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一孽障目>第二十八章 、信邪

  听珠阁霎时静得出奇。

  老皇帝望着这奇观哆嗦不已,扑通一声长跪下去,冕旒飞甩,仰头颤颤巍巍地道了一句,“神象突现,天佑凤鸾……”

  苍老的声音蹒跚在大殿内外,促使群臣也纷纷下跪叩首,跟着喊了起来,仿佛人人安魂定魄,意气高昂——

  “神象突现,天佑凤鸾!”

  “神象突现,天佑凤鸾!”

  ……

  众人皆跪,言如青也不得不搀着颜筠谦跪下。

  他无暇理会颜筠谦这会儿不成体统,正和自己十指相扣。

  言如青的气息陡然急促起来,他此时一心都悬在神像上,也终于明白了颜筠谦所说这必应娘娘“邪”在何处——

  他看得真切,不仅是神像的眼眶中渗出血泪,洗去双眸的慈悯,祂背后成千上百条手臂竟倏然扭动不止,似乎遑急地想把那口玉棺拢到怀中,瘆人无比。

  却也仅那一刹,转瞬又犹如幻象般消逝不见了。神像背后千手仍如舟光尽显神性,徒留面庞上两道暗红干涸的血痕。

  言如青一时也顾不得礼数,头几不可见地侧了侧,轻声问道:“你看到了么?”

  “看到了。”颜筠谦明白言如青所指何物,用气音短促地回,“手,在动。”

  颜筠谦是天生阴命,他能看得清楚,那眼前究竟是神祗显灵还是邪秽降生,倒是难说。

  言如青本还在观察那尊神像,季玉卿忽而剧烈地咳嗽起来,止都止不住。乌苍见状急忙为他拍背顺气,却于事无补。

  他似要把肺都呕出来一般,脸上咳出了病态的血色,扭头皱眉看向颜筠谦与言如青。

  颜筠谦身子前倾微微侧目,双唇开开合合,无声地询问季玉卿是否察觉异样。

  待咳嗽声渐渐停息,取而代之的是季玉卿坚定地颔首。

  大殿内的老皇帝颤颤巍巍地起身,在一旁静候多时的初献官连忙递上两只如酒杯状的器皿,恭恭敬敬地等在神像下,眼看柳叶脉络上铺开一片赤红,血泪顺着叶尖逶迤而下,稳稳坠入其中。

  众臣起身,仿佛听珠阁内外都被笼罩在一片祥瑞安康的期许里。

  除开他们几人,竟无旁人觉得神像流出血泪有何不妥,都当这是天降甘霖,神祗恩赐。

  两只杯中积攒的恩赐并不多,堪堪没过杯底。粘稠的血泪更多都枯竭在柳叶上,鲜红不再,已然发棕。

  殿下众人仍敛声息语,亲眼见必应娘娘显灵,顶着寒风连大气都不敢出。器皿被安放在供桌上,群臣都在静候皇上照旧进行下一项仪程。

  不等初献开始,神像后头忽然走出一人影,快到连侍卫都来不及阻拦,一晃夺过供桌上的杯盏,双肘抵住侍卫横拦的两把长刀,身子倚在玉棺上,沉声道:“娘娘神谕,仙恩只赐有神缘之人。”

  来者正是稚景。

  她还是一身侍女打扮,可话语铿锵有力,一字一句穿堂而去,竟叫侍卫连退数步。刀锋相碰发出锵鸣,又吓得老皇帝“噗通”跪了回去。

  没有群臣哗然或是惊动,又是一阵衣料摩挲声,从前往后又跪了大片。仿佛只要身处这听珠阁,面对这尊必应娘娘神像,就能自然而然勾出人们骨子里的顺从。

  稚景此言重在“神缘”二字上,眼神直直地盯着颜筠谦与言如青。

  言如青被盯得头皮发麻,以为颜筠谦还要跪,挽上他的胳膊,却发现小少爷并无低头的意思。

  “我累了。”颜筠谦笑了笑,声音大了些许,“跪不动了,您陪我站一会儿吧。”

  在祭祀大典上做出这等举措,已经不是单一个死字便能了事的了。

  于君失仪、失礼、忤逆,都是藐视皇威的大不敬,哪个不是当斩的罪?

  偏偏颜筠谦就做得这般自然,气定神闲到好像只是同言如青站在院里赏花。

  颜筠谦不是鲁莽的人,反倒是时常心思细腻到叫人发指。虽说不知小少爷目的何在,可他既做了,便是心里已然有底了。

  只要颜筠谦敢做,言如青就敢陪。

  颜武扭头看向颜筠谦,头一回怒目圆瞪,却碍于礼数,不得起身或是出言提醒自己莫名发狂的幼子。

  颜筠谦看见也当没看见,用衣袖遮面,阻隔了颜武投来的目光,靠在言如青身上打了个哈欠。

  众人皆跪,唯余傲立。

  此时再无人遮挡,言如青直面稚景,甚至能感受到她和往常如出一辙的笑意,似有似无。

  身旁的季玉卿又低咳两声,他竟也没跪下,只是咳嗽咳得直不起腰来,挂在乌苍身上,不见转好。

  “少国师也累了么?”颜筠谦打趣他。

  “是啊。”季玉卿温柔地笑道,“我也算是舍命陪君子吧。”

  稚景一言不发,盯着他们观望了良久,抬手将杯盏举至颜筠谦和季玉卿的方向。

  言如青听不清稚景同老皇帝说了什么,只是隐约听得当朝九五至尊的天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妄图求得杯中之物,免去以肉身凡胎求仙问道的苦痛。

  稚景俯视皇帝,捧着手中之物纹丝不动,面庞只涂上了些悲悯,却不见半分慈敬。

  寻丹、求道、成仙。

  对永生的渴望是天子的残生执念,又何尝不是凡人都梦寐以求的?

  无人在意必应娘娘究竟是什么,凤鸾得祂三百余年的庇佑,才存续至今,也早已分不清究竟是不在意、还是不敢在意了。

  不必深究是妖魔还是邪秽,不必执着是人为还是天赐,只要世人皆信,那就是“神灵”。

  只是颜筠谦和季玉卿不信了。

  老太监脚步匆匆地来请,背弯得只能看到一顶巧士冠,毕恭毕敬地请颜筠谦与季玉卿亲去大殿接受恩赐。

  言如青扶着颜筠谦的手臂,侧首望了一眼身后的季玉卿,随那老太监缓缓走进大殿。

  跨过大殿门槛便觉著背后寒意更甚,大殿朱门忽而紧闭,发出一声闷响。言如青抬头,必应娘娘一双琉璃眼折出的光芒如影随形,无论走到何处,都牢牢地黏在几人身上。

  稚景绕过仍在喃喃自语的老皇帝,将杯盏分给颜筠谦与季玉卿,已不知她是戏谑还是真心,“二位,请吧。”

  颜筠谦单手接过,连谢恩都懒,也不着急喝,刚举到唇边,却被言如青眼疾手快盖住了杯口。

  颜筠谦垂下眼帘,示意言如青放宽心。

  “微臣自知命小福薄,无福消受这等仙赐,还是请陛下服用吧。”颜筠谦笑着将杯盏推到身前。

  也不知老皇帝何处来的气力,竟推开了身边围着的一众臣下,推搡挣扎着起身要朝颜筠谦扑去。

  三两侍卫也杵着不敢拦,言如青见皇帝几近疯魔,上前一步就要护颜筠谦。见小少爷手里的杯盏已经被皇帝夺去,一把将人护在怀里,才算暗松一口气。

  颜筠谦已经快蹿得同言如青一般高了。两人鬓贴着鬓,脸颊的热意挨得那样近。

  杯盏被皇上夺去是颜筠谦故意为之,只是没想到言如青要护自己,两人相拥反倒叫他愣了神。

  颜筠谦头贴在言如青肩颈处轻轻磨蹭,见老皇帝捧着杯盏作势要往嘴里倒,也无半点想要出言阻拦的意思。

  皇帝身旁的近侍忽然拔剑,寒光出鞘,起腕撩剑便从底挑飞了皇帝手中的杯盏。皇帝吃痛,刚拾起天子之威要发作,冰冷的剑锋贴在脖上,一时吓得只剩喘息。

  颜筠谦暗叫不妙,连忙转身将言如青推到身旁。

  无论身前身后,众侍卫均架起刀剑,竟不是要讨伐那要挟圣上的狂徒,也不是为了圣上安危而护驾——兵刃都指向了他们几人与殿内的几名献官。

  乌苍也护着季玉卿,眉眼间的忧虑不像是佯装的;稚景被两把长枪架在供台前,她自有办法逃脱,只是此时挑眉笑着,无奈地耸耸肩。

  显然不是她下的套。

  老皇帝几近瘫软,又被两个侍卫架了起来。

  这招瓮中捉鳖倒确实玩得好,叫颜筠谦不禁想起他被迫在法场自证清白那日,若非有稚景救场,他还真得使些别的手段才能逃出三皇子设下的圈套。

  只要推开殿门便能解这困局,只是殿内众人如同困兽,连高声呼救都做不到。

  铤而走险,却是绝妙之策。

  “殿下这是何意?”颜筠谦抬眸,试探地开口问道。

  那人手中握剑力道重了重,丢下头上盔胄,露出面容,只不轻不重地回了过去,正如颜筠谦所想——

  “逼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