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的破风声带着杀意于四面八方而来,陆天风点地起身,游龙鞭一甩,顷刻便倒了一大片。
素衣在风中转出漂亮的弧度,陆天风浑身绷紧,动作凌厉,不敢有丝毫懈怠。
竹叶被溅上鲜热的血,晃动了几下,双方动作快到只能看出残影。终于,最后一名黑衣人倒地,陆天风已是气喘吁吁。
似乎有血进了他眼睛,将视野模糊,陆天风不适地眯了眯双眸,却听清脆的鼓掌声从前方传来,他倏然抬头。
来人一身刺目的红衣,披着及腰的长发,上半张脸带着个鬼面,唇瓣鲜红欲滴,身段柔美,如荒地中的野玫瑰,透露着不可知的危险。
他开口,却是个男声。
“不愧是蛊主大人。”鬼面娇花双眼愉快地眯起,偏头道,“出来吧,你不想见见昔日的主上吗?”
罗净低着头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不敢看他。
陆天风安静地擦去嘴角溢出的血:“那传音是怎么回事。”
“唔,这就得问问你的好下属了。”鬼面娇花腰一扭,笑眯眯地拍了拍罗净的头,“蛊主大人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呀。”
“我……我先前趁着尹大人落入万蛊洞,悄悄存了些他的灵流……”罗净小声道,见陆天风脸色阴沉,又赶紧补充,“但是只存了一点点,全部用在传音上了!”
“说到那位尹大人,上回我在他手里吃的亏可还没算回来。”鬼面娇花煞有介事地思索,“不过蛊主大人既是他好友,将账算到你头上也行。”
“不是说要认我为主吗?去,杀了你先前的主子,让我看看你的诚意。”鬼面娇花拍拍罗净的后脑勺,又对着陆天风叹道,“蛊主大人离山这么久,怕是不知道当今巫蛊山大多人已认我为主,我们斗了这么久,现下也该有个了解了。”
罗净跪地哭道:“大人!那陆天风好歹也有个蛊主的名头,小的……小的怎么可能杀了他啊!”
“先别急。”鬼面娇花笑着拍拍手,下一秒,他身后的山门内窜出一群人,陆天风草草一瞥,都是熟面孔。
他们有些人曾取血为盟,发誓此生唯他一人马首是瞻,有些人曾与他一同设计对抗鬼面娇花,和他共患难,现在却都站在他的对面,将刀锋对准他。
而他身后,空无一人。
鬼面娇花笑道:“树倒猕猴散,看着蛊主大人孤零零的模样,我倒有些不忍心了。”
陆天风:“你会是下一个我。”
在巫蛊山中,真情是最为难得的东西,背叛才是常态。
当年他杀了老蛊主取而代之,老蛊主的部下无一人愿随老蛊主而去,皆改认新主,今日鬼面娇花设计杀他,让他众叛亲离,今日是如此,往后也是如此,每一任蛊主,都逃不过手刃昔日同胞的结局。
“这便不劳蛊主大人费心了。”鬼面娇花欣然道,“不听话的狗,杀了便是。”
他笑眯眯地推了推罗净的脑袋:“去。”
话音刚落,他身后便寒芒出鞘,黑压压的人群扑面而来,如同涨潮的海水,欲将陆天风拉下泥沼。
他们之中,有人擅长心蛊,有人擅长毒蛊,密密麻麻的各式蛊虫如雨点般砸下,将陆天风逼得退无可退。
养蛊虫需得用血,还要一定的时间,陆天风先前养的大都已经耗费在与仙门的大战里了,残余的蛊虫根本不够抵挡对面的攻势,一时间他竟真有了种穷途末路的无力感。
一只爆裂蛊炸开,震出一阵余波,将他冲击得飞起,陆天风后背撞上一棵劲竹,咔嚓一声,高大的竹子竟被硬生生折断。
陆天风素色的长袍被血色浸染,他咳嗽了几下,鼻尖都是铁锈味。
“陆天风,巫蛊山该易主了。”鬼面娇花抱着胸站在不远处,面目带笑。
罗净手执一把匕首,哆哆嗦嗦地上前,边哭边喊:“蛊主大人,小的也是无奈,我……我还要活命,我不想死……您当了快十年的蛊主,也差不多了,历任蛊主都没超过五年的,您……您到了地下,千万别来找我!”
鬼面娇花不耐地啧了一声,罗净一个哆嗦,高高举起匕首:“小的这辈子对不住你,你下辈子投个好胎,别来这儿了!”
他哭得肝肠寸断,手中的刀却握得越发紧了。
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风,将上边覆盖得密密麻麻的竹叶吹开一角,于是残血的夕阳便照了下来,冰冷的刀片被折射,很快地亮了一瞬。
陆天风眯了眯眼,光将罗净的面孔糊成了一片,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他脑中竟迟钝地想起了当年。
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他还不是蛊主的时候。
记忆的洪流一开闸便无法收拢,铺天盖地地将人吞没。
陆天风很小的时候便在巫蛊山生活了。
当年老蛊主刚上任,想要练魔功壮大自己的修为,抓了三百个孩童扔在山内,只等他们长大。
陆天风没有童年,他从三岁起便懂了人心难测,五岁起便学会了杀人,而等他心惊胆战地活到十三岁,老蛊主大手一挥,将那三百个孩童扔到了一个洞穴。
洞穴不大,里头没有水,也没有食物,老蛊主放话让他们自相残杀,最后杀出的万蛊之王,便有资格成为其部下。
孩童们畏畏缩缩地挤在一起,谁都不敢第一个动手,生怕成为众矢之的。
陆天风承认,他当年确实过于稚嫩,才会想出带着所有人一起逃的念头,倘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必然会毫不犹豫地手刃这群白眼狼。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确实成功了。
他折了一只胳膊,浑身浴血,领着整整二百九十九个孩童杀出了巫蛊山,无一人落单。
只可惜刚出山门,禁林还没过,便被老蛊主的部下全抓了回去。
只差一点点。
老蛊主勃然大怒,气急败坏地要揪出罪魁祸首,若是没人坦白,便会将三百人一同扔入万蛊洞。
于是所有人毫不犹豫地将目光对准了他。
他们说,你那么厉害,受些刑罚也死不了。
他们说,带着大家一起跑的想法是你提出来的,我们只是实话实说。
他们说,我们也没办法,我们也是无辜的,我们只是想活命。
他们有人一脸委屈,抽噎着揭穿他;有人谄媚地添油加醋,向老蛊主复述他当初制定的计划;有人瑟瑟发抖地躲在角落,一言不发。
陆天风安静地站在他们的对面,像一个提线木偶般呆呆地看着这场闹剧,愤怒、恐惧、失望等等复杂的情绪堆砌在胸口,将他压得呼吸困难。
谁说孩童天生纯良。
陆天风被老蛊主带走,关在了牢笼中,将所有刑罚试了个遍。
整整四十二天,五十四种刑罚,他被折磨得痛不欲生,求生不得又求死不能。
最后一种刑罚名为万蛊弑心,他被扔下万蛊洞,成了被时间抛弃的弃子。
可他咽不下这口气,那群白眼狼诛心的话还响在耳侧,如烈火般滚烫的恨意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
于是他活了下来。
成了第一个,从万蛊洞中爬出来的人。
他靠着生吃蛊虫得到了百毒不侵的能力,亦学会了养蛊控蛊之术。
那一夜,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陆天风大开杀戒,巫蛊山尸横遍野,孩童们哭喊着,尖叫着,求他手下留情,最后却全被扒了皮。
唯余一人。
那人当初帮他解释了一句,虽然声音很轻,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听清,但陆天风看到了他的口型。
那孩子被吓得魂不守舍,缩在角落木愣愣地流着泪。
陆天风垂下眸,赤红的血滴从他睫毛处滚落。
他问:“你叫什么。”
孩童瑟缩地颤声道:“罗……罗净。”
“好。”陆天风道,“我不杀你。”
陆天风逃了。
老蛊主不会留他这么个隐患,他想活命,必须逃出去。
他虽为自己报仇雪恨,却也受了重伤,凭着身体本能往外跑。
跑得越远越好。
后来……后来的事便记不清了,他的这段记忆丢失了。
只记得再次醒来是在巫蛊山,他埋伏在老蛊主身侧,在老蛊主动手前抢先一步杀了他,采着鲜血与白骨坐上了蛊主之位,收了罗净做手下。
记忆中罗净缩在角落为他说话的身影逐渐与跟前泪流满面的人重叠,陆天风垂下了双眼。
挺可惜的,吃不到荷叶醉鸡了。
匕首离他越来越近,对准的是他喉咙,却在紧要关头猛地打偏,刀尖划过侧颈,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罗净的尖叫响遏行云,陆天风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滚烫的血溅了满脸。
他睁眼,却见罗净右臂从肩膀处被整个削断,血液狂涌,再一眨眼,一柄细如牛毛的银针刺入他侧颈,罗净噎了一下,倒下不动了。
他死得太快了,一句话都没留下。
风突然大了,竹叶簌簌而落,下一秒,铺天盖地的银针隔成一个死角,冲着鬼面娇花而去。
银针飞得实在太快,又细又密,事出突然,他根本来不及躲闪,瞬息倒地,口中淌出黑色的血。
这一幕发展得太过戏剧性,鬼面娇花与罗净又死得太过容易,给他一种虚幻感。
但他的心却诚实地狂跳起来。
银针。
胸口一阵一阵地疼,陆天风连呼吸都格外痛苦,却还是艰难地偏头。
数不清的魔族死士于云端坠落,与山内众人缠打在一块,就如同那日他带着数万蛊虫去找木枯桑一样,木枯桑也来找他了。
不知是谁的灵流殃及了此处,他靠着的那根竹子断了,陆天风失了支撑点,往后倒去。
倒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木枯桑双目红得像是要滴血,他掐着陆天风的脖颈,狠狠咬上了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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