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17层的空中庭院, 是星海酒店绿雅分店的著名景观之一。
整个酒店主体的下半部分是绝对现代化的造型,上半层却是中式的。檐牙高啄,廊腰缦回的亭台楼阁高悬于天际, 与极具科技感的霓虹灯影结合在了一起,二者的气质原本应该突兀, 却居然意外地达成了和谐,看起来迷离、如梦似幻,像是传说中的仙境突然降临在了科技发展最尖端的时代。
空中庭院与酒店主体分割了开来, 二者凭借一座长桥相连。
长桥的一端连接着酒店主题的绚烂灯火, 另一端却是桃源幻境, 灯光用得要克制很多,像是处在另一个时空。
林宴迟一步步走到了长桥的尽头,再跟着容还走进那处桃源。
他们的周围很黑,只有零星的灯光,如稀疏的星星散落在四野。
他们的脚下却很明亮——地面是透明的, 往下看的时候,能将这个片区的车水马龙、万座高楼尽收眼底。
如此,这个空中庭院建在最繁华的地方, 又给人以世外之感。
这种设计确实挺玄妙。它出自贺寒生的手笔。
早些年他还会亲自参与这些项目的设计。林宴迟看过他手绘的设计图。那个时候他感觉自己和贺寒生的距离很近, 那会儿他似乎还很喜欢贺寒生。
但就像刚才他从长桥灯火通明的那一头, 走到这寂寂无声的庭院一般,路上灯火渐次熄灭,这些年来他的心也在不知不觉中冷了下来。
爱上一个人, 这种事可以发生得很突然。但不再爱一个人, 往往需要日积月累的失望、或者疼痛才能够真正促成。
如同炉子里的煤, 燃起来的时候一把火、一点风就够了,却要等很长的时间才会彻底冷却。
“平时这里应该很热闹。但今天上下五层都被关家包了, 大家又忙着应酬,所以没什么人来。不要担心被人看见。”
容还上前牵住林宴迟的手,见他并没有挣脱的意思,也就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再带着他往深处走去。
“想在这里散散步,还是找个地方坐坐?”
“可以先走走。走一回儿再休息。”林宴迟道。
待走了一段路,容还感觉到林宴迟的手心变得热了起来,并且出了些汗,便走到了旁边的自助咖啡屋,扫码后带他走了进去。
空中庭院有很多这样的自助咖啡屋,它们有的很小,适合情侣单独进入,有的较大,可供一群人进去玩桌游、或者别的什么游戏。
当遇到出于“空闲状态”的咖啡屋,选择想要占据这里的时间,扫码支付相应的费用,即可进入。
这种咖啡屋没有任何包括机器人在内的服务员,内部没有任何摄像头,窗户在开启隐私模式后,外面的人不能透过窗户看见小屋内发生的任何事情。
如此,自助咖啡屋可以在最大程度上保证客人的隐私。
当然,这也意味着客人们需要自己做咖啡或者甜点。
当客人们离开后,会有机器人过来进行打扫,以便将这里提供给下一批客人。
进入小屋后,容还走到咖啡机边,按着指示图给林宴迟做了一杯没有咖|啡|因的冰美式,又给自己做了一杯拿铁。
将咖啡放到林宴迟面前的时候,他一边坐下,一边道:“怕你晚上睡不着,用了没有咖|啡|因的。”
“谢谢。”林宴迟接过咖啡,并没有立刻喝,而是按下了沙发扶手上的一个按钮,随即抬头看向屋顶。
在他按下按钮后,屋顶变得透明了,万千繁星倏地涌入他的眼底。
容还猝不及防看见他的眼睛,心跳都快了几分。
“老师,”容还低声开口,说话的时候表情有些莫测,“他让你不高兴了是么?他总是让你不高兴。”
林宴迟只是看着天上的星星,半晌后才开口,忽然问他一句:“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学脑科学吗?”
颇为意外地,他听见容还说道:“我看过你的一篇采访。你提到过,你的偶像是一个叫孟景浩的人。你认为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天才,对么?”
“他确实是天才。XS系列的游戏头盔,你玩过吗?”林宴迟问。
“玩过。”容还点头,“XS系列采用的是非侵入式脑机接口技术,头盔能与大脑皮层的神经元相连,这个技术将VR游戏一下子带入了新的领域,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虚拟现实,玩家在进入游戏的时候,会有绝对真实的感官体验,这才是真正的身临其境。”
“对。”林宴迟点头,“发明这项技术的时候,他才16岁。事实上,我后来研究脑指纹,还是他给我的灵感。他的一篇文章曾提到,脑指纹可能会是一把让人真正认识到大脑与意识本质的钥匙……
“是在偶然读到他的这篇文章之后,我才发现,为了调查清楚我想要的真相,也许我可以另辟蹊径。”
不需要像警察断案一样抽丝剥茧,不需要推理,不需要论证,不需要线索,不需要证据……
我只需要借助脑指纹这把钥匙,进入那个人的意识,读懂他的思维,看到他的记忆就可以了。
乔北桥有没有杀过什么人,是否制造了那场空难,我只需要站在他的面前,读懂他的大脑就可以了。
“如果有机会,我当然想当孟景浩的学生。只不过……他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如果他还活着,也许早就攻破了脑指纹的这个难关。不像我,这么多年过去,我的进展还很缓慢。”
林宴迟的语气有着些许失望,像是对自己有所不满。
容还倒是觉得离他近了一些,毕竟他很少像这样说自己的心里话。
他是不是被贺寒生刺激到了?
是不是贺寒生从来不了解他在想什么,从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进行现在的研究?
他是不是觉得难过,所以忽然想找人敞开心扉试试?
那一瞬容还想了很多,但他什么都没问。
许久之后,见林宴迟不欲再开口倾诉什么,他才轻声地、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一般问了道:“所以,老师觉得现在这条路走得很艰难吗?”
这条路走得难吗?
为了贺寒生,为了赫艳,为了死在空难里的亲生父母,为了其余一百余名乘客,也为了自己……
有没有必要把失去的记忆找回来?
有没有必要付出一生的努力,来追寻一个虚无缥缈的答案?
宴迟其实没有太考虑过这些问题。
因为他根本无需考虑。
自从他活下来、成为唯一的幸存者开始,追寻答案仿佛就成了他的使命之一。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也就不会考虑它难不难走,他只要走下去就好了。
于是林宴迟摇了摇头,他不再看星星,起身坐直了,转而看向容还。
容还的眼神里明显带着些许诧异,林宴迟便问他:“你在想什么?”
容还抿了一口手里的拿铁,开口道:“我本来以为……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你会追问我不告诉你身份的原因,担心我接近你别有目的,比如我会不会对贺家、对贺寒生有不算善意的企图……
“我没想到,你反而主动对我敞开心扉,像是要和我谈心,像是很信任我的样子。所以……你不生我气?不介意我的隐瞒?”
说完这话,容还看见林宴迟笑了笑。
这笑容竟有些让他不安。“老师,你笑什么?”
林宴迟像安抚小孩一样揉了一下他的头发,微笑着道:
“如果我在你这个年纪……又或者再往前推吧,如果我才17、8岁,嗯,也许我确实会担心。
“在那个年纪,面对一个各方面都很出色的、非常吸引我、却又来历神秘的人,我一定会思考他靠近我的原因,我会患得患失,会猜他到底是喜欢我还是随便玩玩……不过我已经过了这样的年纪。至于你会不会对贺家不利,这更是——”
无需林宴迟多言,容还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他已经过了会对感情患得患失的年纪,他事业有成,自己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就算恋爱失败了,不会有任何损失,再找一个人,谈下一段恋爱也就是了。
爱情对他来说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绝不是什么雪中送炭的必需品。更何况现阶段的他还只是想找炮|友而已。
所以,他何必追究容还是假意还是真心?他们各取所需就可以了。
也正因为林宴迟已经过了恋爱脑的年纪,所以他会在与容还的交往中保持足够的分寸,他当然不会随意泄露对贺家不利的消息,更不会为了容还反过去对付贺家。
至于说贺寒生那边,虽说他常被林宴迟忽悠哄骗,但这背后有两个人共同生活了19年、以及他救了林宴迟这件事的基础在。
贺寒生在生意场上多疑、敏锐、也足够机警,否则也不会落个杀伐决断老狐狸的称谓。
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轻易被容还算计?
所以容还明白了——说白了,林宴迟其实没把自己当一回事。
到目前为止,似乎除了所谓的脸和身材,他在林宴迟面前一点筹码都没有。
再换个角度理解这件事,林宴迟其实也有过“恋爱脑”的时期。
他一定也曾患得患失过。他也曾满眼喜爱地看着某个人,猜测着他有没有喜欢过自己,揣摩着他会否因为自己的付出而感动,有没有可能多喜欢自己一些……
所有青春年少时期的酸涩心情、暗恋、痴缠、患得患失……林宴迟都给了贺寒生。
贺寒生辜负了他,所以他才“成长”了,变成了现在这样的样子。
而那段岁月,是比林宴迟小了六岁的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涉足的。
“老师。”容还忽然握住林宴迟的手,声音又沉又哑。
“怎么了?”林宴迟问他。
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容还下意识瞥向自己的手臂——
那上面冒出来了根根分明的青筋,某种裹挟着愤怒、嫉妒等等复杂情绪的冲动在顷刻间传遍了四肢百骸,他忽然头疼欲裂,大脑深处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叫嚣。
那个声音似乎在让他占有林宴迟,让他尽力发泄,似乎也在让他杀了贺寒生,除掉所有让他感到愤怒的人。
这种极端情绪几乎让他恍神,忘了自己处在何时何地。
“容还?容还?你没事儿吧?”
林宴迟的声音像是唤醒了什么。
容还对上他那双如水般的眼睛,所有愤怒转瞬如潮水般褪去。
“我……我没事。”
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已哑得不成样子,“我只是……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贺寒生。”
林宴迟上下打量容还几眼,似乎在确认他的状况,片刻后开口道:
“不用羡慕他。他一点也不好。
“容还,其实我有问题要问你——”
忽然严肃了表情,林宴迟再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警署新人,被领导排挤什么的……但我刚在来的路上,还真看到了唐伟楠。他是来替你我打掩护的,免得贺寒生跟我出来,对么?
“唐伟楠,高级警司,坐着N1区警察总署的第三把交椅。你居然使唤得动他?我在网上查不到容家的任何信息。你们家在军方从事着非常机密的工作,且地位高得超乎想象,对么?
“另外,在AX、包括乔北桥的眼里,调查机器人案子的人,原本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根本不足为惧。但今晚,当着乔北桥等人的面,你堂而皇之地跟关夫人一起出现。这是明摆着告诉他们一件事——你不简单。
“我不知道容家到底在军方有什么样的地位,但乔北桥是军方的人,他总该知道。那么……你故意这样出现在他的面前,故意暴露自己的身份,你的用意是什么?”
问完这句话,林宴迟端起那杯冰美式喝了一口,将头放到了沙发靠背上,重新抬头望向了星空。
他似乎是在给容还准备答案的时间。
不过容还回答得比他想象得还要来得快一些。
“唐伟楠当过我外公的下属。他受了伤,加上母亲病重,他也就离开了军方,调来了警察总署。所以确实,我和他走得很近。我算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
“我曾告诉你,我开罪了领导,这事儿也确实存在。警察总署的一把手因为身体原因,已逐渐退居二线。下一任有望继承这个位置的,一个是郑嘉,另一个就是唐伟楠。我所在的部门是刑侦七部,而部长程峰是郑嘉的人。”
林宴迟何等聪明,立刻听出他话中隐藏的意思。
他要帮唐伟楠,让他当上一把手。
这意味着他要对付郑嘉,以及他的手下程峰。
“郑嘉现在是总警司,比唐伟楠还高一级,他跟乔北桥的关系不错。我要查乔北桥,横竖要站在郑嘉的对立面。”
容还道,“到时候,与其让他们千方百计查我的身份,或者在我调查机器人案件的过程中,直接杀掉我这个没权没势的新人……我不如先抛出身份,让他们不敢轻易对我下手。
“总之老师,总警司郑嘉、少将乔北桥、我的上级程峰,他们是一条船上的。我和唐伟楠是另外一条船上的。
“于公,出于当警察的职责,我需要调查清楚乔北桥、还有他的AX公司在机器人的这件案子里到底藏着什么玄机。
“于私……我可以承认,基于军方的一些势力斗争,我要找到乔北桥的把柄,让他下水,这对容家有莫大的好处。这也是我会和唐伟楠合作的原因。我和他有共同的敌人。”
暂时停顿下来,容还望向林宴迟,再道:“老师,我在深海APP上加你,去你家见你……那会儿我只是单纯地想见你。你如果想把这一切理解为,我是在图你的身体,也可以。
“但无论如何,让你进一步深入这些争斗,这不是我的本意。你现在退出,完全来得及。但我看……我看是你不想退出,你也想接近乔北桥,对么?
“这是你刚才跟我谈你偶像孟景浩和脑指纹的原因?你想和我合作?
“帮我审问邱大海,排除他说谎的可能,这件事你完全可以拒绝。可你偏偏答应了。你之所以这么做,当然不是为了帮我这个连炮|友都算不上的陌生人。所以,你也想找机会接近乔北桥。
“你经历过空难,写的脑指纹相关的论文又涉及思维解读什么的。再加上从宋傲那里,我知道了你找他借服务器偷偷研究脑指纹的事儿。
“所以我猜……你是否怀疑,乔北桥跟空难有关?”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林宴迟面上并没有什么太过明显的反应。
他只是懒洋洋地笑了笑,眼神里带着让容还感到很熟悉的纵容。
下午在游轮上,容还试探着在林宴迟身上咬下了许多牙印,林宴迟默许他得寸进尺的时候,眼里出现的纵容和现在居然差不多。
于是此刻他这样的眼神看得容还的心狠狠一跳。
然后他听见林宴迟用很平静的语气开口:
“嗯。乔北桥、郑嘉、程峰是一条船上的。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我上你和唐伟楠在的那条船。”
“所以……老师怎么想?”容还问他。
林宴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
天花板其实是一个巨大的电子屏幕,林宴迟按动按钮,天花板由透明变成了白色,之后又在人为的操作下出现了一幅画。
林宴迟把他手机上的一幅画投屏到了天花板上。
这幅画以黑色打底。背景是黑色的、抽象的、带了点水墨风格的竹林,风来,竹叶纷纷落下,如含着无尽杀意的尖锐刀片。
万千刀片般的黑色竹叶前,站着一个利落、站姿像一把利刃的、穿着一身黑衣的刺客。
看不清面容的他举着剑,剑则指着前方,他的脚下则是一张围棋棋谱,黑白棋厮杀正烈。
阴暗,诡谲,黑色,是这幅画的风格,它带着扑面而来的杀意。
屏幕最下方有画作的名字——《一个温柔的杀手》。
“温柔”二字,乍一看明明与这幅画的风格一点不搭边,为什么要取这样的名字?
“你怎么看这幅画?”林宴迟忽然开口问。
容还随他一起将头后仰、靠上了沙发靠背。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画上的这个刺客,并不是‘温柔的杀手’。真正的杀手是那个下棋的、藏在幕后的人。刺客只是他的棋子,他手里的剑。”
略作停顿后,容还道:“按老师的性格,你应该不想当刺客,而想下棋的那个人。”
林宴迟笑着反问:“下棋的人应该有两个。你问的是执白棋的,还是执黑棋的?”
容还也笑了。
然后他重新坐直身体,深深看进林宴迟的眼睛,道:“无论你是哪方,总之我不会做你的对手。”
容还坐得很直,林宴迟则是仰躺着的。所以问这话的时候,容还显得颇为居高临下。
林宴迟仰起头、略抬起下巴迎上容还的目光,眼角微微弯了起来,他眼眸如水,表情平静,显得却似乎比容还更游刃有余、好整以暇。
微微侧过头,林宴迟以年长者的姿态,抬手轻轻拍了一下容还的脸颊,凑到了他的耳边,低声道:“哪里冒出来你这样一个……想和我合作的年轻小孩?这是我去年陪贺寒生看展时随意买下的画,随便让你看看而已,解读那么多做什么?”
年轻小孩。陪贺寒生看展。
不知道这些词是不是刺激到了容还,他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认真地看着林宴迟,开口道:“老师,你就别试探我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既然在晚宴上选择了暴露身份。那么……我可以当那位明面上的‘刺客’。你可以当那个不被人看见的‘温柔杀手’。”
林宴迟沉默了很久,久到容还以为他会一口回绝自己了,他总算笑着开了口:
“想让我相信你,那就拿出点诚意来吧。比如……明天我会见蒋源。我要你帮我做一些安排。另外——”
“另外什么?”
“这场障眼法里,贺寒生会有用处。我们还要瞒他一阵子。我得骗……我得‘哄着他’。你能配合吗?”
·
这一晚,与容还沟通结束后,容还先行离开,林宴迟过了一会儿才离开。
当空中庭院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就显得更安静了。
也因此当有人在这里跑的时候,动静格外明显。
林宴迟的第一反应是就近躲在了一个自助咖啡屋的后方,他担心有人看见他和容还一起来了这里。
不过很快他发现那只是一个瘦弱的年轻人在左顾右盼。
那人长得颇为精致漂亮,就是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事儿,一直左顾右盼的,像是在躲人,也想在偷偷找人。
“奇怪了……不是说看见他过来了么……”
这人小声嘟囔了句。
他什么意思?他说的该不会是我?谁看到我过来了么?
林宴迟蹙眉,决定走上前问问。
倒是不料,那人在看见他之后,还真认出了他,然后居然扑通一下朝他跪下了。
“是、是林教授吧!我我我我有事儿求你!我那什么……”
居然还真有人看见自己来这处空中庭院。
顾及着此地很靠近长桥,也就很靠近酒店主体部分,林宴迟打量几眼来人,上前扶起他,迅速带他就近进了一间自助咖啡屋。
进屋后,见那人又要跪,林宴迟及时阻止了他,然后问他。“你是谁?”
“我、我叫展彦……”小男生开了口,声音有些怯懦,“我找你是因为……”
“我先问你,谁看见我来这里了?”
“张姐说的。她、她是这里的服务员。我和她很熟,在她的帮忙下混进来的。我猜到关夫人的晚宴你应该会参加,所以冒险来找你,我我我……我也不想的,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求求你帮我!”
林宴迟耐着性子让来人冷静一点,好好叙述发生了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后,他才总算搞明白状况。
——原来是贺寒生的后院起火了。
按展彦的说法,他跟过贺寒生一个星期,因为贺寒生和林宴迟打电话的时候,他不小心笑了一下,于是被甩了。
按理他和贺寒生再无关系,也不必来找林宴迟。可蒋源忽然找起了他的麻烦。
展彦找了个在夜场端茶送水的工作糊口。前天晚上蒋源的找人砸了他的场子,害他把工作给丢了,还扬言会通知居民管理局,把他赶出N1区。
展彦是从N18区偷渡来的,没有正式的居民证。他万万不想回到N18区那种贫民窟,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冒险求林宴迟帮忙。
一边叙述自己的可怜身世,展彦一边哭了起来。
漂亮小男生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看得林宴迟都有点不落忍。
怪不得贺寒生之前能找上他。该说不说,他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你也要小心,他心胸这么狭窄,一定还会对付你。”
展彦还提醒了林宴迟一句,然后小心翼翼朝他打量了去。
他说的话都是真的,但为了博取林宴迟的同情,说话的语气和眼泪不免有夸张的成分。他做好了被林宴迟打骂的准备,也做好了“正宫”因为老公出轨而哭哭啼啼的准备。但林宴迟的反应显然超乎他的想象。
他不免想,能陪在贺寒生身边这么久,果然不是简单的人物。
但展彦不怕,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林宴迟一气之下也要把他赶回N18区,横竖他都没有损失。
林宴迟并不言语,没说帮展彦,也没说不帮,单只是盯着他看。
展彦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他搞不清状况,肩膀哆嗦了一下,想主动再说点什么为自己争取一下,忽得听见林宴迟问:“你说你来自N18区,什么时候来的?”
“三年前。”展彦道。
“那会儿你多大?”
“18岁。”
“18岁,那是已经懂事的年纪。你对那里了解吗?”
“还、还算了解!反正我对我待的那个贫民窟是了解的,我……你……你该不会有什么事儿想找我打听?”
林宴迟没来得及解释。
他的手机忽然响了,是贺寒生发信息问他去了哪里。
林宴迟暂时没回信息,倒是联系了唐伟楠,让他帮忙找地方安置一下展彦。
“难得碰见一个N18区的人。我确实有事情想找你打听。不过改天吧。你先跟我朋友回去。他会照顾你。你不用担心蒋源,也不用担心贺寒生。
“我帮了你,作为交换,你帮我问下张姐,还有没有其他人看见我来了这里,以及除了我,她们有没有看见其他人过来。你记得提醒她们,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否则我会亲手把你带回N18区。
“我会留给电话给你,你跟她们沟通结束后,联系我。”
过了一会儿,见唐伟楠过来,林宴迟简单给他说明了状况,也就离开了这里。
·
次日下午两点。研究所大楼前停着一辆亮红色的顶级跑车。招摇、热情、拉风。惹得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要多看几眼。
车上坐着的自然是蒋源。这车的风格就跟他这人的性格一样张扬。
从后车镜里看见了来接自己的林宴迟,蒋源一把推开车门,从驾驶座上跳了下来。
大热天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穿着一身夹克。戴着一个大墨镜,他略抬下巴,气势十足、耀武扬威、而又神气活现地走到了林宴迟面前,似乎想给他一个下马威。
可惜他要比林宴迟矮半个头,这下马威也就给得不够利索。
不仅如此,林宴迟望向他的时候,目光如水,表情从容,对比之下,蒋源甚至觉得自己张牙舞爪的样子很滑稽,简直是在虚张声势,他的心中立刻有了一丝恼意。
在见林宴迟之前,蒋源一直在做心理建设。他自认要比林宴迟年轻青春,等见了面后,一定要好好嘲讽他一番,让他不堪受辱自行离开贺寒生。
但他话都没来得及说,林宴迟目光淡淡打量他一眼,便往研究所里走了。
“你是蒋源?跟我来吧。”
真可恶。蒋源心想。林宴迟就像棉花一样。他用拳头打棉花,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他骂都来不及骂,只得小跑着跟上林宴迟的步伐。
蒋源一路跟着林宴迟进到了一个项目间,听他介绍起自己要参与的项目。
林宴迟的口吻非常公事公办,就好像真的要当他的导师。
蒋源还是想嘲讽林宴迟、或者阴阳怪气他一番,但愣是没插上话。
“我听贺寒生说,你是想在履历上证明自己在数学建模、数据处理相关的能力。所以特意安排了这个工作给你。”
听到林宴迟的话,蒋源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他可以蹭的一篇论文。
只见标题处写着:《神经元再生的基因治疗与侵入式脑机接口技术对于阿兹海默、偏瘫等疾病作用效果的优劣比较》。
他的本科专业是金融,哪里懂这些?
林宴迟装这么温柔,就是为了羞辱自己吧?
贺寒生这么多年来就是被他脸上这张温柔的面具给骗了。
蒋源暗自决定,一定要把林宴迟这张假面撕下来。
林宴迟对他解释道:“这个项目涉及的范围非常广,难度也非常大,会涉及很多篇论文的发表,我也只参与了其中的一部分工作而已。我给你选的是其中一篇论文,相对比较容易,也很适合你。我知道这里面很多东西你都不懂。你也不用懂。你要负责的部分很简单,其实就是处理很小的一部分数据。
“这里有我们之前和一家公立医院合作得到的临床数据。比如,有些病人瘫痪了,无法用手,也无法张口,我们在其大脑内植入一块芯片,这个芯片上布满了能与神经元相连的电极和传感器。病人虽然无法开口说话,也无法写字,但通过这个芯片,他能操控其他东西,比如手里的平板。他想喝粥了,平板上可以出现‘我想喝粥’这四个字。”
“这我理解。”蒋源问,“所以呢,要我做什么?”
林宴迟道:“目前的临床试验中,出现了病人发出的指令无法被精准传达的情况。拿拼单词来举例,他想拼一个‘eat’,可能会出现‘eah’。
“为什么会这样,有很多可能——病人本人的大脑病变了,管理语言的脑区出现了问题,又或者是芯片传递电信号到平板,平板将信号转化成语言的过程中出了错。具体有哪些原因,以及相关的分析,报告里有,你自己看。
“你要做的事情,是把每种可能发生的概率算出来,并根据计算结果进行错误单词的修正。我不要求你进一步逆推,找到错误的具体原因,你做不到。事实上我们暂时也不打算做这件事,成本太大。我们只要建立相关的模型进行修正即可。
“还是刚才那个例子,当出现‘eah’这样明显错误的单词时,我们希望整个系统里会有个自动修正机制,它会判断出单词错误,并自行修正,最终让平板显示出来的会是‘eat’。
“总之,你负责算概率、建立修正单词的模型。这其中会涉及一些编程的工作,没问题吧?”
蒋源:“………………”
蒋源的五官确实长得很精致,也很秾艳。此刻他俨然一副听呆了的表情。像是个漂亮的笨蛋。
林宴迟略带怜悯地打量他一眼,再道:
“你学金融的话,修过统计学和概率论?提示你一下,贝叶斯公式也许可以帮到你。
“你应该也没空在我这里待太久,那么明天下午6点之前,我需要看到结果。一会儿我有个叫刘君的学生会进到项目间。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他。”
说完这话,林宴迟站了起来,看样子是要走。
蒋源看一眼他的背影,从兜里掏出来一支录音笔。
确认录音笔开着之后,他轻呼一口气,把笔塞回兜里,再叫住林宴迟。
“林宴迟老师。”他忽然这么开口。
“嗯?什么事?”林宴迟驻足、回头。
蒋源瞄了一眼项目书的名字,将它念了出来,然后道:“我不知道我做的模型会具体用到这篇论文的哪里,但它最后发布的时候,会有我的名字吧?”
“当然。”林宴迟道。
蒋源又问:“我这是走贺寒生后门进来的,你不介意吧?”
林宴迟摇头:“不介意。”
“其他人不会觉得不公平吧?我一学金融的,还不是你们学校的,居然能走后门蹭这么优秀的实证性项目。虽然我不是第一作者,但对那些真正参与了实验的人来说,确实不那么公平……不过抱歉,我需要让自己履历漂亮一点嘛。”
“没什么,蹭个论文而已。又不是你一个人这么做。”
“那如果……如果这些模型我做不来怎么办?”
“那也不要紧。我帮你做。别人又不知道是我帮的你。”
两人又交谈了几句,林宴迟离去了。
等他离开,蒋源哪里愿意看项目,更别提算概率做模型。
他拿出录音笔,将它检查了一遍,发现他刚才和林宴迟的对话确实都被录进去了,发现事情的进展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来得顺利,也就心满意足地玩起了手机。
当然,他没忘给姐夫乔北桥发了信息——
【我这边第一步已经搞定了。后面你可要帮我啊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