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发丝被抚摸的触感从上方慢慢传来,江涿原本笑得得意的面孔恍惚间泛起一抹慌措。
他看着傅夺的眼睛晃了晃,将视线浅浅地偏移了开。
直待傅夺抚摸了他许久,久到江涿硬生生喉头发紧,才终于忍不住出声阻止。
“……你摸够了没有啊?”
傅夺的手一僵,转而侧身偏过头。
“抱歉……”
江涿看见他忸怩的样子,心口被拨动了一下,有些后悔起来,“不,不是……没关系,你想摸就摸吧,小爷我……”
江涿声音低下去,“小爷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如果他的身体没这么差,大概现在早已是面红耳赤。
傅夺木讷迟钝,在意识到自己游神失礼后,说什么也不再看他了,唯有耳根泛起的可疑红晕藏在了背光深处。
空气就这般尬尴地凝滞了片刻,傅夺才又起身,拿来药物替他去涂抹别的地方。
“……傅夺。”在江涿的手臂被抹的又疼又痒时,他忽然开口唤了他一声。
傅夺手一顿,“……是!”
江涿被这回答弄得噗嗤一声笑出来,又疼得龇牙咧嘴。
傅夺微微蹙起了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什么,握着药膏的手更加地紧了些,低下头倒弄着手里的东西。
“我是想问,在你们武将的心里,忠的是君还是国?”江涿笑够了,好一会儿后,声音才恢复了正常,隐隐在其间听出了几分严肃。
傅夺在听见他问完的瞬间里肃穆,起身将周身都转了一遍,确认四下无人后才重新坐下。
江涿看见他眼底的认真和深沉。
这是傅夺严厉起来的样子。
私下中评论君王,这是大不敬之罪,按照傅夺的脾性,古板偏执惯了,听到他这样的问话,心中必然生起一排排礼教方面的事物。
江涿的心中忽然有些打退堂鼓。
就在犹豫自己与傅夺说这些话语时究竟是不是妥当时,后者却忽然开了口。
“涿郎,想说什么?”
江涿的心中有些意外,紧跟着,他眼底的诧异转变成了严肃。
“……我从前都是不管这些事的,人生不过百年,心怀天下多累呢?可这段时间里经受过的事物,却颠覆了我以往的认知——我在想,颢砀真的适合那个九五至尊的位置么?”
傅夺的指尖一瞬晃动,江涿眼尖地察觉到他的动作,丝毫不怀疑,倘若不是对方有意隐忍,此时自己的唇恐怕已经被一只大手堵住了。
——刚才他在口中说的这些话,被有心之人听见,可是要杀头的。
“其实,你也发觉了吧?”片刻以后,江涿的声音又低低地问过去。
傅夺的眉目更加沉了。
——你也发觉了吧?
从数日前,将他紧急召唤,只为了将那停战的圣旨送到边疆上时。
傅夺同样亲眼见证了对边疆百姓的屠杀,在他力所能及地救下几位百姓,面对他们感激的神色时,他的心中早已是翻江倒海的挣扎。
某种程度上来说,自己又何尝不是造成他们妻离子散的罪魁祸首呢?
可事实上,一切的根本原因,都是因为颢砀的一叶障目,昏聩无道。
傅夺的眼睛重新亮起来,在江涿的瞳孔中,看见了与他一般的情绪。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侍从的报道。
“公子,裕王殿下来了。”
……
甘五日,立春,草长莺飞。
回温的天气好像是和多灾多难的冬日开出的一个玩笑,让人骤然感觉到凛寒的离世,还有些不切实际的虚幻。
这一天,裕王府外的长街上,排满了文武大臣。
走在最前方的,是重伤刚刚能下地的江涿。他被傅夺撑着,脸上却一改往日的放荡不羁,沉稳而严肃。
“大塍国君德不配位,恳请裕王殿下承受龙恩!”
随着他的一声高喝,后方是一道道官员的应和——
午申年,文武百官齐聚裕王府前,进行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换君之途,在为首官员下狱两天两夜后,新皇承祐迎来登基。
辰时早朝下好后,宋庭誉远远的从寝殿中出来,就看见了人群簇拥下的新皇。
邢遮尽长身玉立,龙袍加身明黄的布料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分明隔的很远,宋庭誉却感受出了不同以往的威压。
大塍的天,变了。
他眼中闪烁着看不懂的神色,又全部将之隐藏在了晦暗薄雾之下,最后屈膝就要下跪。
邢遮尽一把上前,将他拦了下来。
“陛下。”宋庭誉低低喊了一声。
邢遮尽将周身的人全部打发走,随后一把将人拦腰抱了起来。
这新老皇帝更新的一旬日里,如同过去了一个世纪,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宋庭誉心口被一颗石头堵着,对于邢遮尽的动作毫无预料,口中溢出一道低声,寝殿的门便被一把关了上去。
他被放到了软榻上面,随后便被欺身而上,堂皇堵住了唇舌。
“唔……”
邢遮尽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将他吻的上气不接下气,直至最后,才微红着眼睛放开他。
“我当上了……”
宋庭誉视线模糊之际,听见上方的人开口。他喘息的频率一缓,继而瞳孔闪烁过晦暗。
“恭喜,陛下。”
半晌后,他才这样开口。
——这大塍的江山终于易了主,百姓有望,边土的冤屈就要得到洗白。
然而宋庭誉的心中却再没有当初的那般喜悦。
世事沧桑,前事纷扰,他没有做好面对邢遮尽的准备,更何况是成为新皇的邢遮尽。
“阿誉……”
邢遮尽在感受到他语气里的疏离后,终于哑声喊了喊他,桃花眼里承受着挣扎,心中一股不明的情绪在内府里蔓延。
“我当初撕了圣旨,这护国将军如今是当不来了。”宋庭誉忽然偏头,转移了话题。
邢遮尽稍顿,“……现今我已登基,你若想当,谁敢拦你?”
撕毁圣旨,公然抗命是大罪,邢遮尽这话说出来,颇有些昏君的意味。
宋庭誉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恍惚里有些意外——邢遮尽扮上了帝王的形容,左耳的耳坠却没有摘下,流苏样式的耳坠长长挂下来,当真有几分异域风情。
“你才刚当上皇帝,就说出这么些昏话来了么?”
他滚了滚喉结,半晌以后,哑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