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意识迷恋>第21章

  位于17层的空中庭院, 是星海酒店绿雅分店的著名景观之一。

  整个酒店主体的下半部分是绝对现代化的造型,上半层却是中式的。檐牙高啄,廊腰缦回的亭台楼阁高悬于天际, 与极具科技感的霓虹灯影结合在了一起,二者的气质原本应该突兀, 却居然意外地达成了和谐,看起来迷离、如梦似幻,像是传说中的仙境突然降临在了科技发展最尖端的时代。

  空中庭院与酒店主体分割了开来, 二者凭借一座长桥相连。

  长桥的一端连接着酒店主题的绚烂灯火, 另一端却是桃源幻境, 灯光用得要克制很多,像是处在另一个时空。

  林宴迟一步步走到了长桥的尽头,再跟着容还走进那处桃源。

  他们的周围很黑,只有零星的灯光,如稀疏的星星散落在四野。

  他们的脚下却很明亮——地面是透明的, 往下看的时候,能将这个片区的车水马龙、万座高楼尽收眼底。

  如此,这个空中庭院建在最繁华的地方, 又给人以世外之感。

  这种设计确实挺玄妙。它出自贺寒生的手笔。

  早些年他还会亲自参与这些项目的设计。林宴迟看过他手绘的设计图。那个时候他感觉自己和贺寒生的距离很近, 那会儿他似乎还很喜欢贺寒生。

  但就像刚才他从长桥灯火通明的那一头, 走到这寂寂无声的庭院一般,路上灯火渐次熄灭,这些年来他的心也在不知不觉中冷了下来。

  爱上一个人, 这种事可以发生得很突然。但不再爱一个人, 往往需要日积月累的失望、或者疼痛才能够真正促成。

  如同炉子里的煤, 燃起来的时候一把火、一点风就够了,却要等很长的时间才会彻底冷却。

  “平时这里应该很热闹。但今天上下五层都被关家包了, 大家又忙着应酬,所以没什么人来。不要担心被人看见。”

  容还上前牵住林宴迟的手,见他并没有挣脱的意思,也就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再带着他往深处走去。

  “想在这里散散步,还是找个地方坐坐?”

  “可以先走走。走一回儿再休息。”林宴迟道。

  待走了一段路,容还感觉到林宴迟的手心变得热了起来,并且出了些汗,便走到了旁边的自助咖啡屋,扫码后带他走了进去。

  空中庭院有很多这样的自助咖啡屋,它们有的很小,适合情侣单独进入,有的较大,可供一群人进去玩桌游、或者别的什么游戏。

  当遇到出于“空闲状态”的咖啡屋,选择想要占据这里的时间,扫码支付相应的费用,即可进入。

  这种咖啡屋没有任何包括机器人在内的服务员,内部没有任何摄像头,窗户在开启隐私模式后,外面的人不能透过窗户看见小屋内发生的任何事情。

  如此,自助咖啡屋可以在最大程度上保证客人的隐私。

  当然,这也意味着客人们需要自己做咖啡或者甜点。

  当客人们离开后,会有机器人过来进行打扫,以便将这里提供给下一批客人。

  进入小屋后,容还走到咖啡机边,按着指示图给林宴迟做了一杯没有咖|啡|因的冰美式,又给自己做了一杯拿铁。

  将咖啡放到林宴迟面前的时候,他一边坐下,一边道:“怕你晚上睡不着,用了没有咖|啡|因的。”

  “谢谢。”林宴迟接过咖啡,并没有立刻喝,而是按下了沙发扶手上的一个按钮,随即抬头看向屋顶。

  在他按下按钮后,屋顶变得透明了,万千繁星倏地涌入他的眼底。

  容还猝不及防看见他的眼睛,心跳都快了几分。

  “老师,”容还低声开口,说话的时候表情有些莫测,“他让你不高兴了是么?他总是让你不高兴。”

  林宴迟只是看着天上的星星,半晌后才开口,忽然问他一句:“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学脑科学吗?”

  颇为意外地,他听见容还说道:“我看过你的一篇采访。你提到过,你的偶像是一个叫孟景浩的人。你认为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天才,对么?”

  “他确实是天才。XS系列的游戏头盔,你玩过吗?”林宴迟问。

  “玩过。”容还点头,“XS系列采用的是非侵入式脑机接口技术,头盔能与大脑皮层的神经元相连,这个技术将VR游戏一下子带入了新的领域,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虚拟现实,玩家在进入游戏的时候,会有绝对真实的感官体验,这才是真正的身临其境。”

  “对。”林宴迟点头,“发明这项技术的时候,他才16岁。事实上,我后来研究脑指纹,还是他给我的灵感。他的一篇文章曾提到,脑指纹可能会是一把让人真正认识到大脑与意识本质的钥匙……

  “是在偶然读到他的这篇文章之后,我才发现,为了调查清楚我想要的真相,也许我可以另辟蹊径。”

  不需要像警察断案一样抽丝剥茧,不需要推理,不需要论证,不需要线索,不需要证据……

  我只需要借助脑指纹这把钥匙,进入那个人的意识,读懂他的思维,看到他的记忆就可以了。

  乔北桥有没有杀过什么人,是否制造了那场空难,我只需要站在他的面前,读懂他的大脑就可以了。

  “如果有机会,我当然想当孟景浩的学生。只不过……他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如果他还活着,也许早就攻破了脑指纹的这个难关。不像我,这么多年过去,我的进展还很缓慢。”

  林宴迟的语气有着些许失望,像是对自己有所不满。

  容还倒是觉得离他近了一些,毕竟他很少像这样说自己的心里话。

  他是不是被贺寒生刺激到了?

  是不是贺寒生从来不了解他在想什么,从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进行现在的研究?

  他是不是觉得难过,所以忽然想找人敞开心扉试试?

  那一瞬容还想了很多,但他什么都没问。

  许久之后,见林宴迟不欲再开口倾诉什么,他才轻声地、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一般问了道:“所以,老师觉得现在这条路走得很艰难吗?”

  这条路走得难吗?

  为了贺寒生,为了赫艳,为了死在空难里的亲生父母,为了其余一百余名乘客,也为了自己……

  有没有必要把失去的记忆找回来?

  有没有必要付出一生的努力,来追寻一个虚无缥缈的答案?

  宴迟其实没有太考虑过这些问题。

  因为他根本无需考虑。

  自从他活下来、成为唯一的幸存者开始,追寻答案仿佛就成了他的使命之一。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也就不会考虑它难不难走,他只要走下去就好了。

  于是林宴迟摇了摇头,他不再看星星,起身坐直了,转而看向容还。

  容还的眼神里明显带着些许诧异,林宴迟便问他:“你在想什么?”

  容还抿了一口手里的拿铁,开口道:“我本来以为……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你会追问我不告诉你身份的原因,担心我接近你别有目的,比如我会不会对贺家、对贺寒生有不算善意的企图……

  “我没想到,你反而主动对我敞开心扉,像是要和我谈心,像是很信任我的样子。所以……你不生我气?不介意我的隐瞒?”

  说完这话,容还看见林宴迟笑了笑。

  这笑容竟有些让他不安。“老师,你笑什么?”

  林宴迟像安抚小孩一样揉了一下他的头发,微笑着道:

  “如果我在你这个年纪……又或者再往前推吧,如果我才17、8岁,嗯,也许我确实会担心。

  “在那个年纪,面对一个各方面都很出色的、非常吸引我、却又来历神秘的人,我一定会思考他靠近我的原因,我会患得患失,会猜他到底是喜欢我还是随便玩玩……不过我已经过了这样的年纪。至于你会不会对贺家不利,这更是——”

  无需林宴迟多言,容还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他已经过了会对感情患得患失的年纪,他事业有成,自己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就算恋爱失败了,不会有任何损失,再找一个人,谈下一段恋爱也就是了。

  爱情对他来说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绝不是什么雪中送炭的必需品。更何况现阶段的他还只是想找炮|友而已。

  所以,他何必追究容还是假意还是真心?他们各取所需就可以了。

  也正因为林宴迟已经过了恋爱脑的年纪,所以他会在与容还的交往中保持足够的分寸,他当然不会随意泄露对贺家不利的消息,更不会为了容还反过去对付贺家。

  至于说贺寒生那边,虽说他常被林宴迟忽悠哄骗,但这背后有两个人共同生活了19年、以及他救了林宴迟这件事的基础在。

  贺寒生在生意场上多疑、敏锐、也足够机警,否则也不会落个杀伐决断老狐狸的称谓。

  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轻易被容还算计?

  所以容还明白了——说白了,林宴迟其实没把自己当一回事。

  到目前为止,似乎除了所谓的脸和身材,他在林宴迟面前一点筹码都没有。

  再换个角度理解这件事,林宴迟其实也有过“恋爱脑”的时期。

  他一定也曾患得患失过。他也曾满眼喜爱地看着某个人,猜测着他有没有喜欢过自己,揣摩着他会否因为自己的付出而感动,有没有可能多喜欢自己一些……

  所有青春年少时期的酸涩心情、暗恋、痴缠、患得患失……林宴迟都给了贺寒生。

  贺寒生辜负了他,所以他才“成长”了,变成了现在这样的样子。

  而那段岁月,是比林宴迟小了六岁的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涉足的。

  “老师。”容还忽然握住林宴迟的手,声音又沉又哑。

  “怎么了?”林宴迟问他。

  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容还下意识瞥向自己的手臂——

  那上面冒出来了根根分明的青筋,某种裹挟着愤怒、嫉妒等等复杂情绪的冲动在顷刻间传遍了四肢百骸,他忽然头疼欲裂,大脑深处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叫嚣。

  那个声音似乎在让他占有林宴迟,让他尽力发泄,似乎也在让他杀了贺寒生,除掉所有让他感到愤怒的人。

  这种极端情绪几乎让他恍神,忘了自己处在何时何地。

  “容还?容还?你没事儿吧?”

  林宴迟的声音像是唤醒了什么。

  容还对上他那双如水般的眼睛,所有愤怒转瞬如潮水般褪去。

  “我……我没事。”

  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已哑得不成样子,“我只是……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贺寒生。”

  林宴迟上下打量容还几眼,似乎在确认他的状况,片刻后开口道:

  “不用羡慕他。他一点也不好。

  “容还,其实我有问题要问你——”

  忽然严肃了表情,林宴迟再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警署新人,被领导排挤什么的……但我刚在来的路上,还真看到了唐伟楠。他是来替你我打掩护的,免得贺寒生跟我出来,对么?

  “唐伟楠,高级警司,坐着N1区警察总署的第三把交椅。你居然使唤得动他?我在网上查不到容家的任何信息。你们家在军方从事着非常机密的工作,且地位高得超乎想象,对么?

  “另外,在AX、包括乔北桥的眼里,调查机器人案子的人,原本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根本不足为惧。但今晚,当着乔北桥等人的面,你堂而皇之地跟关夫人一起出现。这是明摆着告诉他们一件事——你不简单。

  “我不知道容家到底在军方有什么样的地位,但乔北桥是军方的人,他总该知道。那么……你故意这样出现在他的面前,故意暴露自己的身份,你的用意是什么?”

  问完这句话,林宴迟端起那杯冰美式喝了一口,将头放到了沙发靠背上,重新抬头望向了星空。

  他似乎是在给容还准备答案的时间。

  不过容还回答得比他想象得还要来得快一些。

  “唐伟楠当过我外公的下属。他受了伤,加上母亲病重,他也就离开了军方,调来了警察总署。所以确实,我和他走得很近。我算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

  “我曾告诉你,我开罪了领导,这事儿也确实存在。警察总署的一把手因为身体原因,已逐渐退居二线。下一任有望继承这个位置的,一个是郑嘉,另一个就是唐伟楠。我所在的部门是刑侦七部,而部长程峰是郑嘉的人。”

  林宴迟何等聪明,立刻听出他话中隐藏的意思。

  他要帮唐伟楠,让他当上一把手。

  这意味着他要对付郑嘉,以及他的手下程峰。

  “郑嘉现在是总警司,比唐伟楠还高一级,他跟乔北桥的关系不错。我要查乔北桥,横竖要站在郑嘉的对立面。”

  容还道,“到时候,与其让他们千方百计查我的身份,或者在我调查机器人案件的过程中,直接杀掉我这个没权没势的新人……我不如先抛出身份,让他们不敢轻易对我下手。

  “总之老师,总警司郑嘉、少将乔北桥、我的上级程峰,他们是一条船上的。我和唐伟楠是另外一条船上的。

  “于公,出于当警察的职责,我需要调查清楚乔北桥、还有他的AX公司在机器人的这件案子里到底藏着什么玄机。

  “于私……我可以承认,基于军方的一些势力斗争,我要找到乔北桥的把柄,让他下水,这对容家有莫大的好处。这也是我会和唐伟楠合作的原因。我和他有共同的敌人。”

  暂时停顿下来,容还望向林宴迟,再道:“老师,我在深海APP上加你,去你家见你……那会儿我只是单纯地想见你。你如果想把这一切理解为,我是在图你的身体,也可以。

  “但无论如何,让你进一步深入这些争斗,这不是我的本意。你现在退出,完全来得及。但我看……我看是你不想退出,你也想接近乔北桥,对么?

  “这是你刚才跟我谈你偶像孟景浩和脑指纹的原因?你想和我合作?

  “帮我审问邱大海,排除他说谎的可能,这件事你完全可以拒绝。可你偏偏答应了。你之所以这么做,当然不是为了帮我这个连炮|友都算不上的陌生人。所以,你也想找机会接近乔北桥。

  “你经历过空难,写的脑指纹相关的论文又涉及思维解读什么的。再加上从宋傲那里,我知道了你找他借服务器偷偷研究脑指纹的事儿。

  “所以我猜……你是否怀疑,乔北桥跟空难有关?”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林宴迟面上并没有什么太过明显的反应。

  他只是懒洋洋地笑了笑,眼神里带着让容还感到很熟悉的纵容。

  下午在游轮上,容还试探着在林宴迟身上咬下了许多牙印,林宴迟默许他得寸进尺的时候,眼里出现的纵容和现在居然差不多。

  于是此刻他这样的眼神看得容还的心狠狠一跳。

  然后他听见林宴迟用很平静的语气开口:

  “嗯。乔北桥、郑嘉、程峰是一条船上的。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我上你和唐伟楠在的那条船。”

  “所以……老师怎么想?”容还问他。

  林宴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

  天花板其实是一个巨大的电子屏幕,林宴迟按动按钮,天花板由透明变成了白色,之后又在人为的操作下出现了一幅画。

  林宴迟把他手机上的一幅画投屏到了天花板上。

  这幅画以黑色打底。背景是黑色的、抽象的、带了点水墨风格的竹林,风来,竹叶纷纷落下,如含着无尽杀意的尖锐刀片。

  万千刀片般的黑色竹叶前,站着一个利落、站姿像一把利刃的、穿着一身黑衣的刺客。

  看不清面容的他举着剑,剑则指着前方,他的脚下则是一张围棋棋谱,黑白棋厮杀正烈。

  阴暗,诡谲,黑色,是这幅画的风格,它带着扑面而来的杀意。

  屏幕最下方有画作的名字——《一个温柔的杀手》。

  “温柔”二字,乍一看明明与这幅画的风格一点不搭边,为什么要取这样的名字?

  “你怎么看这幅画?”林宴迟忽然开口问。

  容还随他一起将头后仰、靠上了沙发靠背。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画上的这个刺客,并不是‘温柔的杀手’。真正的杀手是那个下棋的、藏在幕后的人。刺客只是他的棋子,他手里的剑。”

  略作停顿后,容还道:“按老师的性格,你应该不想当刺客,而想下棋的那个人。”

  林宴迟笑着反问:“下棋的人应该有两个。你问的是执白棋的,还是执黑棋的?”

  容还也笑了。

  然后他重新坐直身体,深深看进林宴迟的眼睛,道:“无论你是哪方,总之我不会做你的对手。”

  容还坐得很直,林宴迟则是仰躺着的。所以问这话的时候,容还显得颇为居高临下。

  林宴迟仰起头、略抬起下巴迎上容还的目光,眼角微微弯了起来,他眼眸如水,表情平静,显得却似乎比容还更游刃有余、好整以暇。

  微微侧过头,林宴迟以年长者的姿态,抬手轻轻拍了一下容还的脸颊,凑到了他的耳边,低声道:“哪里冒出来你这样一个……想和我合作的年轻小孩?这是我去年陪贺寒生看展时随意买下的画,随便让你看看而已,解读那么多做什么?”

  年轻小孩。陪贺寒生看展。

  不知道这些词是不是刺激到了容还,他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认真地看着林宴迟,开口道:“老师,你就别试探我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既然在晚宴上选择了暴露身份。那么……我可以当那位明面上的‘刺客’。你可以当那个不被人看见的‘温柔杀手’。”

  林宴迟沉默了很久,久到容还以为他会一口回绝自己了,他总算笑着开了口:

  “想让我相信你,那就拿出点诚意来吧。比如……明天我会见蒋源。我要你帮我做一些安排。另外——”

  “另外什么?”

  “这场障眼法里,贺寒生会有用处。我们还要瞒他一阵子。我得骗……我得‘哄着他’。你能配合吗?”

  ·

  这一晚,与容还沟通结束后,容还先行离开,林宴迟过了一会儿才离开。

  当空中庭院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就显得更安静了。

  也因此当有人在这里跑的时候,动静格外明显。

  林宴迟的第一反应是就近躲在了一个自助咖啡屋的后方,他担心有人看见他和容还一起来了这里。

  不过很快他发现那只是一个瘦弱的年轻人在左顾右盼。

  那人长得颇为精致漂亮,就是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事儿,一直左顾右盼的,像是在躲人,也想在偷偷找人。

  “奇怪了……不是说看见他过来了么……”

  这人小声嘟囔了句。

  他什么意思?他说的该不会是我?谁看到我过来了么?

  林宴迟蹙眉,决定走上前问问。

  倒是不料,那人在看见他之后,还真认出了他,然后居然扑通一下朝他跪下了。

  “是、是林教授吧!我我我我有事儿求你!我那什么……”

  居然还真有人看见自己来这处空中庭院。

  顾及着此地很靠近长桥,也就很靠近酒店主体部分,林宴迟打量几眼来人,上前扶起他,迅速带他就近进了一间自助咖啡屋。

  进屋后,见那人又要跪,林宴迟及时阻止了他,然后问他。“你是谁?”

  “我、我叫展彦……”小男生开了口,声音有些怯懦,“我找你是因为……”

  “我先问你,谁看见我来这里了?”

  “张姐说的。她、她是这里的服务员。我和她很熟,在她的帮忙下混进来的。我猜到关夫人的晚宴你应该会参加,所以冒险来找你,我我我……我也不想的,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求求你帮我!”

  林宴迟耐着性子让来人冷静一点,好好叙述发生了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后,他才总算搞明白状况。

  ——原来是贺寒生的后院起火了。

  按展彦的说法,他跟过贺寒生一个星期,因为贺寒生和林宴迟打电话的时候,他不小心笑了一下,于是被甩了。

  按理他和贺寒生再无关系,也不必来找林宴迟。可蒋源忽然找起了他的麻烦。

  展彦找了个在夜场端茶送水的工作糊口。前天晚上蒋源的找人砸了他的场子,害他把工作给丢了,还扬言会通知居民管理局,把他赶出N1区。

  展彦是从N18区偷渡来的,没有正式的居民证。他万万不想回到N18区那种贫民窟,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冒险求林宴迟帮忙。

  一边叙述自己的可怜身世,展彦一边哭了起来。

  漂亮小男生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看得林宴迟都有点不落忍。

  怪不得贺寒生之前能找上他。该说不说,他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你也要小心,他心胸这么狭窄,一定还会对付你。”

  展彦还提醒了林宴迟一句,然后小心翼翼朝他打量了去。

  他说的话都是真的,但为了博取林宴迟的同情,说话的语气和眼泪不免有夸张的成分。他做好了被林宴迟打骂的准备,也做好了“正宫”因为老公出轨而哭哭啼啼的准备。但林宴迟的反应显然超乎他的想象。

  他不免想,能陪在贺寒生身边这么久,果然不是简单的人物。

  但展彦不怕,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林宴迟一气之下也要把他赶回N18区,横竖他都没有损失。

  林宴迟并不言语,没说帮展彦,也没说不帮,单只是盯着他看。

  展彦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他搞不清状况,肩膀哆嗦了一下,想主动再说点什么为自己争取一下,忽得听见林宴迟问:“你说你来自N18区,什么时候来的?”

  “三年前。”展彦道。

  “那会儿你多大?”

  “18岁。”

  “18岁,那是已经懂事的年纪。你对那里了解吗?”

  “还、还算了解!反正我对我待的那个贫民窟是了解的,我……你……你该不会有什么事儿想找我打听?”

  林宴迟没来得及解释。

  他的手机忽然响了,是贺寒生发信息问他去了哪里。

  林宴迟暂时没回信息,倒是联系了唐伟楠,让他帮忙找地方安置一下展彦。

  “难得碰见一个N18区的人。我确实有事情想找你打听。不过改天吧。你先跟我朋友回去。他会照顾你。你不用担心蒋源,也不用担心贺寒生。

  “我帮了你,作为交换,你帮我问下张姐,还有没有其他人看见我来了这里,以及除了我,她们有没有看见其他人过来。你记得提醒她们,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否则我会亲手把你带回N18区。

  “我会留给电话给你,你跟她们沟通结束后,联系我。”

  过了一会儿,见唐伟楠过来,林宴迟简单给他说明了状况,也就离开了这里。

  ·

  次日下午两点。研究所大楼前停着一辆亮红色的顶级跑车。招摇、热情、拉风。惹得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要多看几眼。

  车上坐着的自然是蒋源。这车的风格就跟他这人的性格一样张扬。

  从后车镜里看见了来接自己的林宴迟,蒋源一把推开车门,从驾驶座上跳了下来。

  大热天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穿着一身夹克。戴着一个大墨镜,他略抬下巴,气势十足、耀武扬威、而又神气活现地走到了林宴迟面前,似乎想给他一个下马威。

  可惜他要比林宴迟矮半个头,这下马威也就给得不够利索。

  不仅如此,林宴迟望向他的时候,目光如水,表情从容,对比之下,蒋源甚至觉得自己张牙舞爪的样子很滑稽,简直是在虚张声势,他的心中立刻有了一丝恼意。

  在见林宴迟之前,蒋源一直在做心理建设。他自认要比林宴迟年轻青春,等见了面后,一定要好好嘲讽他一番,让他不堪受辱自行离开贺寒生。

  但他话都没来得及说,林宴迟目光淡淡打量他一眼,便往研究所里走了。

  “你是蒋源?跟我来吧。”

  真可恶。蒋源心想。林宴迟就像棉花一样。他用拳头打棉花,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他骂都来不及骂,只得小跑着跟上林宴迟的步伐。

  蒋源一路跟着林宴迟进到了一个项目间,听他介绍起自己要参与的项目。

  林宴迟的口吻非常公事公办,就好像真的要当他的导师。

  蒋源还是想嘲讽林宴迟、或者阴阳怪气他一番,但愣是没插上话。

  “我听贺寒生说,你是想在履历上证明自己在数学建模、数据处理相关的能力。所以特意安排了这个工作给你。”

  听到林宴迟的话,蒋源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他可以蹭的一篇论文。

  只见标题处写着:《神经元再生的基因治疗与侵入式脑机接口技术对于阿兹海默、偏瘫等疾病作用效果的优劣比较》。

  他的本科专业是金融,哪里懂这些?

  林宴迟装这么温柔,就是为了羞辱自己吧?

  贺寒生这么多年来就是被他脸上这张温柔的面具给骗了。

  蒋源暗自决定,一定要把林宴迟这张假面撕下来。

  林宴迟对他解释道:“这个项目涉及的范围非常广,难度也非常大,会涉及很多篇论文的发表,我也只参与了其中的一部分工作而已。我给你选的是其中一篇论文,相对比较容易,也很适合你。我知道这里面很多东西你都不懂。你也不用懂。你要负责的部分很简单,其实就是处理很小的一部分数据。

  “这里有我们之前和一家公立医院合作得到的临床数据。比如,有些病人瘫痪了,无法用手,也无法张口,我们在其大脑内植入一块芯片,这个芯片上布满了能与神经元相连的电极和传感器。病人虽然无法开口说话,也无法写字,但通过这个芯片,他能操控其他东西,比如手里的平板。他想喝粥了,平板上可以出现‘我想喝粥’这四个字。”

  “这我理解。”蒋源问,“所以呢,要我做什么?”

  林宴迟道:“目前的临床试验中,出现了病人发出的指令无法被精准传达的情况。拿拼单词来举例,他想拼一个‘eat’,可能会出现‘eah’。

  “为什么会这样,有很多可能——病人本人的大脑病变了,管理语言的脑区出现了问题,又或者是芯片传递电信号到平板,平板将信号转化成语言的过程中出了错。具体有哪些原因,以及相关的分析,报告里有,你自己看。

  “你要做的事情,是把每种可能发生的概率算出来,并根据计算结果进行错误单词的修正。我不要求你进一步逆推,找到错误的具体原因,你做不到。事实上我们暂时也不打算做这件事,成本太大。我们只要建立相关的模型进行修正即可。

  “还是刚才那个例子,当出现‘eah’这样明显错误的单词时,我们希望整个系统里会有个自动修正机制,它会判断出单词错误,并自行修正,最终让平板显示出来的会是‘eat’。

  “总之,你负责算概率、建立修正单词的模型。这其中会涉及一些编程的工作,没问题吧?”

  蒋源:“………………”

  蒋源的五官确实长得很精致,也很秾艳。此刻他俨然一副听呆了的表情。像是个漂亮的笨蛋。

  林宴迟略带怜悯地打量他一眼,再道:

  “你学金融的话,修过统计学和概率论?提示你一下,贝叶斯公式也许可以帮到你。

  “你应该也没空在我这里待太久,那么明天下午6点之前,我需要看到结果。一会儿我有个叫刘君的学生会进到项目间。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他。”

  说完这话,林宴迟站了起来,看样子是要走。

  蒋源看一眼他的背影,从兜里掏出来一支录音笔。

  确认录音笔开着之后,他轻呼一口气,把笔塞回兜里,再叫住林宴迟。

  “林宴迟老师。”他忽然这么开口。

  “嗯?什么事?”林宴迟驻足、回头。

  蒋源瞄了一眼项目书的名字,将它念了出来,然后道:“我不知道我做的模型会具体用到这篇论文的哪里,但它最后发布的时候,会有我的名字吧?”

  “当然。”林宴迟道。

  蒋源又问:“我这是走贺寒生后门进来的,你不介意吧?”

  林宴迟摇头:“不介意。”

  “其他人不会觉得不公平吧?我一学金融的,还不是你们学校的,居然能走后门蹭这么优秀的实证性项目。虽然我不是第一作者,但对那些真正参与了实验的人来说,确实不那么公平……不过抱歉,我需要让自己履历漂亮一点嘛。”

  “没什么,蹭个论文而已。又不是你一个人这么做。”

  “那如果……如果这些模型我做不来怎么办?”

  “那也不要紧。我帮你做。别人又不知道是我帮的你。”

  两人又交谈了几句,林宴迟离去了。

  等他离开,蒋源哪里愿意看项目,更别提算概率做模型。

  他拿出录音笔,将它检查了一遍,发现他刚才和林宴迟的对话确实都被录进去了,发现事情的进展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来得顺利,也就心满意足地玩起了手机。

  当然,他没忘给姐夫乔北桥发了信息——

  【我这边第一步已经搞定了。后面你可要帮我啊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