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象的身影已淡得犹如一层薄膜，蓝紫色的星河像一幅长长的画卷一般开始收卷。快要消失的象像一张纸片一样被夹入其中。与此同时，周遭如泼墨一般呈现出了全新的景象，站在何宴和方遒面前的，换成了何圣蓝的驯鹿。
仍旧是一片森林，但这儿的树木显得“年轻”了许多，并且正被一层薄薄的雪被所覆盖。
“好像有一点儿眼熟。”何宴嘟囔了一句。
两人跟着驯鹿往林子更深处走。
“接下来估计是你妈妈的记忆。”方遒说。
何宴看着驯鹿的背影，脑中浮现出何圣蓝的身影，有穿蓝色长裙的，穿黑色衬衫的，穿米色风衣的，但是更多的还是穿白色研究服的。
“我感觉自己快要想不起她的脸了。”他低声说。
方遒沉默了。
他的脑子里不自觉也开始回想自己的父母，往事再次浮现，一个个场景仿佛刚发生在眼前，他们的行为举止都还是那么清晰，但是——
面容却是愈发模糊了。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
何宴忽然道：“有一件事，我很在意。”
方遒顿了一下，脑中下意识开始复盘自己之前的表现，担心是不是有哪里做得不恰当，但嘴上却只是淡淡地问：“什么事？”
“你觉得……我爸到底知不知道XVI-01就是司马承空他们搞出来的？如果知道，那他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方遒脑中倒带倒了一半，顿时卡住了。
他思索了片刻，叹了口气，抚了抚何宴的后脑勺：“你总是想这么多，会给自己增添很多烦恼的。”
“可是……”何宴垂下头，“我尽力了，我真的没办法不在意。”
方遒垂眼看着何宴的发旋，心里软得不可思议。
眼前这个少年总是给他一种白纸一张的感觉，单纯、天真、执着、稚嫩，但又很聪明，对外界的一切都很敏感，这时候又会像一只深草里被风惊动的小兔子。
“我觉得……”方遒刚开口，何宴便抬起头来看着他，他顿了顿，继续道，“以徐将军的敏锐，他一定有所察觉，但是正常情况下应该联想不到有人会有‘灭世’想法且有能力做到吧，他顶多觉得司马承空他们很古怪。”
何宴松了口气，好像有方遒这么一句话，他就放心了似的。
这时，驯鹿带着他们来到了一个矮坡底下，回头温情地看了何宴一眼后便隐去了身形。
矮坡上一片茂盛的草丛里传出一阵有节奏的轻响，像是刀具与泥石接触发出的声音。没过几秒，这声音就停了下来。
草丛被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拂开，露出了一张五官精致的脸。
“妈妈——”何宴怔怔地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孔。
“现在大概是什么时候？”方遒问。
何圣蓝手里抓着一根长相奇怪的药草站起身，她穿着一套深褐色的便服，外面披着一件米灰色的薄斗篷。歪歪搭在她肩上的毛绒兜帽瞬间吸引住了何宴的目光。
有很长一段时间，何宴想起她，不知为何，最先想起的竟是见最后一面时她肩上搭着的兜帽。他的嘴唇不自觉微微颤抖起来：“行野三年十一月。”
方遒看着他反常的模样愣了几秒，忽然想起了何宴曾说过的话——
“……我记得那是一个早冬的黄昏，下了场本不该在那时候下的大雪……她走进屋，摘下兜帽，拍了拍身上的雪，然后走到壁炉边，加了一把火……紧接着，一个电话打了过来，她接了个任务，匆匆地又走了，然后再没回来。”
他环顾四周，还覆盖着雪被的地方白茫茫一片，但已有很多地方的雪已经化开，有的成了薄而滑的冰面，有的露出了湿哒哒的绿意盎然的草被。
看样子，何宴口中的那场鹅毛大雪已是好几日前的事。
却见何圣蓝眼神忽然涣散了一瞬，上半身晃了晃，然后便闭着眼睛从矮坡上倒了下来！
何宴脱口惊呼，完全忘记了自己眼下是什么状态，直接冲了过去想要接住何圣蓝。
就在这时，一双有力的手臂陡然出现，穿过了何宴的身体，将何圣蓝稳稳托住。
被惊吓到忘我状态的何宴终于回过神来，这才听见背后传来的急促的呼吸声，迟缓地回头看去。
来人一头棕褐色的头发，有着与他别无二致的琥珀色双瞳，就算不笑的时候，脸上也隐隐能看到一点儿酒窝的痕迹——竟是徐紫台！
不过此时的徐紫台看上去比流落到神域的时候好不了多少，衣冠倒是整齐，下巴处却冒出了许多青色的胡茬儿，脸色苍白，黑眼圈极重。
他双目圆睁，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怀中女人的面孔。
眉、眼、鼻、唇，连脸颊上的痣都用目光好生描摹了几遍。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我终于找到你了……”
蓦地，他回过神，脸上多了几分惊慌：“阿蓝，你怎么了，醒醒！”
何圣蓝的双眼没有完全闭合，还留了一条缝，却看不明晰眼前的人，也没有力气说话。
“你是不是低血糖了？”关心则乱的男人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从腰后的布袋里取出一颗硬币大小的棉花糖来，轻柔地喂进何圣蓝的嘴里，“慢慢吞……我这儿还有果汁，今儿早上出门的时候部下给我的，当时我还笑他浪费时间弄这些东西……”
听到了这些年一直魂牵梦萦的声音，何圣蓝强撑着将眼睛睁得更开了一些，与此同时，清甜的果汁流入咽喉，她感觉自己又恢复了活力。
看着眼前这个除了变得邋遢了几分外，模样和从前几乎没什么分别的男人，她无语凝噎。泪花在眼角绽开，匆忙地抬手擦了擦，然后便扑到男人的肩头，将脸埋进了他的颈窝。
徐紫台的大手慢慢放到许久不见的爱人颤抖的后背上，除了安慰的轻抚外，他已经不知道现在还能做什么。
“是梦吗——十三年过去了，你为什么现在才出现？！”何圣蓝压抑住了内心想给徐紫台一巴掌的冲动，但因这次开口，之前一直隐忍的哭腔终究暴露无遗，她干脆放声大哭起来。
何宴久久地愣住了，他从未见过母亲这副模样，印象里她总是得体的，从容的，有时甚至会给身边人一种淡漠孤傲的感觉，好像这世间已经没有多少东西可以触碰到她的内心了。
徐紫台紧紧抱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何圣蓝，只一迭声地说：“都怪我，是我不好，你受苦了……”
他从神域出来时已是十年后，又昏迷了一段时间，虽然一醒来就试着去找何圣蓝了，但是末世后的一切，变化简直称得上是翻天覆地！站在天地之间，不知该往何处去，不知何时才能找到那个人，那一刻，他第一次如此切实地感到这个世界竟是这么大。
何圣蓝的自制力非常强，她很快便收拾好了自己失控的情绪，凝望着多年不见的爱人的面孔，声音有些沙哑：“我从二十岁等你到三十三岁，现在已经是这副模样，可是你为什么还是当初的相貌，时间竟是如此不公平吗？”
“不管什么时候，你在我眼里都是最好看的。”徐紫台抬手抚摸她的秀发。
何圣蓝打下他的手：“少花言巧语！你到底去哪儿了？！”
“我不是和当初一模一样，我……长了三岁。”徐紫台苦笑着说出这句话。
时隔多年，何圣蓝终于再次领略到徐紫台那拙劣的幽默，却再也没有力气假装被逗笑了：“长了……三岁，什么意思？”
徐紫台拥着她，将那一日与她分别之后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何圣蓝蓦地从他怀里站起来，脸色发白。大量的信息几乎要冲溃她的头脑，她闭上眼，勒令徐紫台与自己保持一段距离，给她一点一个人静静的时间。
半晌后，她惊愕地睁开眼，一时说不清到底是苦等十三年的自己更苦，还是莫名其妙丢失了十三年的爱人更苦。
“你的意思是，你是野堡的人，”何圣蓝慢慢地问道，“传闻中那个用兵如神、所向披靡、杀人不眨眼的‘将军’就是你？！”
徐紫台忽然觉得嘴里有些发苦，他闭着眼点了点头：“但我最近发现了一件事，让我开始怀疑这一切都是一个阴谋，怀疑我这几年都在给恶人当走狗，所以……我借着在野外扎营的机会想逃离那里……”
与此同时，何圣蓝面无血色地说：“你知不知道，我们有一个孩子……”颜膳停
徐紫台话说到一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抓住何圣蓝的双肩，瞳孔猛缩：“你说什么？！什么孩子……我、我当爸爸了？！”
“我本已做好了丧偶独自抚养他长大的心理准备……可是，你还活着，但你是野堡的‘将军’，那个杀了我们好多同胞的‘将军’……”何圣蓝已经完全顾不上徐紫台的反应了，只是自顾自地说着，最后几个字说得尤为艰难，仿佛它们黏在舌尖吐不出来了似的。
“我……”徐紫台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