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鹤宅餐厅里, 众人面面相觑,表情不由有些微妙起来。
关于林宴迟学术不端的爆料,所谓的“石锤”是一段录音。
在录音里, 蒋源曾亲口向林宴迟确认了两个要点——
第一,林宴迟可以让他蹭论文, 甚至帮他做模型,帮他完成学术造假。
第二,这篇论文的题目是:《神经元再生的基因治疗与侵入式脑机接口技术对于阿兹海默、偏瘫等疾病作用效果的优劣比较》。
至于RH刚才在社交平台上发布的录音, 则说明了第三个要点——录音发生的时间。
蒋源亲口承认, 他蹭论文、以及他和林宴迟的这段对话发生在昨天, 也就是发生在今年。
然而现在大家发现,这篇论文发表于两年前。
论文作者中林宴迟的名字,却根本没有蒋源的名字。
相关项目是两年前进行的,论文也是那年写的。林宴迟就算昨天真的答应了蒋源,也不可能穿越到两年前的项目里给他加名字。
由此, 虽然暂时还不知道这段录音是怎么来的,但事实已经很清楚——
林宴迟根本没有让蒋源蹭论文。相关的指控,帖子的爆料, 根本都是子虚乌有。
【录音是假的吧?拼接成的, 还是AI做的?有没有大神赶紧扒一下】
【等等, 我查了一下,这个蒋源有精神病,住过好久的院呢。他怕是神经病发作产生了臆想吧?我看是林教授心善, 在说谎安抚他, 免得他受刺激】
【楼上说得有道理, 我是蒋源同学,他经常发疯的, 家里势力又大,谁敢不依着他?我觉得林教授在哄他,说这些话,只是为了让他情绪稳定下来而已。谁曾想有人心断章取义,把一部分林教授哄小孩儿的话被录了下来!】
……
舆论风向骤变。
网上就此事讨论得更热烈了。
餐厅里,鹤老也总算打破了沉默,向下属交代起后续的工作。
林宴迟却没有再回头往鹤宅看一眼,也没有上网看任何消息。
他径自坐上了容还的车。任网上吵得天翻地覆,他像是丝毫不放在心上。
两人离开鹤宅的时候,雨大了一些。车行在雨雾环绕的山间,道路的清晰度并不高,容还放慢了车速,林宴迟则默默盯着窗外。
及至湖边,无垠的碧色湖面不断落着雨滴,这样的风景似乎颇让林宴迟喜欢,容还注意到他嘴角勾起了笑意,于是把车速进一步放慢。
手机铃声在这一刻响起。
林宴迟接起电话,听到了贺寒生的声音。
“宴宴,我看到了网上的消息。你那边……你现在在哪儿?”
“听你的语气,好像是我欺负了他。”林宴迟道。
贺寒生的声音沉了一些。“当然不是这样。这事儿怪我。我没想到蒋源这么疯。但是宴宴——”
“我说过我很严格。我没有直接给他蹭论文的打算,也没有这样的道理。所以我把以前做过的项目的数据给到了蒋源,打算考考他水平,再根据他的水平,决定把什么项目分给他。他必须要真的参与了项目,我才会加他的名字。
“但我直接这么告诉他,他恐怕不会同意,所以我暂时什么都没说。至于他问我那几个问题,我之所以那样回答,是因为你说过,你和蒋家有生意上的往来。我说些场面话敷衍他,免得两边闹得不好看而已。我没想到,他会把录音录下来……”
林宴迟道,“所以其实是你骗了我。蒋源是你的情人,是么?否则他闹这一出是为什么?”
贺寒生当然知道这事是蒋源争风吃醋而惹出来的。
是蒋源挑起了一切,是他的录音,也是他雇的水军,他想败坏林宴迟的名声。
但林宴迟反应之迅速,应对之果断,扭转局势之快,难免有些超出贺寒生的想象。
林宴迟简直像是故意的——
他早就知道蒋源打什么主意,所以给了他一篇发表过的论文忽悠他。
蒋源如果真是抱着蹭论文、求学考研的目的来的,他多少会上点心,但凡他多看两眼项目,再上网查一查,也就不会中招。
然而他一开始目的就只是想从林宴迟那里套话录音而已。
并且在他的预设里,林宴迟在科研以外的事情上很愚钝,也很忠于贺寒生、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完全按他的指令行事。蒋源有这样的认知,于是轻易上了当。
可如果林宴迟真是故意的,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早就知道贺寒生和蒋源的关系;意味着他很了解蒋源的性格脾气乃至智商,早就对他做过调查;还意味着他根本没有听贺寒生的话,甚至他一直在贺寒生面前伪装、演戏。
然而贺寒生根本不敢往这个角度深想。
林宴迟一直骗自己。
贺寒生光是想到这个可能,头皮就开始发麻。
什么样的人能装19年?
他本能地将这个可能排除了。
尽管如此,贺寒生仍是感觉不安,于是打了这个电话,是想确认林宴迟的真实想法。
林宴迟刚才的解释非常完美,他找不出破绽。真要论错处,也都是他和蒋源的。
贺寒生几乎哑然。
沉默了好一会儿,林宴迟故意问他:“你打这个电话,该不会是为了质问我?你相信蒋源,而不是我?”
贺寒生立刻否认。“当然不是。”
林宴迟一手拎着手机,一手给容还打了个手势。
容还懂得他的意思,当即将车停在了湖边。
林宴迟便侧过头,望向了窗外的雨,以及雨帘背后的湖。
此刻天地都灰蒙蒙的,就像是一直遮在他眼前的迷雾。
把手机握紧了一些,林宴迟道:“寒哥,我问你一个问题吧。”
“你有什么想问的?”
贺寒生莫名感觉胸口有股燥意,抬手松开了脖颈前的领带。
林宴迟按下车窗,伸出手,感到微凉的雨落在掌心。
“妈对乔北桥的怀疑,你应该知道。而乔北桥是蒋源的姐夫。那么……你为什么会和蒋源在一起?按理,你也很在乎那场空难,很在乎……贺恒。”
贺寒生一愣,一时间没有搞明白林宴迟说这话的意思,于是下意识说出一句:
“这话是从何说起?贺恒是贺恒,蒋源是蒋源,宴宴你——”
“我没有其他问题了。再见。”
林宴迟挂了电话。
坐在副驾驶座上,他迅速地关机,取出磁卡,然后抛出一个抛物线,将磁卡扔进了湖中。
天上有雨,湖面有雾,磁卡落水时的涟漪都叫人看不见。
收回视线,林宴迟重新将车窗关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容还问:“老师,所以你想去哪儿?”
林宴迟侧过头对上容还的目光,半晌后轻轻笑着道:
“回家。我的意思是……回贺家。不过不着急,慢慢开。我们可以先看看风景,找地方吃个晚饭,最后再回去。”
·
另一边。贺寒生有紧急公事要处理,便差司机张耀跑了趟腿,把蒋源找了过来。
蒋源到的时候,贺寒生还在忙,于是他在总裁办公室后方的休息间里瞎转悠,冷不防他瞥见了一瓶红酒——
贺寒生不喝这个牌子的酒,这里为什么会有?
该不会这是林宴迟喝的?他经常来这里?
蒋源正生着林宴迟的气,当即把这瓶酒打了开来。
等他喝下半杯酒的时候,贺寒生回来了。
瞥见蒋源的动作,贺寒生脸色赫然一沉。
“你干什么?谁准你动的?”
“这果然是林宴迟喝的?”
蒋源吐了下舌头,把剩下半杯酒也喝进腹中,再挑衅地看向贺寒生道,“怎么?我不能喝他的酒?可我连他的男人都睡了。为什么你会介意这个?”
人如贺寒生也被问得一愣。
他心里有火,竟不知道该怎么发,片刻后,走上前狠狠捏住蒋源的下巴,语带了几分呵斥道:“你也太贪心了。”
蒋源倒是朝他一笑。“外人以为我是父母的老来子,从小受宠……但放在整个家族里,我们家其实走得挺不容易。
“生在我那样的大家庭,不贪心,就什么都要不到了。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这个道理我从小就懂。你不就正喜欢我这一点吗?林宴迟那种冷冷淡淡不吵不闹的……你觉得没意思,是不是?”
蒋源的脸蛋脾气性格,确实挺符合贺寒生的心意。
但此刻听着他的话,思及他做出来的事情,贺寒生也着实动了怒。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蒋源不由痛得皱眉。
“你放开我!你干什么!”
贺寒生冷冷推开他。“跟我去见宴宴。向他当面道歉。”
“我才不。我这辈子就不知道道歉二字怎么写。想让我道歉?门儿都没有!这事儿都怪你!我看你是脑子不好被林宴迟骗了。要不是你,我才不会以为他是个软柿子任人揉捏呢!他手段厉害得很!”
蒋源喊出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很尖锐,贺寒生脑门都被他喊得发疼。“闭嘴!”
“我才不呢!还有个事儿你不知道吧?那个卖屁股的叫什么来着?对,对了,叫展彦!我看他找上林宴迟了!林宴迟没告诉你吧?”
“你说什么?”
“你骗我们所有人说你出差,结果跟那种货色搞在了一起,我吃醋,当然想把展彦赶回N18区。可我现在居然找不到他了。谁有那么大能耐?只能是林宴迟!我的人上门找他麻烦的时候,听他说过,他会找林宴迟这个‘正宫’帮忙,我没当回事。现在看来是真的……怎么样,林宴迟是不是一个字都没有对你说?
“你想想啊,林宴迟为什么会帮展彦?他为什么不像我一样想把展彦赶走?这代表他不吃醋!他不吃醋,这代表他不喜欢你!你清醒一点吧贺寒生,还让我去道歉,你搞笑——”
“胡说八道什么?”贺寒生像是真的火了。
“我说林宴迟不喜欢你!”
“放你妈的屁。闭嘴。跟我去道歉。”
“我才不道歉,你居然敢骂我,我艹你大爷贺寒生!”
蒋源推开贺寒生就要跑。
贺寒生一个迈步搂住他的腰腹,当即拦下了他。
蒋源哪肯听,不断在他怀里挣扎、撕咬。贺寒生干脆用领带绑住他的手,再把人绑到了休息间的床上,混乱之中还揍了他的屁股好几下。
蒋源被他气哭了,张口就是连续不断的国骂。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我!你放开我,他妈的贺寒生你放开我!!”
“听不懂人话,就待在这儿好好反省,我不是你们蒋家人,我可不惯着你。”
贺寒生一扯领带,走人了。
端着那瓶被蒋源开过的红酒,贺寒生去到了办公室。
这里的隔音效果非常好,任蒋源大喊大叫,横竖他听不到。偌大的办公室顿时安静得可怕。
贺寒生在沉默中连续喝了三杯酒,才感觉跳动不已的太阳穴缓和了些许。
在挂断电话后,他搞明白林宴迟问自己那句话的逻辑了。
在林宴迟看来,乔北桥有极大可能是害死贺恒的人,可自己跟乔北桥的小叔子搞在了一起,却从来不碰林宴迟。
所以他明白,他那句“蒋源是蒋源,贺恒和贺恒”,恐怕给林宴迟造成了很大的伤害。
这还是有史以来林宴迟第一次挂他电话。
贺寒生低头看了一眼时间。
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他应该冷静一些了?
贺寒生再次拿起手机,给林宴迟拨去了电话,却听到了“对方已关机”的提示。
接连打了好几次电话,贺寒生都没有把电话打通。
他立刻叫来张耀,先让他开车带自己回家可家里哪有林宴迟的身影?
在偌大的别墅找了一圈后,贺寒生想到什么,去到了三楼的试衣间。
他发现林宴迟少了几件衣服。
拉开旁边一个专门放各种出行用具的柜子,他发现那里的行李箱也少了一个。
贺寒生的脸色有点青了,立刻打出一个电话。
“帮我查一下宴宴有没有订离开这里的票。嗯,要所有类型的票,飞机、轮船、电浮车……”
挂电话的时候,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罕见的茫然。
从小到大,林宴迟没有叛逆过,没有离家出走过。
他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事。
眉头越皱越紧,再想起什么后,贺寒生登录了平时不太上的社交平台,找到了那个ID是“RH”的、为林宴迟澄清事实的账号。
容还的缩写就是“RH”。
这是巧合,还是说,林宴迟真的找了容还帮忙?
不过就见过一面,他俩就这么熟了?
贺寒生目光微沉,再打出一个电话。
“截图看见了吗?查一下这个RH的详细IP地址。我要知道他是谁。”
十分钟后,贺寒生在一楼吧台喝了三杯酒。
他开了一盏很少启用的氛围灯。
那盏灯照下来,打在吧台上、地板上、墙上的时候,会出现深蓝色的水纹,让人感觉四周在晃动,像是处在大海之上。
这栋别墅的很多地方都采用了这样的设计。
这个设计是赫艳亲手加的。
当年装修这里的时候,贺寒生曾提出反对意见。“妈,这样不合适。这会让宴宴想起大海,他的病会加重……”
“加重一点不好吗?”赫艳却是如此说道。
贺寒生沉默下来,听见赫艳再道:“痛苦一点,对那场灾难就深一点,仇恨也就会深点。否则……小孩子的忘性是很大的。如果不被提醒,他很快就能过上新生活。可他不能这样。这么一个聪明的孩子,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的。他怎么抛下我们,抛下仇恨,独自往前走呢?”
“他再聪明,也不该当你复仇的棋子。”
贺寒生开口的声音很低沉。
那个时候他的年纪也还很小。
他这句话换来的后果是赫艳的一记很辣的耳光。
“不要爱上他,不要碰他。寒生……你该记得贺恒。他对你那么好,对我那么好…… 我们不能把他抛下!”
这些往事让贺寒生头疼不已。
“砰”得一声,他把酒杯砸向氛围灯的开关,吧台便彻底陷入黑暗。
良久之后,打破沉寂的是手下打来的电话,说是查到林宴迟买了去N18区的机票。
N18区最近在打仗。
宴宴这是……
“贺总,现在我这边是——”
“找N18分部的人确认一下安全的降落位置和航线,安排私人飞机,我马上去N18区。”
挂了电话,贺家衣服都没有换,直接去了地下车库。
司机张耀送他去了停车坪。
下车的时候,他嘱咐张耀:“你回我家守着。如果宴宴回家了,随时联系我。”
闻言,张耀有些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点了头。“是。”
然后他注视着贺寒生头也不回地离开。
·
晚上10点半。林宴迟和张耀通了个电话。
之后他带着容还离开餐厅,回到了贺家。
进屋,打开所有灯,换鞋,林宴迟去厨房倒水的时候,看见了吧台上被喝掉大半的烈酒,还有开关下方摔得四分五裂的酒杯。
他面无表情地经过这一切,并没有前去收拾。
给容还和自己各弄了一杯柠檬水,林宴迟端着水领容还去到了三楼卧室。
之后,他先去浴室,等洗好了澡,又给容还找出一套睡衣内裤、一套洗漱工具。
容还接过这些东西,自然而然地在他之后去到了浴室。
这一路过来,两人的交流并不多,就像是心照不宣。
随意把头发吹得半干后,林宴迟靠着床头坐在了床上。
浴室的水声哗哗传来,和窗外的雨相映成彰。
这让他想到了什么,继而拿起遥控器调整了灯光。
天花板、地板、墙面全都起了水纹,他如同置身于海洋。
他甚至错觉自己在摇晃,就像当年他在海面上无望漂流的时候一样。
容还洗完澡出来的时候,腰间只围了一条浴巾。头发在滴水,腹肌结实而又明显。
看到林宴迟的时候,他也一并看到了他周围的“海”。
微微皱了眉,容还走到林宴迟面前坐下,仔细看向他的眼睛,似乎在确定他此时的情绪。
林宴迟把目光转向他,朝他淡淡一笑。“你来了。”
容还点头。“嗯。我来了。老师你还好吗?”
“我还好。”
“为什么要把灯光弄成这样?要不要我帮你换一种灯?”
“不用。你就当做是……暴露疗法好了。”
听闻这句话,容还倾身上前,离林宴迟近了一些。
“老师想疗伤?我也是你治疗环节的一部分吗?”
“你愿意吗?”林宴迟问他。
容还点头。“如果能让你好过一些,我当然愿意。”
林宴迟闭上眼,仿佛回到了9岁那年。
海面摇晃,天色阴暗,周围是望不到边的蔚蓝。
贺寒生在风暴将至的海域朝他伸出一只手,他看着他的眼睛,自此将感情错付了19年。
睁开眼,周围的水纹与湛蓝,林宴迟仿佛仍处在海里。
那段让人不安的经历让他此刻的心跳急速加快。
绝望、期待、错乱、迷茫……种种错综复杂的情绪时而朝他蜂拥而至,时而又忽得离他远去。
轻轻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去,林宴迟对上了容还的眼睛。
他当年在海上救过自己的那个人很像,但也有很大的不同。
“我还好。那么……”
林宴迟朝他伸出手,将掌心贴上了他的脸。
“那么,你来要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