。”
……
听到熟悉轻盈的脚步声渐进,丹白已经抱着书候在窗前了。
天光乍然泄入,门格的花纹投下的阴影几乎要将他清秀的脸庞割裂。他走到大门前,用手半遮着猩红澄澈的眼,轻声问:“师兄,是师父要见我吗?”
这是他最后一次问这话了。
藏书阁的禁制已破,那黑猫低叹一声,背着光,宛如迎人上路前颁下判词的神使——
“走吧,师父在云顶天桥旁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