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一孽障目>第十六章 、举棋不定

  一场闹剧堪堪落幕。

  言如青静静立在颜筠谦旁边,心想如何快些脱身。

  小少爷还死死攥着他的袖角不肯撒手,鲜血顺着掌纹蜿蜒干涸了也不叫疼。

  活像三魂丢了七魄,只剩一具空壳。

  “我扶小少爷下去吧。”稚景虽说身份非主非仆,却还摇曳着腰身婀娜上前,面露担忧。

  她俯身要搀颜筠谦,却并未靠他很近,好似只是嘴上说说。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稚景一幅要扶不扶的模样反而挡住了三皇子投向言如青的视线,暂时解了言如青的困境。

  言如青知道自己方才表现得太过显眼,提剑从窗户跃出救人的举措,怎么说都不该出现在一个普通小厮身上。

  他得快些退去这个小厮的身份,免得旁人再生疑心。

  佩兰见时机正好,示意言如青随颜筠谦一同离开,为他找好了退路,“你陪着小少爷,凡事都要帮衬着稚景姑娘。”

  “是。”言如青应下,低头扶颜筠谦起身。

  大堂外那些道士们望向言如青的目光炽热又灼人,与稚景身上没由来的怪异感扭在一起,叫他浑身不自在。

  言如青希望自己只是中暑了。

  稚景从另一边扶住了颜筠谦,又唤了几个仆从打伞,跟着言如青慢慢朝怀竹院走去。

  “可怜呐,小少爷竟要受折磨至此。”稚景目不斜视,忽然蹦出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这桩事,您怎么看呢?”

  言如青脚步一滞,又不动声色地跟上了稚景的步伐。

  稚景这话像是对自己说的。

  可能她已经知晓了自己救下颜筠谦的事,也可能是揣测,借此机会希望能从他口中套出些什么。

  反正在还没弄清稚景到底是敌是友之前,言如青打算先装哑巴。

  总算拖着小少爷走到了怀竹院,言如青前脚刚踏上白玉石砌的小道,后脚就感觉袖角一松。

  颜筠谦忽然在两人身上挂也挂不住,身子重重地摔在地上,蜷成一团干呕起来。

  院内霎时又乱作一团。

  “筠谦……”

  言如青蹙眉蹲下要抱颜筠谦起身,少年却仿佛失了智,全然不顾言如青劝阻。不知他从哪儿又来了力气,一只手扶着身旁的枯竹,另一只苍白的手握成拳状,发疯似地不断捶打自己的腹部。

  稚景双手抱胸,饶有兴致地看着小少爷的狼狈姿态,无动于衷。

  颜筠谦一拳一拳不分轻重地砸下去,直到把方才喝下的符水污秽都尽数吐了出来才算善罢甘休,最后强撑起身坐在地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扶我回屋吧。”颜筠谦的神志似乎清明了些,不再有在道法场上的木讷呆板。他对着言如青展开一个虚弱无力的笑,佯装轻松地说道,“我没事。”

  “好。”言如青重新扶起颜筠谦。

  颜筠谦还是一如既往,有事还要硬说没事。

  小少爷说过从来不会欺瞒自己分毫,那他总挂在嘴边的这句,又何尝不是谎言?

  言如青眉眼低垂,心里涌上些许惆怅。

  稚景算是热闹看够了,又帮着言如青把颜筠谦扶进了主屋。

  言如青发现了,颜筠谦至始至终没有正眼瞧过稚景。可当稚景重新搀他时,他也不抗拒,只是默默任由她帮忙扶着。

  仿佛她与侯府的仆从们无二差别,没有什么高高在上的身份背景。

  可明明那大太监来宣旨时提了什么“神谕”和“必应娘娘”,一猜稚景就是大有来头。他这个山野村夫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颜筠谦住在天子脚下,没有不明白的道理。

  而且他看着小少爷像是故意为之。

  言如青猜不出这两位的葫芦里都卖的什么药,只想等稚景不在时好好问一问颜筠谦。

  颜筠谦伤重,不出意料的话立马就会有御医来访。

  为了避免再横遭旁人揣测,言如青送颜筠谦回屋后立即悄悄退了出去,趁乱快步走回了自己那间房。

  他谨慎地阖上门,确认过无人在意他的去处,这才长舒一口气,褪下了小厮的衣服。

  天气炎热,屋里屋外都闷燥无风。言如青换上自己的衣裳又重新束了发,正欲推开窗透透气,伸手却被另一人握住了手腕。

  他心里一惊,回头却发现稚景已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

  “你不去陪着小少爷吗?”稚景眉眼弯弯。

  言如青挣脱开了被稚景握住的手腕,大步退后,冷声反问,“你怎么跟来了?”

  纵使外面嘈杂,但言如青不至于连有人进屋也发觉不了。稚景就这样宛如鬼魅一般飘到了他身后,心中顿时激起一阵胆寒发竖。

  从见到稚景的第一眼他就有预感,比起人,稚景更像是披着人皮的精怪。

  “言公子,我知道你救下颜筠谦的事,你是他的……”稚景不恼,丹红的指甲轻扣脸颊,佯装思索道,“师父,对吧?”

  “姑娘既已经知晓,又何须再来问我。”

  言如青步步后退。他一边出言吸引稚景的注意,另一边背在身后的手已经摸索到了案上的青玉花瓶,牢牢握在了手里。

  “您可误会我了,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来加害于您呀。”稚景一眼便看穿了言如青的意图,“必应娘娘只叫我来关照小少爷,和您没关系。”

  “你要杀颜筠谦?”言如青的警惕并未放下分毫,“必应娘娘到底是什么?”

  “我可没说过要杀谁。”稚景慢慢走到桌前,拉开木椅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她的声音不算清脆温婉,反而低沉得更显了些蛊惑人心的意味,慢条斯理地将必应娘娘的事娓娓道来。

  凤鸾国的帝业存续已三百年有余,谈不上国富民强,却也不至于民生凋敝。这一切都仰仗皇室诚心向神灵祈求国泰民安——最终求来了必应娘娘的庇佑。

  皇室为此特地修建了“听珠阁”作为供奉必应娘娘的观宇,年年香火鼎盛。听珠阁少有人出入,大多只有必应娘娘的指示传出,被称为“神谕”。

  神谕有时是预言,有时伴着物件,屡屡都能助凤鸾在困局中化险为夷。

  无人知晓祂到底是不是真的神灵,也不知道所谓“神谕”是不是有人在故弄玄虚,因为真正能回应众人的只有听珠阁正门一尊必应娘娘的千手神像。

  稚景讲到最后,清了清嗓子问言如青,“您相信妖魔鬼神之说吗?”

  “不信。”言如青低声说道,并未抬头与稚景对视,“既然你说凤鸾国存续至今是仰仗了必应娘娘的缘故,那祂要的是什么?”

  天底下没有亏本的买卖。

  “娘娘会永保凤鸾社稷安定,直到凤鸾皇室能献上一位让祂心满意足的皇子作为供品。”稚景笑道,又重复了一边方才的问题,“言公子,你真的不信妖魔鬼神之说吗?”

  言如青不语。

  活人为祭太过邪门,他宁可相信这是稚景编造出来吓唬他的谎话。

  稚景忽然伸手掐住了言如青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力道不大却让言如青无法轻易挣脱开,“您要是不信,怎么不敢看看我呢?”

  眼前这这副皮囊是像狼?还是像狐狸?言如青分不清。

  但初见稚景时的怪异感再次翻涌而来,心里一阵难受的酥麻。

  自从随颜筠谦来了卉安,他只是应付世家大族的明争暗斗都已叫人筋疲力尽,如今还要摊上这些荒谬怪诞的鬼神之说。

  与其说是他不信鬼神,不如说是他不愿相信。

  言如青吃痛,一挥袖用力甩向了稚景的手臂。稚景也无意为难他,松了手又气定神闲地坐回了原处,“言公子对谁都怀有戒备之心,怎么唯独就被颜小少爷攥着袖子走了呢?”

  “稚景姑娘何出此言?”

  “旁人说的话你都将信将疑,颜筠谦说的话你向来深信不疑。难道不是么?”稚景说,“言公子,太相信别人未必是好事。”

  言如青蹙眉。

  他实在想不出稚景为何要想方设法挑拨他和颜筠谦的关系。还是说这正是他的目的所在?

  “您看,您到现在也还是只会疑心我有古怪。”稚景挑眉,“不过我可以大大方方地告诉您。正如您想的那样,我不是人。”

  稚景还想说些什么,但屋外传来了降香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谈话,“言公子,小少爷请您过去。”

  “我即刻就来。”言如青大声回应降香,睨了一眼稚景。他手里的玉瓶还牢牢握着,不敢有所松懈,“稚景姑娘说了这么多给我听,到底有什么目的?”

  “只是觉得您可怜,不忍心看着您被蒙在鼓里。这是您想听的答案吗?”

  稚景没有阻拦言如青出屋,她随手拿起案上的话本子翻了翻,就一门心思扑在里面了。

  言如青认得,那是颜筠谦不太欢喜的一本,大抵讲的是精怪要找书生寻仇,结果真的爱上了书生的故事。似乎最后两人不得幸终,所以小少爷草草看了一遍就丢在自己案上了,嘟囔着说送给师父做镇纸。

  言如青不再理会稚景,放下玉瓶快步离去。

  “言公子,太疑心旁人不是好事,太相信旁人也不是好事。”

  等他回头,桌上只有一本摊开的话本子,稚景已经不知所踪。

  言如青看到颜筠谦时,小少爷除了脸色还差些,人已无大碍。

  颜筠谦没提什么别的,只是举起被包得像两个白馒头的手,说自己不能翻书了,请师父帮忙读几页话本子。

  言如青耐着性子一页一页地读与他听。才读了没几页,抬首就见少年已经阖眼睡去了。

  颜筠谦眼下勾勒出一片乌青的倦怠,可见是真的累着了。

  只是有了稚景的事,他也不乐意回自己屋里待着了,干脆在颜筠谦床旁的软塌上眯了一会儿。

  言如青转醒的时候,颜筠谦还睡着。佩兰和降香已经备好了清淡的晚膳,佩兰恰好推门进屋想看看小少爷如何了。

  “佩兰姑娘,稚景呢?”言如青见颜筠谦没醒,询问起了稚景的去向。

  “奴婢已经为她安排好住处了。”佩兰神色有些凝重,“好端端的,听珠阁怎么会派人来……”

  一听就知道佩兰必定也知晓必应娘娘一事,言如青追问下去,想知道稚景告诉他的消息是否属实。

  结果的确如此,佩兰口中有关必应娘娘到传闻与方才稚景告诉他的几乎毫无区别。

  大概是谈论的动静大了些,吵醒了颜筠谦,小少爷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眨巴着一双大眼,歪头迷茫地看向言如青。

  佩兰连忙吩咐下面去热一热晚膳,与言如青谈论必应娘娘一事也戛然而止。

  言如青没什么胃口,就陪着小少爷一起用了些白粥。

  颜筠谦中午才被灌了符灰水,现在更不想吃食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被他浑忘了,喝一勺粥能讲足足十句话。

  一溜儿从古籍医书讲到民话本子还不够,又说想养宠物,问言如青喜欢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走的,要是喜欢地上走的,是喜欢猫还是狗,喜欢黑的黄的还是白的花的……

  言如青喝完了小半碗粥,坐着敷衍他。

  犹记他送走颜筠谦的那天坐在小药铺子里,看着颜筠谦吃桂花糕。寂寞孤单倏然涌上心头,他就想着,等把颜筠谦送去卉安后,自己就要养一只猫。

  那时还在纠结猫的花色是黑还是白好,这会儿不必纠结了,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他刚想说,却被颜筠谦抛出的问题堵上了嘴。

  “师父,稚景有没有和您说过什么奇怪的话?”颜筠谦放下勺子,脸上浮出几缕忧虑,“她的话万万不可轻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