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所7层办公室内，林宴迟挂掉容还的电话后，忽然收到了一个人的信息——
那是贺寒生的母亲赫艳。
因为小儿子贺恒的死，赫艳生出了莫大的执念，这些年来从未放弃过寻觅真相，19年来聘请私家侦探无数。
根据她的调查结果，机器人制造商AX背后的乔北桥少将，正是她最怀疑的人之一。
她曾对林宴迟说过这样的话：
“晏晏，那场空难就是人为，我很确定。只是那些人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就算是掌控着贺家的我，现在也无法对他们做什么，何况我还不确定到底谁是罪魁祸首。
“所有的证据都已被毁灭，警察总署、军方，全都在隐瞒真相。我们还有什么办法？
“幸好……幸好还有你。我看到了你那篇关于脑指纹应用前景的论文，我知道你可以让论文中的理论变成现实。我们一起报仇，好不好？就算不为贺寒生，你就当是为了我，行不行？”
此时此刻，赫艳发来的信息是：【宴宴，在忙吗？有空给我来个电话】
刚才林宴迟跟容还打电话的时候表情懒洋洋的，这会儿表情则彻底严肃起来，眉峰、微微抿着的唇、瘦削的下巴全都写着“锋利”二字。
他拨了电话过去，很礼貌地问候了赫艳。
“妈，是我。抱歉，最近忙，没怎么去看您。您最近身体怎么样？嗯，那就好。找我有什么事？”
赫艳问他：“寒生这两天跟谁在一起，你不知道？完全不过问？”
林宴迟的眼里露出些许不耐，语气倒叫人听不出来什么。“我从来不管这些事，他也不让我管。再说，我没有和他结婚，这您是知道的。”
听林宴迟这么说，赫艳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这次不一样。那个人叫蒋源，来自蒋家。蒋源的姐姐是蒋小雅，她嫁给了谁，你不会不知道——军方少将乔北桥！”
乔北桥？
贺寒生搞什么？
他又不缺床伴，为什么非要和蒋源搅在一起？
林宴迟微微皱起眉头，只听赫艳再道：“我知道你的脑指纹实验还没有真正成功。但一昧这么等，太被动了，找机会先和乔家接触起来，实验可以同步进行着。不行你就先接近蒋源，看看他接近寒生，到底是想干什么！”
镜湖上的天鹅已游远，湖面反射着浓烈的阳光，让人感到有些刺眼。
林宴迟眯起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许久后开口道：
“我知道了。我这里正好有个可以接近乔家的机会，我会利用起来。蒋源那边我也会留意。只是……也请您记得，三个月前，我们说好了。等做完这一切，你也要帮我一件事。”
像是猜到了林宴迟想让自己帮什么忙，赫艳叹了一口气。“宴宴，寒生这个人性格上确实……怪我，我把他宠坏了，让他由着性子办事，以为全天下都会顺着他，他想怎么样都可以……
“但这并不完全是他的错，因为贺恒的死，因为没能救下他，他一直很自责，所以性格上有一定的扭曲……”
林宴迟的眉头皱得更紧。
他早知道赫艳终归向着自己的儿子，到时候自己不一定指望得上她。
无声地打了个呵欠，他用平常敷衍贺寒生的语气敷衍着他母亲。“妈，我没有怪他，做不成爱人而已。”
“那就好……总之，无论怎么样，就算你以后不和他生活在一起了，逢年过节，总该一起回老宅探望我的。你们永远是亲人。”
“嗯。以后我会喊他一声哥。”
林宴迟挂了电话，拿出平板进内部系统申请了实验室，这是在为容还的到来做准备。
上午10点半，容还带着邱大海抵达研究所。
邱大海换了身衣服，被推进了一个圆桶之中，其后，容还留在了这个房间，林宴迟则去到了隔壁的观察间。
警方用的传统测谎仪，主要是通过记录某个人的呼吸、脉搏、血压、皮肤电阻变化等生理变化，来判断这个人是否存在说谎的可能。
这种测谎仪的准确性约75%~80%，只能用作破案的辅助参考，并不能用作断定犯罪嫌疑人是否犯罪的证据。
林宴迟现在用来测邱大海的，则是他不久前前参与的一个项目——通过最新的FMRI技术，精准监测大脑思考时各个区域的血氧水平变化，以此判断神经元的活动，并进行实时的、精准的定位。
现在这项技术已实现了极高的扫描精度。
人在说谎的时候，会调用更多的脑区——前扣带回皮层、内侧前额叶皮层、顶下小叶、岛叶皮层等等脑区都会表现出更强的神经活动。
另外，说谎时会抑制大量真实记忆，这个时候大脑右侧额下回会有更高的活动表现性。
当然，当某个脑区非常活跃的时候，并不一定指向说谎，也可能指向被测试者忽然有了别的情绪波动，这背后涉及大量的数学模型和计算来排除干扰，最终使结果趋于准确。
目前对于这项技术能否用作定罪的证据，还存在一些争议，也并未在警署进行推广，但拿来测一测邱大海，倒是绰绰有余。
邱大海被机器人攻击后住了大半个月的院，出院后也经常头晕。
容还今天以脑部专家帮他检查大脑治疗头晕的理由，将人忽悠来了研究所。
当然，当听到容还不断问起跟案情有关的问题时，邱大海渐渐感到了不对劲。“不是吧阿Sir，我都这样了，你不会居然怀疑我吧？你不是在审问我吧？”
“不是。”容还板着一张寒冰似的脸，用不带任何起伏的语气忽悠人，“我们一起回忆一遍那天晚上的事，专家可以看出你到底伤到了脑子的什么部位，找出你最近头晕的原因。好了，让我们从头开始——
“7月3日晚上，你什么时候到的机器人红灯区？”
“晚上……晚上8点半左右吧。”
“去之前，你在做什么？”
“我……我难得6点准时下班，然后和同事一起吃了饭。”
“去的哪家店？”
“皮皮炸鸡。它家的炸鸡特别好吃！”
“炸鸡店在哪儿？”
“离机器人红灯区大概一公里。我俩一边吃，一边喝酒，聊到一起去红灯区的事儿……”
“你同事和你一起去了‘火辣’？”
“没有。我一个去的。”
“你同事为什么最终没去？”
“我……太久了，你让我想想……
哦对了，我知道了，他接了个电话，他爸病了。所以我自己去的。”
“那么多家店，为什么选择‘火辣’？”
“火辣是AX的嘛，它家的机器人向来靠谱。而且，它家的直营店，每个区域都有区域经理。负责这个店的区域经理，特别会来事儿。他会编程，等机器人出厂后还特别调试过，让它们更……更能满足……反正就是更会玩儿！那个‘琼华’，简直是为我而打造的……我是真喜欢琼华那种小仙女……”
“几点到的‘火辣’，还记得吗？”
“嘶……我没看表……我就记得，红灯区那边有个广场上有一个大钟，我到的时候看了一眼，是8点半。几点到的火辣……不知道，我走过去，应该两三分钟吧。”
……
容还问话的时候，邱大海脑区的实时成像画面都被投放了隔壁观察间的屏幕上。
只见他的大脑被分成了许许多多不同的区域，神经元活动非常强的地方，会被系统标注成暖色系，按强烈程度又分为红、深红、橙色等等。
邱大海在回答容还的话的时候，只有前额叶、颞叶及具有纹带的脑回等区域出现了红色，其余脑部基本为蓝绿色，那是活动性不强的意思。
也就是说，从头到尾，邱大海都没有说谎。
此时此刻，站在屏幕前的正是林宴迟。
他穿着一身白大褂，气质看上去禁欲冷淡。
他有一点点近视，基于工作需要，有时候会戴眼镜。这会儿他鼻梁就架了一副薄薄的镜片。略弯着腰，他透过冰冷的镜片盯着另一个屏幕上那些复杂繁多的代码，敲键盘改了运算模型里的几个数值，用邱大海刚才的脑区活动数据又重新算了一次。
结果还是一样的——邱大海没有说谎。
容还进来的时候，正好遇见这样的林宴迟。
白大褂被光照出些许透明感，从背后望过去的时候，能透过它看见林宴迟那截藏在白大褂下面的细窄后腰。
听见脚步声，林宴迟转头看向容还，取下眼镜，把结果告诉了他。
“他没有说谎。除非——”
“除非什么？”
“如果一个人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准备谎言，把谎言在内心演练了千万遍，强迫大脑把谎言本身当做了真实记忆，那么他也能在这种检测下，呈现出说真话的假象。
“不过我们的仪器和计算模型做到了很细的维度，当初把这种情况也考虑进去了。你刚才问得很细，并且正着问了一遍，反着问了一遍，打乱顺序又问了一遍，可仪器通通都测不出问题。所以我判断，这种可能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可以排除。那么还有另一种可能——”
林宴迟解释道，“一个人如果产生了幻觉，或者通过催眠等方式被强行置入了虚假记忆，他深信不疑，认为脑子里的都是真实记忆，这种情况当然不算他说谎，但他说的并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如果邱大海被置入了虚假记忆，案发当时，袭击他的是别人，只不过他以为是机器人琼华。
这意味着有人能精准操控他的记忆——那晚发生的其余所有事都是真实的，唯有他脑袋被敲那一刻的记忆，被人篡改了。
然而，这么做的难度高到几乎不可能实现。不仅如此，事发之后他马上住进了医院，就算那人真掌握了篡改记忆的技术，恐怕还得买通所有医生护士才行。
此外，酒店监控并不支持这个推测。
事发当晚，邱大海搂着机器人进入星海酒店的某间情侣套房，约莫一个小时后，他被救护车抬走。大概又过了20分钟，AX的人赶到，把机器人带走。除此之外，当晚没有其余任何人进过那间房。
如果再把时间往前推，当日下午3点15分左右，倒是有一位酒店方的清洁工进出过房间。不过容还已经走访调查了这位清洁工，目前基本可以排除他的嫌疑。
这事儿一出，政府反应迅速，当晚即通知警方，酒店房间立刻被封锁。痕检、技侦都去现场做了调查。不存在有人袭击邱大海后、一直躲在房间里的可能。
把这些告诉林宴迟后，容还道：“所以可以把这个可能也排除。这意味着邱大海说的都是事实。那么问题果然还是在AX那边。所以老师……今天下午要不要去游轮，你想好了吗？”
林宴迟并没有立刻回答容还的问题。
他坐了下来，目光有些严肃地瞥了一眼隔壁实验室里还躺在仪器上的邱大海。
一个人被袭击了，这本不是什么重要的案子，只不过由于袭击者是机器人，政府基于舆论压力，对此颇为重视——
民众担心机器人具备了意识，普遍存在恐慌心理。
那么，如果只是程序故障、或者某个AX的员工输入错误指令，导致了事情的发生，把一切解释清楚，完全不会造成什么不良影响。
这种情况下，AX和政府、警方并不是对手关系，三方需要合作起来澄清此事，消除民众的恐慌心理，这对三方都有好处。
对于AX来说，它做好品牌公关，跟邱大海谈好赔偿，把事情平息下去，配合政府做好舆论控制就行了。
可现在看来，AX在调查一开始，直接选择欺骗警方，这就意味着背后的问题绝不简单。
AX想隐瞒的，到底是什么？
一次看起来再简单不过的袭击事件，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乔北桥，AX，空难，机器人，琼华，邱大海……
林宴迟这会儿确实有那么点需要一个炮|友，但他发现自己更需要一个战友，或者至少是一把刀。
只不过……他的运气怎么会那么好？
当他需要炮|友，一个身材样貌人还年轻的容还就来到了他的面前。
当他需要战友，容还的身份恰好是要调查AX的警员。
眼前这个人，值得信任吗？
那就干脆试试他。
林宴迟侧眸看向容还。“AX的事儿不简单。这浑水，你这个刚毕业的、开罪了领导的新人小警察，真的敢淌？”
容还的表情未见半点异样，瞳孔倒是有些深不可测。“决定要上游轮的那刻，我就没想过要反悔。只是老师你——”
“你很聪明。我也不瞒你。我可以和你合作。但这不是为了帮你。我有自己的目的。”
林宴迟看着他道，“那么你现在告诉我，关于今天下午这场所谓的化装舞会，你有没有帮我准备什么衣服，还是说我现在需要去商场买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