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血, 海风咸涩。
半透明的窗纱像是染上了一层红色的血雾。
这片血雾落下后再飞起来,那只脚的五个脚趾分开了又收紧,随即脚背整个绷直, 脚踝上的那只蝴蝶便随之舞动着,像是展翅欲飞。
贺寒生几乎目眦欲裂, 连眼眶也被夕阳照成了血红色。
“林宴迟——”
他喊出这三个字,声音沙哑低沉至极,像是老旧皮革擦过金属的声音, 整个人俨然已愤怒到了极致。
“林宴迟, 是不是你?”
“你给我出来!”
窗内的两个人显然听见了他的声音。
个子高一点的那个人当即扯过疑似浴袍浴巾一类的东西, 将林宴迟整个裹了进去。
见状,贺寒生怒不可遏,操起地上的碎石块直接砸向玻璃。
“哐啷”一声响,落地窗并没有碎。
不远外的十数名保镖听见这动静,立刻围了过来。
“把这房子围起来!”
贺寒生沉声对他们下了命令。
保镖们的身上配着电击棍。
贺寒生一把拿过其中一人的电击棍, 再走到落地窗前,扬起手臂大力一挥,砸起了玻璃。
又“哐啷”几声响, 这回玻璃窗彻底碎了。
贺寒生却没有走进去, 竟像是无法立刻进去面对那一切。
又站在原地深呼吸了几口气, 他才哑着嗓子开口。
“林宴迟,我给你五分钟时间,把衣服给我穿好!”
语毕, 他忽然想起什么, 又转过身朝周围的保镖们吼道:“看什么看?!全都背过身去!”
十数名保镖齐齐背过身。
贺寒生再深深吸一口气, 也顾不上一地碎玻璃会不会伤到自己,直接跳进了阳台。
现在他看清楚了, 林宴迟裹着大浴巾,正冷冷看着自己。
贺寒生沉着脸朝他走去。
“那个人呢?让他出来。不敢?算什么男人?”
“是我要他走的。你我之间的问题,与他无关。”
林宴迟说完这句话,猝不及防握了一块碎玻璃在手里,并用它对准了自己的颈部动脉。
“让他走。你的人不能跟着他,你们中的任何人也不能看他一眼。”
“你……你说什么?”
尖锐的玻璃碎片抵在了林宴迟爬着青筋的白皙脖颈上,随时都将刺破肌肤,要了他的命。
见到这一幕,贺寒生甚至都顾不上生气发火。
他实在太过惊讶。
这种突如其来的、强度极大的震惊感,一时间几乎将他的其他全部情绪都压了下去。
大概停顿了三秒,贺寒生才怒不可遏地往前走出一步。
“你在干什么?那个人是谁?为了让我放过他,你拿自己的命威胁我?林宴迟你——”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竟会这样?
林宴迟的态度怎么会在突然之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这两天他在筹备婚礼,设计新房,今天还第一次给林宴迟做了他喜欢的冰美式……
可林宴迟呢?
他在和别人上床。
不仅如此,他还极力维护那个人,连那个人的脸都不让自己看见。
“林宴迟你给我——”
贺寒生的话还没说完,林宴迟手里的碎片毫不留情地往皮肤里一刺,鲜血流下来,显得触目惊心。
贺寒生的眼睛也红得像血。然而他再愤怒,也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只因林宴迟动作干脆利落,淡淡望向前方的目光没有一丝感情。
贺寒生感觉林宴迟像是失去了情绪,甚至成为了连疼痛都感知不到的精神病人,他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虚张声势,他真的可能不管不顾就这么了结自己。
“住手!”
贺寒生的声音极为沙哑,“你到底怎么回事?你……你是不是疯了?”
这一刻,容还穿好衣服从旁边卧室走出来了,他背对着林宴迟和贺寒生,往房门的方向走出几步后,身体骤然僵住。
他下意识握紧了双拳。
暴戾、愤怒、焦躁等等负面情绪不断在他血液里积累、蔓延、最后沸腾。
想到林宴迟,想到他的面容、表情、一颦一笑、或淡漠或温柔的眼睛……容还再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繁复的心绪这才总算慢慢得到平复。
林宴迟有他的顾虑。他暂时不想让自己与贺寒生对上,不想让贺寒生知道所谓的“奸夫”是谁……
自己再不情愿,也只能先听林宴迟的。
为此,容还故意挑起一边肩,还故意在往前走的时候装出了双腿有些不协调的样子,甚至他将走路姿势也做了大幅调整,这一切都是为了不让贺寒生认出他到底是谁。
半晌后,贺寒生将深不见底的目光从容还的背影上移开,重新回到林宴迟身上。
贺寒生的眼神怒不可遏,林宴迟的眼神冰冷刺骨。
一起生活了19年,两人之间还从未如此剑拔弩张过。
抬起手臂重重挥下,贺寒生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外面的,闭上眼,放他走。不要看他是谁。”
屋外,数十名保镖便皆数闭眼,直到容还走远后才睁开。
待容还离开,林宴迟提起浴巾往浴室走去。
“我去洗个澡,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说。”
浴室里,林宴迟把水开得很烫。
白色水雾腾起,环绕了整个浴室,他的身体在热水的冲刷下逐渐恢复温度。
水声隔绝了很多声音,客厅那边似乎很安静,他并不知道外面的贺寒生在做什么。
不过这份安静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他就听到了砸东西的声音。
水杯,柜子,书本,电视剧,甚至是床……通通被贺寒生砸了。
林宴迟穿好衣服,一边擦头发,一边走进客厅,这便看到了满地的狼藉。
贺寒生站在屋子的一角抽烟,双手都在流血,电棍落在他的脚边,同样在他脚边的还有不算薄的烟蒂,短短时间内,他抽了很多烟。与此同时他的面容呈现出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像是几天几夜没有合眼。
听见浴室门开的声音,贺寒生立刻抬眸朝林宴迟望去。
林宴迟却只是淡淡瞥他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他用没什么情绪的目光环视了一圈屋子,再走到一个勉强能坐的沙发边,拍拍沙发,就那么坐了下来。
抬起下巴,他淡漠地看向贺寒生。
“想和我谈谈?”
贺寒生当然有一肚子话想质问林宴迟。
可看到林宴迟这副样子,他居然有些哑然。
因为他忽然感觉到,似乎无论他说什么,都不再有任何用处。
他从未设想过,林宴迟能这么冷若冰山,能这么拒人千里之外。
从前听见他微微咳嗽一声,甚至打个喷嚏,林宴迟都要对他嘘寒问暖。
现在看见他双手都是血,林宴迟却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震惊、狂怒、暴躁、醋意、失望……
这些情绪逐一在贺寒生心底出现,再逐一褪去。
现在占据了他整个心脏的似乎只剩酸涩与伤心。
疼痛从心脏蔓延至整个胸腔。
这是他几乎从来没有体会过的陌生情绪。
又重重地抽了一口烟,贺寒生闭上眼,把这口烟吐了出去。
然而他毕竟是很早就代表贺家驰骋商界的贺大总裁,更是贺家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家主,再睁开眼睛看向林宴迟的时候,贺寒生的表情已能控制得很好,他面沉如水,眼眸深邃,此刻的样子像是在谈判桌上对待对手。
拖来一把尚未被彻底砸碎的椅子,贺寒生坐在了林宴迟的对面。
低声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尚有几分平静。
“不肯说那人是谁?那就说说,你们怎么认识的。”
林宴迟淡淡道:“同性交友软件。它叫‘深海’。”
贺寒生勉强按捺住,没让自己失态,表情尚显平静。
然而他握紧了拳头,手臂上的青筋全都突得厉害,像是马上就要爆炸。
“是么?约了几次了?”
“也没几次。四五次吧。”
“每次都是同一个人吗?”
“……是。”
“你洗澡的时候,我四处看了一遍。”
“所以呢?”
“所以呢?还敢问?!林宴迟,我没看见套!
“林宴迟……别的事情我先不问,你这么大个人了……你刚才说,用软件约的人,是么?如果这不是你随口扯的谎,那么,你怎么知道约来的是什么人?你知道那人脏不脏?有没有病?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会……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林宴迟走进浴室后,贺寒生四处翻找了一下,没有看到安全套的包装袋,于是情绪失控把家具全砸了。
林宴迟大概搞明白了事情的情况。
然而他只是用无谓的语气道:“再怎么样也比你干净。”
闻言,贺寒生的脸色比土还难看。
他霍然起身走到林宴迟面前。
林宴迟几乎以为他会朝自己动手。
那一刻贺寒生还真想对林宴迟下手,想像自己小时候被父亲教训、被用藤条揍那样,把林宴迟也狠狠揍一顿、好好教训一顿。
然而在看到林宴迟脖颈上的伤痕后,他终究停止了动作。
吸一口气,他转身拎起电击棍,“砰砰”几下把刚才坐过的椅子砸了。
狠狠踹了一脚椅子的碎片,他拿起手机打出电话。
“张医生是我,你现在在医院?
“嗯,好。我马上带人过去。”
放下手机,贺寒生回眸看向林宴迟。
在他看来,过错方明明是林宴迟。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感觉到林宴迟比自己还生气。
几次欲言又止后,他道:“你发泄情绪说的话,我不跟你计较。别的事情我也可以先不管,你先和我去医院查血!一旦有问题,马上吃阻断药!”
林宴迟没说话。
贺寒生直接走上前拽起他的胳膊往外走。
直到走下台阶,脚踩在了柔软的沙滩上,林宴迟总算开口。
“可以。但要等两分钟再去。你先跟我来一个地方。”
贺寒生沉默了一会儿,皱眉看向他的眼睛。“你带路。”
大概五分钟后,贺寒生踩着砂砾,跟林宴迟来到了一辆车面前。
正是他买给林宴迟的那辆豪车。
——当年,林宴迟差一点接受一个学长的表白,贺寒生给他买了这辆车去江边兜风,顺便把学长送他的钢笔玫瑰全都扔进了江里。
这辆车象征着他的权势、财富、荣耀。
他在告诉林宴迟,那个学长百般不如自己,在自己眼里甚至比不上路边的一根草。
此刻,贺寒生还没来得及问林宴迟带自己来这里做什么,就见他开了车锁,然后走上前打开后备箱,竟是从里面取出一根高尔夫球杆。
当着贺寒生的面,林宴迟拎着高尔夫球杆,一步步走到汽车前方,然后高举球杆,用力挥下——
被林宴迟用球杆砸了三下之后,挡风玻璃应声而碎。
巨大的警报声开始响彻在原本浪漫的海滩。
在警报声中,在贺寒生几乎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林宴迟缓缓走过驾驶座那边的窗户,然后是后车座,再然后是另一面的后车座,最后是副驾驶座的窗户。
“哐啷!”
“哐啷哐啷!!”
接连响起的砸汽车玻璃的声音,几乎与汽车的自动警报声相映成彰。
总算完成这一切,林宴迟举着高尔夫球杆走到贺寒生面前。
抬起手,他将球杆随意往地上一甩,再抬眸看着贺寒生一笑。
“其实我早就想当着你的面这么做了。”
林宴迟的声音很轻快,竟显得如释重负。
夕阳更浓了,血色的晚霞披了林宴迟一身。
他脖子上的伤再次流出了血。
不仅如此,砸车的过程中,碎玻璃伤到了他的额角,此刻一滴血从额角滑落,擦过他的脸颊,再滑过他的唇角。
这让正在笑着的林宴迟看上去几乎有些绮丽。
“想和我算账是吗贺寒生?行,回家吧。我们好好算一算这19年的总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