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墨白不得不承认，周梓晨说得有些道理。但他横竖觉得自己是被眼前之人给算计了，眯着眼睛思索良久，最终还是无奈地点了头。
“罢了，既然你已开了口，为师怎有不陪的道理？”虚墨白可不会承认他纯粹是为了省一笔银子才答应的事情，周梓晨心内了然倒也不拆穿。
眼下他们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东西，两人都轻装上阵，只揣着周梓晨讨回来的银两便下了山，不过他们都未曾料到，会在山下的镇子上与宋知恒不期而遇。
周梓晨端坐在茶楼雅间内，用力吸了吸鼻子，状似惊异地开口道：“师尊，我好像又嗅到了一股羊臊味，而且……似曾相识。”
虚墨白赞同道：“确实。”
坐在他们二人对面的宋知恒如坐针毡，唇角微微抽搐了几下，如今他也算是彻底明白，何为士别三日，应当刮目相看了。
眼前二人竟全然没了先前修士素净清丽的模样，尤其是池云真人，瞧着更是被周梓晨影响得没了原先的仙风道骨。
“池云真人。”宋知恒拘礼颔首，小心试探道：“晚生听闻您一念之差入了魔，便想来问问您是否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助的。”
“没有。”虚墨白摆手：“本尊知你清贫，维持医馆的开销已实属不易，又如何忍心向你讨要银两？”
闻言宋知恒一愣——方才自己有说过要接济他们银两吗？好像没有吧？
不过很快，他就将疑惑压在了心底：池云真人如是说，定是有他的深意的！
宋知恒再度拘礼道：“多谢池云真人相助，前些日子陆兄已大好了，一醒便匆匆赶回了流云城，想来是为了给您道谢。只是……他大抵也刚知道您入魔的事情。”
宋知恒的眼中流露出几分惋惜之色，六界皆知虚墨白的天赋世间罕见，当初修炼之时，将同期无数仙门弟子都比了下去。
有阵子甚至还有人传言，流云城的虚墨白乃是玄鹤真人的私生子，日后定会继承流云城的。
谣言在游云子当上掌门后不攻自破，也是自那之后，再无人知晓虚墨白真正的实力，众人只道他是因劫难所困才无法飞升的。
唯有少数人知道，虚墨白是为了心结。
眼前的宋知恒显然不是其中之一，他只觉得虚墨白没有飞升是六界之憾，入魔更是阴差阳错。
“知道了又如何？”虚墨白倒是已有了些许超凡脱尘的想法，“他又不是本尊的对手，即便有心来让本尊重回正道也无济于事。”
倒是实话。
能来征讨虚墨白的修士少之甚少，毕竟他是仙尊入魔，又渡过了炼狱之劫，实力已不输飞升成神之辈了。
“晚生听陆兄说过，他平生最仰慕的就是池云真人了。”
虚墨白的眼神微变，不解道：“那他为何不拜入本尊的门下？”
“师尊。”周梓晨在旁听不下去了，忙出声打断：“您还想收其他弟子啊？”
“他本就是你师兄。”周梓晨的话倒也点醒了虚墨白，当初他确实没有收徒的想法，也难怪陆挽心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游云子。
此时此刻，流云城中，陆挽心莫名在游云子面前打了喷嚏。
游云子不动声色地朝后退了半步，盯着陆挽心半晌说不出话。
“师尊，师叔他真的……入魔了吗？”陆挽心不可置信对着游云子问道，而对方却沉默了良久才小声嘀咕道：“……怎么还真救回来了？”
“师尊您说什么？”陆挽心没听清游云子所言，迷茫追问。
游云子却并打算解释，只摆摆手道：“重伤初愈，门中的事务你暂且不要插手了，待身体养好了再说。”
“是，师尊。”陆挽心颔首应下，随后又道：“师叔逐月阁内的东西，弟子想给他送去。”
游云子先前倒没发觉陆挽心竟是这般情深义重的，想来是他渡了生死劫，对于生死离别之事看得更重了。
逐月阁中的奇珍异宝不少，游云子心无贪念，却也不想让入魔后的师弟过得太过滋润。
他挑挑眉道：“东西送去倒也无妨，你且将银子留下，就当是执事长老贴补给流云城的。”
见陆挽心面露不解，游云子只能找了个由头：“你师叔拔了为师不少仙草，只当赔偿了，待你伤好后，若是想见他，便给他送去吧。”
“是。”陆挽心虽不知掌门师尊的用意，却还是俯首作揖，转身离开了。
他走之后，游云子也回了殿中，与候在殿内的浮文真人对上视线。
“真没想到，你竟会纵容池云入魔。”浮文真人眸光凛冽地看着游云子，“玄鹤神君也不曾出面，如今因为此事，醉鹤山已闹得沸沸扬扬，不少人都要你们给个交代。”
“什么交代？”游云子同样没好气地开口：“弓过盈则弯，刀过直则断。墨白本就是那个性子，入魔乃是天命所归，本尊试过为他改命，眼下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再者说，你们都不知，玄鹤神君乃是六界最护短之人，此次墨白入魔，他心中早已有数，若是有人敢为难他的徒弟，只怕他会亲自出面了。”游云子越说越觉得无可奈何。
玄鹤真人飞升为玄鹤神君后，再没了踪迹，但他在飞升当日，曾将游云子叫到了跟前，他只对游云子说了一件事，便是关于虚墨白的。
虚墨白当初的修为已超过了游云子，按理来说他早该渡劫的，偏偏他心有执念又不愿面对，连带着天劫也一直拖到游云子飞升时才开始。
当初玄鹤真人断言，虚墨白的天劫难渡，或会因此入魔，后经烈火焚身之苦，又会因其心性，最终殒命于此。
这话将游云子吓得不轻，他思虑再三后才敢问玄鹤真人可有解决办法。
玄鹤真人却一言未发，只将玉珠音交给了游云子，之后便再不见踪影了。
游云子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玉珠音是师尊提醒自己，保全师弟的念想之物，而他也在那日后，兢兢业业地为师弟卜卦，直到他的天劫开始那日，他算到了与醉鹤真人同样的卦象。
虚墨白天劫难渡，而他的天劫竟是世间最为匪夷所思的财劫。
游云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平时不沾人间烟火的师弟为了几两碎银，开始在人间修缮庙祠，为了点凡人的油盐酱醋发愁。
结果，虚墨白自然是因没有赚钱敛财的天赋，被财劫卡得死死的。
游云子想，师弟就算再不济，也不至于因为没赚到钱就入魔吧，直到虚墨白将主意打到靠收徒弟赚钱，他的卦象才终于有了变化。
周梓晨入门那日，游云子也为他卜了一卦。
结果……
千百年间没有一人入魔的流云城，竟出了一个入魔的“好苗子”。
他本想除之后快，谁知周梓晨的命数与虚墨白的命数紧紧相连，二人近乎死生相通，正因此，虚墨白的死劫才算有了一线生机。
他不敢轻举妄动，恰逢自己座下的大弟子陆挽心的生死劫将近，他有意在陆挽心面前提及虚墨白的财劫一事，诱导他去寻师叔解决双安城之事。
游云子担心虚墨白生来没有情爱，不会教授徒弟，导致入魔之日因二人情缘不深而撑不下来。
所以他故意将两人卷入了陆挽心的生死劫中。
若是，能以挽心的命，换来师弟的命……
即便日后遭师弟怪罪，他也只能这么做。
本一切顺遂，谁知齐明幽竟横插一脚，加快了虚墨白入魔的进度，游云子知晓一切即将失控，可事已至此，再无回转的可能了。
所幸虚墨白与周梓晨到底撑了下来，连带着陆挽心也真被他们二人救活了。
天命有时总爱拿人生死做玩笑。
如今的游云子，倒是有些明白曾经虚墨白说过的那些话了——天道不公，总有一日会有人会取而代之。
“其实，”浮文真人犹豫着开口：“不知你是否发觉，自齐明幽死后，池云已与从前不同了。他知道齐明幽的情劫，就是他自己吗？”
“他不清楚。”游云子摇头道：“即便知道又有何用？按他的性子，只怕烦闷些许年头也就过了，并无大用。”
“那你可知，情劫与旁的天劫不同。”浮文轻叹，垂眸望着杯中泛起涟漪的茶水，淡淡道：“即便失败，也不会就此消弭于世。”
“你徒弟说的？”游云子抬眸瞥了眼浮文，见对方忽而面色泛红，不禁调侃道：“你们倒是有空整日操心旁人的事。”
“你莫打趣我，他对我说过，若是齐明幽的情劫并未消弭，便有可能入了池云的劫难之中，便是说，如今他身上，或许带了两道劫数。”
“再多劫难如今也一样了。”游云子眼底闪过一瞬心虚，“横竖他已经不再需要渡劫了。”
“那你为何还要扣下他的银两？”浮文面露莫名：“就不怕他怨你？”
按照虚墨白如今的性子，只怕不是怨字能概括的。
虚墨白的信中说他们就此别过了，可若是他因银两一事回了流云城，那未尝不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