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一孽障目>第七十九章 、姻缘惹是非「中」

  “可不能做说这违心的话,你你你……你分明就是想的!”月老不满地抗议。

  “没有。”丹白把头压得更低,重复了一遍言如青说的话,“姻缘自有天注定,还是不知道到好。”不知是在拒绝月老,还是在宽慰自己。

  少年一副撒谎后自乱阵脚的态势,目光完全黏在了言如青身上,只等冷面的仙君说话就伏低做小,开口认错。

  可惜言如青的目光始终未向丹白挪动分毫。

  月老是一点都不想下那盘必输的烂棋了,干脆装傻充愣把一条路走到黑,作势就要翻开姻缘簿,故意逗弄丹白,“那这样吧!老朽先替你把把关。帮你看看是哪家仙子,年芳几许,几段情史——”

  “请,请上仙不要告诉我……”

  丹白心上仿佛被墨砚的猫尾巴不轻不重地拂扫着,心痒痒却无计可施。

  他吓得双眼紧闭,把玉案托完全挡在自己眼前。根本不敢去看那一本金红封皮的姻缘簿,更加不敢观察月老的神色。

  “上仙,不可。”

  言如青反握拂尘,出声制止时木柄已然抵上月老的手背,漠然道,“倘若提前知晓姻缘,只怕命数要变。”

  毕竟姻缘簿上写的是姻缘的结果。

  上面写的是和谁就是谁,绝不会随外因变化而更改。

  但姻缘簿上也只显示果,只能窥见两人的名,不知道一段修成正果丹姻缘过程会是何等曲折离奇。

  “老朽当然知道窥姻缘就要变命数,就是逗逗他而已。”月老得逞,另一只手突然上桌扫下了两颗白子,又趁机反手多叠了两颗黑子上局。

  局势瞬间逆转,月老发出一声满意的惊呼,“绝杀!”

  年轻的月老耍了赖,虽说完全不光彩,但好在结果总算赢了。

  他就是个老顽童,有时如姻缘簿一般完全不讲究过程。

  言如青一点都不恼,月老做的似乎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他不紧不慢地收拾着棋子,总算瞥了丹白一眼,垂眸冷冷地对月老说:“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即便上仙说的是玩笑话,也会有人当真。”

  “好吧好吧。”月老彻底泄了气,承认了自己胜之不武,嘟嘟囔囔道,“老朽先前赢不过老君,如今又赢不过天尊……喔,这是不是不能说?”

  言如青眼眸游移了一瞬,并没有纠正月老的话。

  白发赤瞳的少年见月老忽而看向自己,抬头报以一个羞赧的笑,没有反驳也没有发问,一声不吭。

  丹白并不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毕竟他自出世起就知道老君是老君,仙君是仙君,两者相似却不可同日而语——

  即便在多数仙家眼里,两者并无分别。

  丹白分得很清楚,毕竟仙君才是予以他一切的人。他从无一日受到过老君的照拂,却日日想受到仙君的垂青。

  甚至连“垂青”二字都言重了,丹白想想都觉得自己贪婪。

  他只想留在如青身边,其余的别无所求。

  言如青并无意窥见丹白的心思,平静地问月老:“上仙还要继续么?”脸上显神色,仍旧淡漠如冰。

  “不来了不来了,就没赢过。”

  月老连连摆手,望向对面比之神仙还像神仙的人物,寂寥无言。他叹息一声,把姻缘簿卷起后往宽大的袖子里一捅,恰好落下了一块巴掌大小的铜镜。古朴的纹样擦过月白的云靴尖,哐当一声掉在丹白脚边。

  丹白无意一瞥,那铜镜中清晰地映出了自己。

  白发红眸,眉宇间一点银华隐藏在额间碎发下,再往下,便是一张清秀平实的脸孔。少年纯洁似一块璞玉,本就不在意美丑,只觉得这镜子里的自己比天池水面上映出来的清楚不少。

  丹白不敢轻易伸手去碰,轻声询问:“上仙,请问这是……”

  “哦……差点忘了还有这东西。”月老并不太在意,屈身捡起来后只是随口一提,“这是往缘镜,可见过往,能晓未来。”

  提起月老,只知道姻缘簿,极少会提起往缘镜。

  姻缘簿只显结果,往缘镜只看过程,二者相辅相成,却并非缺一不可。

  月老就是把红线穿穿绕绕也只需对照着姻缘簿,反而用不太到。

  丹白听了个一知半解,还是点了点头。

  年轻的红衣上仙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扭头看向言如青,“说起来,墨砚是不是缺块镜子照着梳毛?往缘镜照得可清楚了。反正老朽用不着,就先借给墨砚玩玩吧。”

  丹白脑中无端浮现出那黑猫摁着铜镜舔毛的模样,联想到墨砚平时看着那般可靠,便忍俊不禁直想笑。

  言如青淡然拒绝:“是墨砚胡闹。往缘镜是上仙的法器,岂可随意应允。”

  月老摆摆手,“就当是老朽下棋输了押在天尊这儿的东西,等下次赢了就拿回来。”

  丹白常常候在这二位的棋局旁,每次奉茶就顺带学一点下棋的路数,看都要看会了,还从未见月老赢过仙君。天长地久无时尽,也不知这一押要何时才能重新归还给月老。

  言如青知道月老心中有数,也不再多说。

  慈祥的红衣青年走到丹白面前,和蔼地把那面小小的铜镜双手递到他面前,“老朽不知道那猫儿跑去哪里了。便由小道友代为转交,可好?”

  丹白抬起手滞在空中,宽大的袖袍滑落,此时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全都习惯性地先看向言如青。即使他能得到的回应少之又少,等待仙君的回应却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言如青察觉到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平静地扫了少年一眼,竟端起茶盏品了一口,算是默许。

  茶香清浅,杯壁余温,杯盏被重放在案上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让丹白根本挪不开眼。

  仙君一张薄唇被茶水染上了些晶莹红润,透亮得很,比自己一双浸了血的眼瞳要好看上千百倍。

  “我这就去带给墨砚师兄!”他规规矩矩地向两位师长行了礼,最后仍依依不舍似的,过了门槛才把目光从仙君身上挪开。

  已经数不清到底等了多少时间日,仙君终于喝了他泡的茶。

  丹白高兴到周身的仙气都开始欢腾起舞。他忍不住去想,若是仙君需要,自己什么都可以做。

  既然姻缘自有天注定,那有朝一日仙君寻了道侣,他也会诚心祝愿、为他二人感到高兴的。

  毕竟他只盼着仙君好。

  心思单纯的少年连续拐了好几个回廊,翻了好几处仙草堆,问了好几个仙童师兄也没瞧见那黑猫师兄的身影。反正丹白本就是闲人,干脆寻了墨砚喜欢待的一处地方静静候着。

  少年手里的往缘镜就如一面普通的铜镜,他眨巴着一双红彤彤的眼,怎么看它都不像其他仙家法器那般有极其大的神通。

  丹白歪头盯了铜镜良久,稍稍起了念,动了心。

  既然不能看姻缘簿,那往缘镜呢?

  他当然想知晓自己的姻缘,想知道的不得了。他尚不知姻缘是什么,只是单纯的欣喜又好奇,单纯的想知道未来会与谁有联系,单纯的想把一腔无处安放的爱意放到谁的身上,不求回报。

  即便丹白早已把所有爱意都投给了仙君。

  如若他只看一眼,就一眼——

  丹白后背靠上一株翠竹,周身云雾缭绕。素白的长袖轻轻擦净了那面巴掌大小的往缘镜,眉目清秀的少年左顾右盼,好似做了贼。

  无人教过他掐决念咒,他也不懂这往缘镜是怎么用的,就随便输了点仙力进去。不曾想倒误打误撞倒起了成效,铜镜上缓缓映出了些画面。青衫白衣相衬,纱帘重重叠叠,模模糊糊地显露出一对耳鬓厮磨的人影。

  丹白心净,又是清气所凝的仙灵,道心甚浅,七情六欲也淡薄,根本不能想到这是有关欢好的腌臜事。他把往缘镜往左转转又往右倒倒,看了半天也没明白是什么。

  他觉得无趣,继而又输入了些仙力,但镜中的画面始终没有改变。还是那一对青白的交颈鸳鸯,如画般又艳又烈,也就心纯如丹白才能面不改色地看下去。

  衣衫青白,发丝墨黑,镜中一并只有这三种色彩,后来总算有了些不一样的——上面那人的鼻子里忽而流出几滴殷红,落在下面那人如玉般白净的小腹处,宛如雪中盛开的红梅;亦似丹白本人这般,通体纯白如雪,双眼却如烈火般鲜红。

  少年双手牢牢地捧着往缘镜,似在一刹被通上了同感,额上银华浮动,脸上潮红翻涌,飘飘然然不知身在何处,却大抵明白了镜中所谓何事。

  他鼻中忽而有温热的液体流出,直接将镜中的画面击了个粉碎。低头,鲜血一滴一滴落在白玉石板铺的小道上,鲜艳如朱砂丹火。时刻提醒着他方才在镜中刹那瞥见的缱绻旖旎,如梦似幻,似真非真。

  偏偏此时他忽而听到一阵脚步声渐近,背靠的翠竹被他撞得沙沙作响,怕得他以为自己要天人五衰。

  最好谁都不要来……

  脚步声消失的刹那,铜镜中忽而映出一抹质朴的灰色。丹白惊惧又慌张地回头,又一头栽进那双云淡风轻的墨黑眼瞳。

  周身漂浮的云雾霎那间凝结看个彻底,节骨分明的手一把就将他手中的往缘镜抽走了。

  “仙,仙君。”

  丹白明白自己犯了错,背靠翠竹的力道一松,跪在地上心虚得不像话。分明是怕的,但捂着鼻子也不想放过看看那人机会。

  于是他鼓足了勇气,偷偷地抬眼去瞧。毫无特色的灰色道袍入眼,勾勒出一段窄腰。往上,古朴的衣领把那具身子包裹得极好,只露出了半截白皙的脖颈;再往上,是一张清冷淡漠的面孔,只是如何冷冽都难掩姿色,天地万物只配做其陪衬。

  上清天尊拥有天地间无人能比的冷傲矜贵。他看着仙君一双眸里仿佛含着万年不化的冰雪,知道面前这人纯粹又漠然,故而问出来的话也不会带有一丝关心之意——

  “你怎么了,丹白?”

  即便不带一丝关怀,这也是仙君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无关情爱风月,仅凭心中这份敬慕就能让少年铭记一生。

  拂尘马尾又被一甩,丹白鼻下的殷红血迹眨眼便被清理干净了,“我……我……”他的心却静不下来,慌忙想要向仙君解释,想到镜中莫名其妙的场景,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月老立在言如青身后,本就是察觉到了往缘镜的异动才跟着一起赶来的。他慈祥依旧,既不逼问也不怪罪,开口便是宽慰之语,“放心好了,想必是往缘镜的通感所致。所言感同身受就是这般,不会伤着仙骨的。”

  言如青并不深究,抱着拂尘背过身去,那背影挺拔如青绿翠竹。听他淡淡道:“下次不许了。”仍不带一丝心绪。

  “是。”丹白不敢抬头再看言如青,只能低声认错,“徒儿知错了。”

  丹白又羞又愧,不想再留,抬脚就要逃走,他本该如仙雾清气般没有实体,一时性急倒忘了如何隐去仙身,好巧不巧,肩膀恰好擦上了月老的胳膊。

  两者相撞就各自打了个踉跄,月老退后一步还不忘去扶丹白,袖中的姻缘簿便蓦然落了出来。

  书脊落地应声而开,霎时金光乍现,书页翻飞,彻底翻乱了少年一颗赤子丹心。

  仙界的清风当真不识字,几团清雾无心地乱翻姻缘簿,无处不在的仙雾就被成双成对的姓名取而代之了,犹如泼天落幕,骤雨突降,细细密密,重重叠叠,一时将丹白尚且单薄的身影围困其中。

  恍惚间,似有心声告诉他:

  就此一次,错过不再。

  于是丹白奋力地伸手去抓、去找,望眼欲穿却仍未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姓名。

  到底是心诚致灵,单薄的书页发了慈悲,为可怜的少年驻足停留了一刹。在一众墨黑的姓名里,那泛着金红微光的姓名终于落入了一双红如丹火的眼眸。

  姻缘一线牵,就此一瞬息,足以让丹白将这个陌生的姓名深深地烙在他识海中——

  “如青……”

  如青,言如青。

  自此一知,朝思暮想,梦寐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