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老爷子叹气:“早知如此,我们就不应该阻止你找他的。”
不在了?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就算外公阻扰他,他还是尽全力去寻找当年那个肯为自己献血的男人……是他救了年幼濒死的他啊!
谢淮希只觉得全身体温骤降到冰点,命脉被扼制,浑身发软,握不住的水杯落地,落了一大片水渍。
“他就葬在这里,你该去祭奠他。”
季老爷子见他如此,知晓他心里多了一道迈不过去的坎,他握着孙子的手,捏得紧。
“我这次带你来,一是让你祭奠当年肯为了救你差点丧命的恩人,二是让你见见我那老朋友,他是你的主治医生,他会告诉你我们这么选择的原因,知道原因以后,你是恨也好,释怀也罢,我都希望你不要责怪自己,你已经很不错了,有好几次我们都没防过你。”
谢淮希看着头发花白的季老爷子,心中理不开的情绪涌上心头,颤抖着嗓音几乎微不可听,“好。”
谢淮希黯然神伤,浑浑噩噩地上车,窗外艳阳高照的景色一点点逝去,等他缓过来时,他已经身处一片幽深的竹林中。
耳边是蝉鸣声声,在这个宛若世外之地的地方,一架小桥联通那头水榭亭阁。
“三三,我带我家孙儿来了。”
季老爷子步履加快,半生风雨都经历过了的人,此刻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悦。
“慢点走,你说你都一把老骨头了还这么毛毛躁躁,摔坏了我可赔不起。”
闻声而至,谢淮希一直以为外公的老朋友是个和他年岁相同的小老头子,没曾想过,会是眼前的模样。
绛朱唇,精致的波浪卷发盘在脑后,天青色修身旗袍垂到脚后跟,手工编织而成的复古金丝高跟鞋修饰着细长的腿。
她双腿叠加,半倚着靠背,轻摇小扇,气质娴静,岁月不饶人,却绕开了这位美人。
季老爷子走上水榭亭阁,口中振振有词:“不要你赔。”
“这就是当年的小朋友吧,快请坐。”
“眠眠,叫傅奶奶。”
谢淮希将所有理不开的情绪压下,恭敬问好:“傅奶奶好,晚辈谢淮希,小名眠眠。”
傅华檀摇扇的手微停,随后淡然笑笑,“眠眠?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给你取这个名字的人应该很爱你。”
“家母取的。”
“明烟那小丫头?”傅华檀想到当年那个小机灵鬼,开口满是喜爱,“长得倒是像他母亲,就是性子不像。”
“处境不同自然也就不相同。”
季明烟从小双亲俱在,无忧无虑,算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而谢淮希不同,他错失了太多爱,无法弥补的爱,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像季明烟那样没心没肺地活着,哪怕季老爷子和季雪初再怎么爱护都填不了谢淮希心中的空缺。
“缘起缘灭,没有章法,无迹可寻。十年期待化作泡影,聚不齐,散不尽。终究是又缺了一块。”
傅华檀收扇起身,“你随我来,我带你祭奠我那短命的侄女。”
季老爷子问出了谢淮希想问的问题,“不是侄子吗?”
“是,也不是,亡者为大,先去祭拜。”
“同样的,你不许跟过来,”这话是对季老爷子说的,“我带眠眠去就行。”
季老爷子也不恼怒,笑着说“好”。
他朝谢淮希点了点头,谢淮希这才起身跟在傅华檀身后,沿着小路往竹林深处走。
谢淮希小心地关注这位老夫人的一举一动,生怕她一不小心摔了绊倒了,何况,她穿的高跟鞋,走山路很危险。
似是看穿了他的担忧,傅华檀笑道 “这条路我走了不下数百遍,哪怕是闭着眼睛也不会出事。”
她走在前面,见高度足够让下面的人听不见她说话,她才开始朝谢淮希说,“我这一代,有七个兄弟姐妹,我排行第三,外界也愿称我一声三夫人。”
“说起来,我那七弟曾对你母亲有过想法。”
姓傅,对季明烟有过想法……
谢淮希曾在医院听傅冕钊和季明烟提起过一个人的名字,他是傅冕钊的小叔,叫傅华稷。
“傅华稷?”
他问出口时又遖鳯獨傢觉得不对劲。
这位三夫人和外公年龄差不多,她的弟弟怎么会和季明烟的年龄相仿?
傅华檀不动声色地将谢淮希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
解释道,“是他。你不必感到奇怪,就比如,我还有个二十多岁的儿子,而我本人已经七十岁了。”
“这种事情在傅家并不罕见,傅家的乱非常人所能接受,出生在这样的家族,没有任何人能独善其身,我亦并非善类,我不愿让你外公了解我,也是想在他面前保留那岌岌可危的单纯。”
“傅华稷对你母亲有想法,不过是因为他得知我与你外公的关系,他为了保命,才找上你母亲。”
“所以他到现在还活着,而其他人都在争夺中死了,死在手足的冷漠与袖手旁观中,这便是傅家。”
谢淮希知晓名门望族背后的肮脏和龌龊,但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如此风轻云淡地描述那激烈且残忍的竞争。
他不明白为何那些人都想要将所有的名利和权势掌握在手中。
“您告诉我这些,为何?”
傅华檀停住了脚步,“因为你所要找的人,要感激的人,死在我的见死不救中。”
谢淮希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握着,平时温柔的小脸上满是不解和恨。
是的,他恨。
为什么见死不救?
人心不该如此冷漠。
“快到顶了,若就此止步,将所有的恨意都归在我身上是好事,你若再往前走,便是更残忍的真相,你会陷入迷茫,一身仇恨无法释怀。”
“回去吧,你想要祭奠她,明日再来。”
谢淮希望着站在高处的三夫人,她坦坦荡荡,迎风而立。
可她亲口承认是她的见死不救导致了他救命恩人的死亡。
谢淮希抬腿,往前走了一步。
“照无眠,不应有恨。三夫人,我相信外公所信任的你。”
“请你告诉我真相。”
傅华檀很平静且认可地点头,“这一点,你和你母亲很像,执着。”
“傅华稷虽退居老宅,但仍旧不安分,他将我与你外公的关系告诉了我那野心勃勃的侄女。”
“你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吧,叫傅梓。”
“她母亲是我唯一的亲姐姐,我姐姐对我很好,但你看那个悬崖。”
她路过一段悬崖峭壁时,往下面指了指,释怀一笑,“她亲手将我从这里推下去,害死了我第一个孩子。”
“她害我,但她死后,我扶养了她唯一的女儿,我为她取名傅梓。”
傅梓……妇好①。
一个名字,便可看出傅华檀对她的期望以及用心。
“我将傅梓当做亲生子女来培养,但她还是对我下手了,十年前,我正在追杀她,你所经历的那场车祸,医院的血浆就是她的手笔,她凭借和你血型相同,捡了一条命回去,我承诺让她活着。”
谢淮希瞳孔微震。
救他的人……
亦是害他的人。
而他,好似一枚棋子,在这些大家族面前,因着那一点关系,被利用,被蒙蔽。
好似,多年来的期望成了大梦一场,他在梦中,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兜兜转转,竟成了当局者迷的一颗棋。
他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心境。
恨吗?
恨啊。
该恨谁呢?
“到了,”傅华檀似一个局外人,望着这满山的坟冢,嗓音平静得出奇,”这山顶的魂没有一个是冤死的。”
谢淮希望着这满山的墓碑,竟然有些想哭的冲动。
明明这些人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只有你死我活吗?”
这和雪初对他说的不一样。
雪初说:我们血浓于水,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遭遇危机,只要回家,便能有安宁。
“自他们踏上那条不归路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他们的结局,无关对错,无怨无悔。”
“傅梓的墓是我亲手刻的,在这,无论我们之间的恩怨如何,她毕竟救了你,去吧。”
谢淮希机械式地迈开腿,他看着墓碑上英气十足的人,百感交集。
“她爱男装,想成为刀枪不入男人,倒是和当初的我很像。”
“她生下孩子后便消失了,再见时,她浑身是伤,让我别救她,我也没打算救她,我的善意本就不多,不可能再多分一点给她了。”
“她的孩子还……”谢淮希似乎是没有勇气再问下去了,他断了后面的话,望着遥远的碧空,只觉得天地空旷。
“还活着,很可爱,没有遗传她母亲冷漠的性格,我很喜欢她。”
谢淮希点点头,一旁有专门存放酒的地方,他拿了一小瓶梅子酒,挥手倾倒半圈。
“你害我,但你也算救了我,即使我只是你的一枚棋子。”
“我们素未谋面,但我承诺若你后代有难,我必拼死相护,自此以后,就当一切从未发生。”
傅家的事太过复杂,乱到他只是听都觉得窒息。
同时也很庆幸,三夫人没有把一切告诉外公。
谢淮希抬起青绿色的酒壶,一口又一口。
他生平狂饮,也只在这一瞬。
傅华檀见他如此也并未阻拦,只是抬手,拨了个电话。
“阿钊,来山顶接人。”
“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