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一孽障目>第七十章 、舍不得吃

  颜武找颜筠谦夜谈后急火攻心,不知怎地昏死了过去。想尽办法请了外来的大夫和御医都查不出病因,只道是忧思过度,要静心修养。

  颜策和以为又是父亲在算计什么,干脆先一步撑起了侯府大梁,趁机做主拍板给新帝上了道折子,说什么都要替父致仕。

  新帝竟出人意料地“体恤”朝臣,就这般爽快地允了。

  虽有说法是新帝只顾享受玩乐之事,安排手下的宦官批允折子,侯府这才侥幸逃了前朝的清洗,但无论如何,侯府只是被褫了世爵之位,失去了些官职俸禄,颜武一条命确实被保了下来。

  无人知晓颜武和颜筠谦那夜究竟谈了什么,屋外并未有人听到争执响动,还是颜筠谦火急火燎地推门说“爹昏过去了”。后来连颜武也记不清内容,他昏昏沉沉,都不记得自己招颜筠谦夜谈过。

  颜武被问起来只能记得自己气郁至极、又惊又恐,光是想想就要昏厥过去。

  从那之后再不见他招颜筠谦请安,父子俩的关系看似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

  事情都是愈不知道就愈想知道,颜武不肯说,不代表颜筠谦不肯说。

  言如青得知父子二人夜谈后心下一惊,私下相处时也曾问过颜筠谦:“侯爷找你说了什么?”

  颜筠谦那时正在帮他揉肩,手上动作一滞,为难地笑了笑,“唔……不是些好话。”

  恰巧颜策和处理了些朝堂上的事回来,在屋外唤颜筠谦的名。颜筠谦叫佩兰开门,规矩地坐到言如青身边去,先听他三哥说了说朝堂政务,忙得焦头烂额,后又提到了颜武的病情。

  颜策和怕问多了伤着颜筠谦的心,本不想问的,可颜武久病不愈又不肯说什么,就这样日日躺在床上也不见好转。

  五月中旬已过,卉安偏南,天气逐渐热了起来。侯府——如今颜武被褫了官爵,只能称作颜家了。虽是势不如从前,可该有的还是不少。

  颜筠谦这屋上了冰,盆中晶莹剔透的一块,寒气凉丝丝地四散。言如青记着颜筠谦身体不好,不经冷,握了把轻柔的羽扇摇晃两下,凉意轻拂,吹来的冷风也是柔的。

  颜策和忙得静不下心,也难改这直爽又火急火燎的性子,开门见山地问:“莫怪三哥直白,无端挑起你伤心事。只是爹如今身子不见好转,我只能从你这里问上几句了。”

  颜筠谦并不回避,摸摸鼻子,挤出一个笑容,眉眼不自觉地耷拢下来,“我不伤心。

  那夜,是爹把先皇驾崩归咎于我炼的回魂丹无用,我回了嘴,他便说了些不好听的。”

  “炼丹炼丹,爹为了那丹药忽视你多年毫无愧疚之心,还欲降罪与你,我看他当真是疯魔了!吃丹药成仙本就是骗人的东西,他信也就罢了,哪里还有胳膊肘一直往外拐的道理!”颜策和恼了,浓眉半横,一把夺过身旁小厮手中的蒲扇,大力地扇了起来。

  颜筠谦为颜策和递上茶盏,宽慰道:“三哥,你先消消气。”

  “虽说我也猜了个大概,唉……这!”颜策和喝了一大口茶水,如此也难掩他心头怒火,欲言又止道,“我真不想管他了,事到如今也不知悔改,哪怕这怒火攻心落下了病根也是他咎由自取!”

  不怪颜策和会相信颜筠谦的片面之词,毕竟颜武的本性在一家子心里都扎了根,做出这等愚昧之事来也甚是合理。

  言如青侧目看向颜筠谦,见他眼里流露出伤感之意,不知是为颜武难过,还是为自己难过。

  不知为什么,言如青心里总是隐隐觉得不真切。

  他以为颜武病得蹊跷,却说不出蹊跷在何处。

  颜筠谦察觉到了言如青的视线,凑过去接他手中的羽扇,压低了声音问:“怎么了?”

  言如青几不可见地摇头,并未多说。

  可能是临夏的阳光太过晃眼,颜筠谦有半张脸孔被羽扇遮掩,莫名觉得他居心叵测,竟有一刹让人觉得心悸不已。

  颜策和并未过多地在意两人的互动,长长地叹了口气,也并未放松下来。颜家大小事宜都压在他肩上,他连下巴新生出来的胡茬都无暇顾及,一杯茶喝了堪堪见底都来不及续,便又有公务找上门了,说了两句客套的话起身就要走。

  “三哥留步!”颜筠谦在颜策和临走前叫住了他,“爹久病不愈,我还是早些去别院住着吧。毕竟我这命格又容易找来邪祟,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让爹安心将养身体。”

  “谦儿,你且想清楚了再做决定,如今家道中落,但也不必委屈了自己。”颜策和在心里已把颜武放到了边边角角的位置,语重心长地对颜筠谦说,“你若是在这儿住得习惯就一直住着,三哥替你做主,无需讨好谁或是躲着谁了。”

  之前颜策和提议让颜筠谦去别院小住,就是怕颜武不着调,又为了溜须拍马而牺牲颜筠谦。眼下颜武不能管事,也就不必叫幼弟委曲求全跑去那般偏远僻静的地方了。

  更何况别院在颜筠谦印象里算不上好,只要一去就会想起被家人抛弃的过往,不是个吉利地方。

  言如青知晓颜筠谦提议要去别院是为了陪自己去老君观,颜策和以为他是在为颜武做考虑,故而一劝再劝。

  “三哥放心,我想清楚了。现已过了立夏,卉安城中多暑热,我去别院避避暑也好。”

  颜筠谦随意地挥挥手,眉眼含笑,稍稍弯起时真如月牙一般,不动声色地离言如青稍近了些,“我就是留在侯府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不如去与林间自然为伴,暂时落个清净。”

  “谦儿自己想清楚就好。”颜策和哈哈大笑,拍了拍颜筠谦的肩以示赞许,临了拂袖出门去,不免感叹,“就是不知道娘这回又要哭多久了。”

  待屋内的人全都退下,言如青起身道:“你若是不想去别院,我一人去老君观也不妨事……”

  “怎么连如青也说这话。”颜筠谦又把言如青摁回凳子上,二人对视,听他认真道,“我并不觉得去别院有何不妥,何况一想是能和你一起去,就满心欢喜。你不信我?”

  言如青应声说信。看颜筠谦脸上慢吞吞地展出真心的笑,一颗悬吊着的心才算被稳稳兜住了。

  冰块消融,丁零当啷在瓷皿中奏响几声泠泠之音,悦耳动听。

  其实去别院的事宜早已筹备好了,只等两位该去的人动身。

  言如青本想回药铺拿些衣裳和药品,结果临行当日被出手阔绰的颜小公子告知:前几日他就擅作主张定好了夏季的新衣裳,言如青只需把自己带过去就行了。

  是颜筠谦这次要求制的新衣实在太多,来不及让言如青一件一件试,干脆提前送去了别院。

  结果又没讨到好处,被言如青呵斥两句,家业衰败了还如此铺张浪费。

  颜筠谦嘴贫,成了言如青的心头好难免要蹬鼻子上脸,嬉皮笑脸道:“那如青就不要穿了。”

  说者有意,听者知意。

  于是某人手心被言如青用扇骨狠狠地抽了下,虽不疼却落下了一道显眼的红痕。颜筠谦知道错了要哄,在屋里躲躲藏藏满嘴喊师父,连连求饶。

  直到去别院的马车停在正门口,佩兰敲门来催二位主子启程,言如青红着耳朵尖冷着脸,仍旧没给颜筠谦好脸色。

  言如青先一步与颜家的几位行礼拜别,把墨池暂时托付给降香,掀开车马帷帐就安坐了。

  他稍稍挑开车帘一角,故意不等颜筠谦。其实心里有气只是极小一块,他并不会真的为此恼了颜筠谦,更多的是为了让他们家人之间能说说体己话。

  若说羡慕,言如青从小就孤身一人,从未体会过亲缘为何。但光看着这副景象也能略知一二,现世安稳尽在不言中。

  颜策和有些苦闷道:“你这一去,也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

  颜筠谦哑然失笑:“我不过是去别院避避暑,随时都能回来,三哥怎么突然说起伤心话了。”

  颜策和直爽,连忙搬亲娘出来说事,说自己是受了娘的熏陶,虽不至于掉眼泪,但与亲人分离免不了要多愁善感一番。

  颜简礼最护着娘,搀着李诗雨说明明娘是爱子心切、情难自已,哪能称得上是多愁善感?还嘴上瘾了还想反驳,却被李诗雨用帕子在面前甩了两记,又噤了声,叫离别之前的气氛忽而又快活了起来。

  “快些走吧。若是再留,只怕娘的眼泪都要哭干了。”颜策和用胳膊杵了杵颜筠谦。

  “那我走了。”颜筠谦与家人一一道别,阔步上前掀开帷帘登上马车,最后又回头看向颜策和,又单独道了一遍,“三哥,善自珍重。”

  “……谦儿。”颜策和同样看向他,嘴唇嗫嚅,似是想说些别的。犹犹豫豫一向不是他的做派,颜策和在车夫甩鞭前,说出了长兄对幼弟最为真切的关怀,直言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无论性格、容貌变成什么模样……我一直都当你是弟弟。

  愿你往后的人生能前程似锦。”

  颜筠谦听到了,却并未掀开帘子再应什么。无声地把最后一句话在心中回赠给了颜策和,心情大好,嘴角缓缓地勾了起来。

  言如青并不挨着颜筠谦坐,看着好像两人不太熟络,怕是相识还不久,没什么交情。

  车马一路驶出了卉安,奔驰在乡间小道上,到后来车外景色只剩下了林林翳翳,实在无聊。

  颜筠谦主动靠到言如青身边去,试探性地揽过言如青的腰。得手后见言如青不反抗,又要开始卖乖,轻声道:“师父为何躲那么远,像是我要吃了你似的。”

  “不是像。”

  言如青睨了他一眼,不是像,分明就是会被吃的。

  颜筠谦笑意盈盈,手已经探进言如青宽大的衣袖,故做无辜地问:“那可以吃吗?”

  言如青不为所动,冷着脸,压低了声音道:“这是在车上。”

  颜筠谦恍然大悟:“那不在车上就可以吃了?”

  “你……”言如青不知为何今日颜筠谦爱在口舌相争上占便宜,一句呵斥已经从唇里泄出,又及时地被颜筠谦捂上了。

  马车明显放缓了,连车轱辘声都小了下去。车夫的声音透过帷帘传来,模模糊糊却能被听清,“主子,可有什么吩咐?”

  颜筠谦高声道:“你只管赶路。”

  为了便于仆从随时伺候主子,木料板材都选的轻薄,车厢内的动静只要稍大些外面就能听到,可惜眼下倒是不方便了。

  颜筠谦其实都在说玩笑话,虽然想把言如青连皮带骨一同吃了的心意不假,但他也知晓分寸,不会真在这里做什么出格的事。

  只是看言如青恼羞成怒的模样真的有趣,落在他身上的打也不疼,被挠得心痒才是真的。

  颜筠谦单指放在唇畔,示意言如青小声。

  他还想凑近,搂在言如青腰上手已经被拍落了。

  言如青抿着唇,恼怒尚存,只留给颜筠谦一个如玉般的侧颜。可怜的耳尖染上了胭红,自上马车起就没有消下去过,仿佛把这个冷硬的人生生剖开,露出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柔软。

  清风徐来,帷帘微动,光影起伏照亮了言如青的脸孔,颜筠谦感觉心都漏跳了一拍。于是他极轻极慢地俯身过去,张嘴去咬言如青的耳朵。

  言如青并未及时推开,本想由着颜筠谦去,但片刻之后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锐利的犬齿碾着薄嫩的耳垂,不疼,只是清浅的鼻息吹得耳根更痒了,连带着脖颈都开始泛红。两人的一呼一吸都能清晰入耳,总感觉有什么地方要化解开来。

  言如青蓦地把颜筠谦推远,背抵上冷硬的车厢,总算握住了些实感。额前几率发丝垂落,他低着头,虚掩着此时脸上的神情,甚至不知道该呵斥什么。

  他知道颜筠谦有分寸,知道方才是在开玩笑,但只怕再玩下去真的要出事。

  颜筠谦用微凉的指尖摩挲刚才被他咬过的地方,笑道:“不吃了,舍不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