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头曲响起, 几秒将观众送入了音乐的旋律之中。

  故事的历史位点在上个世纪,所在区域不明。

  但是长镜头下俯瞰的光景来看,时代背景很可能是六七十年前。

  镜头仿佛定在了某个人的眼睛, 随着他的走动, 画面中出现了旧时代的农村景象。

  茅草屋, 泥房子,红土地, 杂草乱生, 树木也是乱长,七倒八歪的,好像才经历过一场台风。

  这是很多人都没见过的旧时期农村,尽管到处坐落着茅草屋, 有人活动的痕迹, 周围仍像没被开发过的丛林,地面最多有几条石头随便搭排的小路,人走过去,难免踩到几块泥巴。

  场景太鲜活了, 特别是音效, 鸟叫、狗嚎、风吹树木、人踩泥地等声音被还原出了真是的人耳听感,很细很细, 直接就令人身临其境。

  这种过于扎实的基础功,真的叫人惊喜, 本来从来没在意过音效的人都会惊奇地发现, 这部电影的声音好像跟其他电影不一样。

  真实又不只是真实而已,还很好听, 好像本来就是那么好听的。

  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仿佛既有经验被唤醒, 忽然间绽放出了不一样的光彩。

  主视角还在走动, 画面随即定在两扇土黄木门,一只皱黄难看的手出现,推开了木门。

  他继续走着,又推开一扇门,在右侧的床上看到了两个孩子。

  女人坐在一旁,见他进来,唇角轻勾,露出平淡而略带苦涩的笑容。

  他没有说话,视线看向了孩子们。

  一个在哭叫,小爪子不知道想抓什么,但什么都抓不到,只能挠着空气。

  一个很沉默,眼睛眨了眨,然后好像注意到了旁边小孩的焦虑,他自己坐了起来,视线定在另一个小孩身上,露出大咧咧的笑容,随即竟爬了过去,用他的手抓着对方的手,笑出嘎嘎的脆声。

  他好像在哄另一个小孩。

  夫妻两人都惊了。

  部分观众也跟着惊了。

  这么小年纪的孩子,对世界应该毫无认知,自私自利自我中心,然而这个小孩居然会关心其他小孩。

  夫妻两人本来眉头紧皱,看到这一幕,他们看向彼此,面色变化。

  “收养下来吧。”

  “到底是我们亲戚的孩子。”

  几句对话揭露了他们的处境。

  普通的农村夫妇,有个孩子,另外还收养了一个远方亲戚的孩子。

  丈夫叫胡加成,妻子叫徐妹,他们的孩子叫胡富贵,收养的孩子叫胡平安。

  胡富贵和胡平安年龄相差不大,胡平安大胡富贵几个月左右。

  两个孩子的性格完全不同。

  胡富贵活泼调皮,什么林子都敢闯,性子野得很。

  胡平安性格温和,非常细心。

  他们一起长大,年龄越大,分歧越大。

  徐妹之后就没有其他孩子。

  夫妻两人靠干农活,养活四人一家。

  然而即使如此,他们也时常吃不饱。

  因为这座半岛气候干旱,灌溉条件差,收成差的时候粮食就少,要是不幸碰上暴雨洪水,半年的努力都要付之东流。

  这里的人几乎都是流民,多是逃避战争跑到这里的。

  开荒十多年,好像逐渐步入了正轨。

  但是他们的基点还是太薄弱了,稍微一个大的台风就可能击垮他们。

  胡平安小小年纪就在田野放牛。

  身为收养的孩子,他从小就能感觉到叔叔阿姨对他的态度跟胡富贵不一样。

  他开始不明白,后来听村里人闲话,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要不是叔叔阿姨收养他,他早就死了。

  所以,他很感谢叔叔阿姨,平时也很注意照顾弟弟。

  胡加成虽然现是个农民,但是以前读过书,比较有文化,据说还有些成就,但是因为一股意气顶撞了大队长,甩枪子不干跑回农村干农活。

  他后来很后悔,因为当农民太苦,阳光太晒,种不完的种子,拉不动的犁。

  他有一次干活回来,累得半死不活,跟徐妹诉苦,深夜还在烛火下叹息,他一看到“农”字就眼圈发酸。

  三四十岁的大人,在孩子的面前都会表露窝囊。

  胡平安看在眼里,也会跟着难受,主动帮叔叔阿姨干活。

  但胡富贵没有意识,还是照样子玩,最多是帮忙赶鸭子。

  胡平安平时都很听话,直到因为家里没钱,他平时牵的小牛被卖了,那天他哭了很久。他很喜欢那只小牛,其他人调侃那小牛就是他媳妇。

  小牛被卖了,他的媳妇没了。

  夫妻也不知道他这么喜欢小牛,可是卖了就是卖了。

  胡平安仅有的任性被现实击溃,过于懂事的他只好忘记小牛。

  前部分剧情剪的很流畅,虽是没什么波折的故事,但因为剪得太丝滑入脑,让人不知不觉就看进去了。

  胡平安的童年仿佛都在饿肚子。

  食不果腹似乎是常态,但他早就习惯了,饿了就在林子里找果子。

  他其实还发现他们不是最难的,其他家的孩子六七八个,父母两个人干活实在有时候也很难养活,而人又不能一直健健康康,稍微一个病,一方就可能跨了。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大家即使再任性也被迫懂事。

  有一两年干旱太厉害,饿得他们大晚上肚子都嗷嗷叫。

  那日子太苦,胡平安记忆深刻。胡富贵有时候饿得哭闹,叔叔阿姨很痛苦,胡平安在门缝看着他们,第二天就爬树摘果骑单车去市集卖黄皮果。

  周围的小孩见他这么做,也跟着学,结果卖黄皮果的越来越多,大家都难卖出去了。

  这样看下来,主角胡平安竟然是一个天性纯良的孩子,太罕见了,简直不可思议,这世上真的有这种人吗。

  但是胡平安也有他的烦恼。

  他终究不是胡加成一家的孩子,他们对待他的态度再好也是外人,他们对胡富贵又打又骂,对他却是最多言语提醒几句,无论他做得再好,再把他们当成家人,他与他们始终存在距离。

  因此,他说不妒忌胡富贵是假的,只是他作为兄长的责任掩去了这些情绪。他也知道这样不好。村子里哪一家人多就能高人一脸,他们就两个孩子,多少显得弱势,两个人再不团结,可就被其他人嘲笑了。

  但是,胡平安再懂事,晚上也是会一个人望着天空滚滚流泪。

  他总是幻想自己的父母还在,幻想自己是家中唯一的宝贝孩子,幻想他可以不懂事地任性,然后父母可能哄他,可能打骂他,他都不在意,他只是希望他们在他身边。

  有次村子里听说来了个大人物,是来考察农田的。

  他戴眼镜,穿着干净,举手投足都不一样。

  孩子们听到消息,就好奇地跟着他。

  “你们都出来吧。”

  来人当然知道后面一群小孩子跟着。

  他转身笑着面对他们,扬了扬下巴:“出来吧。”

  一群小孩面面相觑,然后从林子里冒出了头,一个个走了出来。

  胡富贵比较大胆,走得比较前。

  胡平安一看,只好走得更前。

  大人笑着看过他们的脸,指了指对面的农田。

  “你们对这里很了解对不对,带我到处走走吧。”

  孩子们又面面相觑,有人一点头,其他人也跟着点头。

  孩子王有点见识,就问大人,“你是来考察的吗?”

  “你怎么知道。”

  “我爸说的。”

  大人笑了笑:“对,我来看这边田地的情况。”

  田地太旱了,土地肉眼可见的龟裂,最近几天又没降雨,今年的收成肯定会很差。

  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情。

  大人自己也感叹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孩子王问:“办法?”

  胡富贵跟着冒出来,说:“我知道我知道,是建水库,存水对不对。”

  大人转头看向胡富贵,“你也知道水库吗,但是只有水库是不够的,我们的土地还有种植的方法都可以改变,还有一个是……”

  他顿了顿。

  胡平安都忍不住问:“是什么?”

  大人:“种子,良种可以实现更多的增产。”

  这个话题小孩子都没听过了。

  他们一个个瞪大眼睛,好像大人说的是什么神话故事。

  种子……还有不同的吗?

  胡富贵眼睛亮了,追问:“那哪里能找好种子啊?”

  大人笑道:“研究,要做长时间的科学研究才能开发良种。”

  这话更是令他们听不懂了。

  研究?科学?

  大人当然知道他们听不懂,所以他转移了话题,问小孩们。

  “你们长大后有什么梦想吗?”

  他们又是一惊,很多人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甚至都没听过“梦想”这个词。

  但孩子王很懂,他立即就说了自己的梦想。

  胡富贵也不甘落后,说:“我的梦想是不饿肚子!”

  大人转头:“然后呢?”

  胡富贵:“我要让全家人都不饿肚子!大家都不饿肚子!”

  其他孩子仿佛被胡富贵的格局镇住了。

  胡平安愣了愣,好像也没想到胡富贵想法这么远大。

  而他自己的梦想……好小,他只想要一个自己的家。

  胡平安低下头来。

  大人哈哈大笑,直夸胡富贵说的好。

  胡富贵摸着脑袋脸色发红。

  胡平安想着之前的话题,抬头问:“怎么做到呢?”

  大人收起了笑意,视线落在胡平安身上。有人高谈梦想,有人问如何实现。

  大人想了想道:“读书,要你们这一代多读书,读书考大学然后做研究,造福我们所有人,让所有人都能吃饱饭。”

  他说的很宽泛,其他孩子听了很受鼓舞。

  然而胡平安却继续问:“读书、考大学、做研究,就可以了吗?”

  在他的脑子里,事情肯定不简单。

  如果简单的话,大人们早就做好了,为什么要指望下一代呢?

  大人顿了顿,眼神复杂道:“听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啊。研究不是那么好做的,即使是研究做好了,也会有其他障碍。”

  胡平安:“那怎么样才行呢?”

  大人似乎也想不到碰见了个刨根问底的小朋友。

  这个话题说不好,他也会有影响。虽然听众只是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小孩。

  他想了想才道:“还要懂得人情世故。”

  孩子们又是瞪眼:“人情世故?”

  大人大笑:“不说那么复杂啦,你们啊,就是先读书,知道吗?”

  他们或懂或不懂,但是读书两个字确实是烙在了脑海里。

  考察快结束,胡平安准备叫胡富贵回家,那大人意味深长地看了胡平安一眼,又道:“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

  胡平安回望他。

  大人名叫丰子行,那之后就没再来。

  而读书很快成了胡家的重心。

  两个小孩都到了读书的年龄,然而他们家的情况如何供两个小孩读书呢。

  胡加成思考了一夜没睡觉,最后让他们一起上学。

  徐妹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让他们都好好读书。

  胡平安紧张了几天,终于得到读书的机会,他对胡家更加亏欠,同时也发誓好好读书。

  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报答胡家。

  胡加成:“我希望你们都能走出这里,千万不要跟我一样做农民了。”

  胡富贵随口就应了。

  而胡平安望着胡加成,露出不似小孩的严肃表情,道:“我会的,叔叔。”

  同样的起跑线,拼命努力的胡平安一上学成绩就非同常人。

  另一边的胡富贵却越来越差,甚至越来越不想读书。

  到了小学六年级,谁能认为胡平安能考上好初中,是他们全村的希望。

  考完之后,胡平安的成绩果然非常稳定,是全县城的第一名!

  然而胡平安本人却不能太开心,因为胡富贵落榜了,以他的成绩除非走关系,不然根本上不初中。

  他们要是两家的孩子就好了,但他们偏偏活在同一个家庭,胡平安还是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

  冲突理所当然地出现。

  因为读初中可是要很多钱的,胡家凭什么为一个养子出钱读书?

  胡富贵的心情可想而知。

  然而胡加成犹豫了三天,最后还是同意了胡平安读书。

  这个决定震惊了很多人。胡平安一个养子,读书归来万一是个白眼狼,岂不是白花了他们的钱?他成绩好是一方面,但你的儿子不是胡富贵吗?

  胡平安自己都惊了。

  胡富贵闷着声没说话。

  那天晚上,胡加成跟胡平安说了很长的话。

  所有这些话都归于一句:好好读书,改变命运,造福人民。

  胡加成身上有着传统文化熏陶下来的良知。

  这种良知或许是他本来就有的,读书后他与书里的圣者贤人产生了某种共鸣,更加强化了他的良知心。

  胡加成对胡平安敦敦教导。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们都知道,你一定能读好书。”

  “但是不管你走到哪里,坐到了什么高度,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忘了农民。”

  “这是我让你读书的最大原因。”

  胡平安浑身一颤,重重地点了点头。

  胡加成做着一个梦,却想别人实现。

  “你就努力学习吧,我无论如何都要支持你读书。”

  “我明白了,叔叔。”

  胡平安眼圈发酸。

  他比谁都清楚叔叔不喜欢劳苦,冬天筋骨疼痛时还会哀叹不断,然而叔叔却愿意为了他这个外人劳苦挣钱供他读书。

  剧情开始转折。

  到了初中,胡平安加倍努力,全校都没有人比更他努力。

  他的勤奋震惊了大人们,还有他的聪明品质。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个小孩一定能成材。

  胡平安初中就有了成人的心智,目标坚定,为实现目标拼命努力。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坚定的孩子,他在看到其他孩子跟父母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是会露出羡慕的眼神。他在想,有一天他也会有家庭吧。

  他的努力取到了回报,他真的考上了全区最好的农业大学!

  胡加成松了口气,只觉体重都减了一半,人都差点瘫倒了。

  这天,胡加成心情非常好,带胡平安在县城边走边谈。

  胡平安考上大学的消息传遍县城。

  胡加成:“学好农业,做好研究,让大家吃得上饭。”

  他梦呓一样重复着理想的话,仿佛急切地想要弥补遗憾。

  胡平安其实没有太大的意识,但他知道技术造福百姓的道理。

  他是幸运的,他的同学很多因为各种原因只能退学,再想读书都没有办法,而他幸运地走到了大学门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正是因为胡加成的坚持与付出。

  胡平安离开县城那天,胡家夫妻都来送行了,而胡富贵迟迟没有到。

  直到他坐上车后,胡富贵才踩着单车急着冲来。

  “平安哥!”

  胡平安本来背着身,听到胡富贵的声音,猛地转过了身。

  胡富贵急着喊道:“你要记得回家啊!”

  胡平安忽地热泪盈眶,哭了一路。

  火车到站,他踏进大学,身上好似背负了更多东西。

  他到这里是带着目标的,他想找到小时候遇见一个大人。

  丰子行,这所农业大学的名誉教授,一年到头到处考察,几乎不回学校。

  但胡平安果然没能找到。

  胡平安善解人意,性情温和,跟宿舍同学还有班级同学相处的都很好,而且成了班长。

  大学生来自全区各地,性情差别很大,但他们大多对于农学都有非一般的热情。

  “哈哈,来这里的学生谁不是呢。”

  “研究农学、育出良种是我们的使命!”

  部分同学比较混,觉得他们的说法很天真,没少嘲笑他们,但不妨碍胡平安找到跟他志同道合的人。

  这群热血青年集合在一起,竟还组成了社团。

  胡平安是社团的会长。

  他们跟着一些老师做研究,有时候跑去学校去大江南北考察。

  有个老师常说:“农业就是要跟天斗,克服种种不利的自然条件。”

  另一个老师不以为然:“农业要顺从天,转不利为有利,尊重自然才能改造自然!”

  在大学里,思想经常是冲撞的。

  他们疯狂地汲取知识,胡平安刚来的时候眉宇间还带着几分重压导致的阴郁,而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有了,他变得非常开朗,同时也更加坚定。

  老师们性格各不同,有的可能是只是滥竽充数的关系户,但对胡平安们没有影响,他们早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要做好事情,达成自己的目标,就要跟同一志向的人合作。胡平安们很聪明,为首的胡平安非常清醒。

  然而大学之中有些人觉得他们是在浪费时间。

  有次他们起了冲突。

  对方嘲讽:隔壁区的农科水平比他们强多了,化肥、种子都是世界一流的水平,我们无中生有研究技术,撞破脑袋都追不上人家,有科研的钱还不如拿去搞外交求技术买化肥,这才是最快提高我区农业产量的最好办法!

  胡平安们恼了,就跟那些人辩论起来。

  “来农业大学你不搞科研是来干什么的啊?”

  那些人冷笑。因为在私下没有别人,他们直说,你们努力是你们的自由。大学毕业有的是工作可以选,谁要跟你们一样到处跑,也不看看成天像只猴子一样,所以才说农村来的人无知愚昧,读再多书脑子都是塞的。

  青年人到底太冲动,胡平安的宿友有个忍不住冲上去开打。

  矛盾爆发,结果他们是被惩处的一方。

  有些人怒了,我们说的哪里不对?那一拳是他们该打!

  胡平安比较冷静,摇了摇头说:“我们还是不要得罪他们了,他们应该有人认识学校的高层的,搞不好我们都没办法顺利毕业。”

  “啊?他们难道能只手遮天吗?”

  “不知道,但我们还是小心一点吧。”

  “小心?明明不是我们的错。”

  “这也是……人□□故吧。”

  胡平安说到这里,目光颤了颤。

  无奈,他们只能选择忍气吞声。

  而胡平安在图书馆的时间越久了,他发现本区语言的书知识不够多,甚至有翻译错误,就去学了他区语言。那些人的话其实不是没有道理。

  他区的技术发展快速,农业水平日新月异,而他们起步晚,学科基础弱,如何追得上他们?

  “不要忘记了我们的目的。”

  外号瘦子的同学道:“我们是为了发展农业,为了让更多不饿肚子才研究技术,可是如果技术早就研究好了,放在那里,为什么我们不去争取呢?”

  青年们心里产生了迷茫。

  他们于是想请教老师。

  而刚好丰子行教授回校了。

  胡平安听闻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冲去找丰子行。

  丰子行居然还记得他。

  这么多年过去,丰子行衰老了很多,几乎骨瘦如柴,脸上全是褶子,人如枯树,唯独一双眼睛越老越亮。

  他问胡平安们:“你们觉得他们说的对吗。”

  他们有人冲动地否定:“怎么能尽靠外来技术,我们要自己发展!”

  丰子行反问:“如果我们的人民快饿死了,别人有技术可以让人民吃上饭,你仍要拒绝外来技术吗,你承担得起这份罪责吗。”

  那人一听,浑身发冷,道::“我……”

  瘦子问:“可是我们难道只能去求他们吗?拿别人的手短,到时候不知道出让多少利益。”

  丰子行让他们都说自己的想法,最后定睛在胡平安身上。

  胡平安一直在思考,所有人的说法都在他脑子里疯狂激荡。

  丰子行:“你怎么看。”

  胡平安:“这是一场很复杂的利益斗争,每个方法既有好也有坏,有利益也有风险,现阶段我们没有绝对优势,只能被迫选择,而我们农科……就是为了创造出属于我们的选择!”

  其他青年定定地望着他,瘦子露出惊愕的表情。

  丰子行说:“你说的没错,就是这么一回事,但是你说出来,不代表你懂。假期快到了,你们既然这么关心农科,不如跟着我去考察一趟。”

  青年们热血犹存,纷纷点头,反而胡平安犹豫了几秒。

  当然,最后他也答应了。

  他要跟着丰子行知道农业的真貌。

  一路上,丰子行看着他们,偶尔会露出欣慰的表情,然而更多的是复杂。

  一开始热血是常见的事情,可是能不能坚持,又是另一个话题了。

  外界诱惑这么多,做这个科研能不能有成果谁都不知道,说不定只是白费时间,浪费青春,不如祈求外区援助来的轻松。

  青年们的疑惑,何尝不是丰子行的疑惑。

  这次的考察,丰子行带他们去了全区最糟糕的旱地。

  他们看见的是比他们原生处境还要糟糕的人们。

  饥饿仍然存在,太多人吃不饱肚子,连像样的米饭都吃不了,只能跟番薯一起煮饭充饥,逢年过节多颗鸡蛋吃就是幸福。

  多年过去,胡平安的家庭条件自他上大学之后有了好转,但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忘记那些年饥饿的日子,胡富贵夜间饿着哭嚎的声音时常在他耳边回响,如同一种诅咒,然而不是所有家庭都能出来他这样的人。

  他是幸运的,幸运的人要为不那么幸运的人奋斗才行。

  胡平安的意志仿佛更坚定了。

  他比任何人都积极地记录研究,不仅跟着丰子行请教,还跟老农民们请教。

  土地、土壤、阳光、肥料、种子、水源……他专研着每一个要素,幸运的是他的朋友们跟他一起努力,他们都是受过苦的人,比谁都知道农科的意义。

  丰子行看着他们,想法也不禁改变。

  一夜,他们在灯火下聊天。

  瘦子是个直性子的人,一聊就是高谈阔论。

  “我们啊,在这么好的大学读书,就是要做为人民的事情。”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而胡平安只是笑了笑。

  这时,丰子行却突然抛出了残酷的事实。

  “你们能接受二三十年碌碌无为,无一建树,无一成就,花了大半辈子研究出来的东西,搞不好不及别人的几句话吗。”

  “育种是很困难的,少说也要十年,还得运气好,不然搞不好这辈子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到时候很多人就会嘲笑你们了,读了大学一点用没有,既没有钱,也没有什么荣耀,成天农民混在一起,跟农民没有两样,你们真的能接受吗。”

  场面顿时沉默了几秒,众青年脸色变了变,但他们最后还是回答,可以,他们就是为此而来的。

  丰子行笑了笑,只道:“那我相信你们。”

  之后几年,社团成员所剩无几,临近毕业,真正留下来的人只有寥寥几个,回想当年,多少人凉了热血。

  “完全没有变化,水稻还是之前的水稻。”

  “小麦也是。”

  “玉米也没有希望。”

  “大豆也不行。”

  而与此同时,外区接二连三地传来发现新良种的消息。

  管理员高层对农业部施以高压三番问责,为什么投入这么多没有分毫进展,你们到底在研究什么。

  财务局的人直说:“那不如开放贸易算了,本区的粮食根本不够供应,我们需要进口更多更高质量的外区粮食。”

  有人说:“我不理解农业部的科研投资是干什么用,养这些人难道是养了一群酒囊饭袋!”

  高压之下,农业部被整个调查,丰子行等人也在其中。

  瘦子心里感到不服。

  胡平安并不发言,被调查的日子里还是每天观察着种子变化。

  调查过后,震惊全区的事情出现了。农业部真被查出了半数以上的问题人,且全部被整顿了一遍。

  新闻传到大江南北,农业部被全区人民痛骂,甚至被要求解散。

  瘦子不敢相信,跑去找了丰子行。

  丰子行却完全没有意外,仿佛早就预知到了,他甚至觉得半数还少了,只是因为如果再整顿下去,农业部直接就得废部了,上面才堪堪停手。

  瘦子:“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理由根本不用多说。

  专心科研的他们不参与进利益关系所以了解不多,如今粮食就是命,粮食就是利益,但凡是关于利益的事情,又怎么可能有人稳得住心。

  胡平安虽然也有预想,但真的没想到这么多。

  农业部怎么能有这么多蛀虫?

  那他们还做什么科研?

  不愤怒是假的,当你拼了命努力的时候,跟你在同一艘船上的人却疯狂搞破坏,要让大家一起沉死。

  丰子行却没说什么,只是问:“你们自己想想吧。”

  这几年里他们团队几乎没有什么成果,反而是开放进口化肥之后,多个地区农业产量大增。对比之下,他们农业部还真就是没有什么用的废物了。

  这一年他们回了老家。

  胡平安又见到水利兴起,家乡变了面貌,道路也建了起来,一切都仿佛朝着充满希望的方向发展。

  胡加成迎胡平安回家,这次没有怎么说话,因为农业部出事的消息也是传到了他的耳里。

  胡平安几乎抬不起头来,或许不关他的事情,但叔叔那么相信农业部,结果农业部却有大群侵蚀人民血汗的蛀牙。

  胡平安忍不住跟胡加成道歉。

  胡加成摇头,他居然也是早有经验。

  他说:“什么年代都一样,你做你的事情,没必要为那些人道歉。”

  胡平安一愣。

  这么多年来,他被很多人说过聪明,但他现在一想,叔叔才是真的通透,他根本比不上叔叔。

  胡加成道:“努力吧,别人会笑你,但是我们不会笑你。”

  胡平安顿了顿,又不禁热泪盈眶。

  叔叔一家,是他坚实的后盾。

  但他这次回家,还是不免遭到一些人的议论,因为他也是消耗着人民的血汗钱,却完全没有给不出成绩的蛀虫之一。

  第二年他回农业部,想法更坚定了,不管谁怎么说,他的目的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

  他与丰子行团队继续研究。丰子行认可了他的学术实力,也逐渐地让胡平安带队。

  丰子行垂垂老矣,有时候看起来一闭眼可能就再也起不来了。

  没有人比胡平安更清楚丰子行的使命感与坚持,然而命运就是要跟他们开玩笑,就是让他们发现不到那一粒种子,他们研究了这么久,进展不是没有,但根本没达到目标。

  他们面临的不只是高层和研究的压力,还有外界的种种议论。

  水利搞起来了,化肥农药也用起来了,生产方式的种种变革实现了一年又一年的增产,在这些新闻的包围之下,他们的无能好像更加凸显了。

  有些人为此紧张。

  农业部多个部门,唯有他们部花着高经费,但是进展缓慢,良种不多,坏种倒是一堆。

  胡平安尽量说服自己平静,却还是忍不住,跑去找丰子行。

  丰子行靠在墙边,见他过来,勉强地抬起了眼睛。

  “我们继续研究下去真的有希望吗。”

  “我觉得我们就是在鬼打墙,跑来跑去都还在原地,其他人却已经跑远了。”

  胡平安露出落寞的表情。

  他的同学、舍友、曾经在一起奋斗实验的人已经进入了社会,其中很多人做出了成就,好像只有他在原地踏步。

  丰子行说:“我开始的时候就说过了,也许我们研究不会有成果,可能到死我们都不会到达目的。”

  科研……就是那么残酷的事情吗。

  丰子行教授声音虚弱,还提到了一个更可怕的概念。

  “粮食安全。”

  胡平安低下头,后面的话没有好好听,忧虑了好几天。后来瘦子冲进宿舍告诉他,丰教授去世了,人在田野里运到,背回来的时候就没有气了。

  胡平安顿住了。

  悲伤、难以置信,更是在丰子行教授上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影子。

  他连忙冲了出去。

  而这不是做梦。

  丰子行教授真的已经走了。

  这时胡平安才猛然想起丰子行教授说的那段话。

  粮食安全……什么是粮食安全?

  当年这个概念才刚刚出来。胡平安仿佛从中窥见了一场场恐怖的灾难。他立刻去查了相关知识,特别是丰子行教授研究中的东西。

  手帐上有一句话令他一瞬毛骨悚然。

  ——谁控制了粮食,谁也控制了整个人类。

  这是什么人以什么视角说的话?竟然这么傲慢。

  胡平安被刺激得再去了解这里面的蹊跷,跑去看了很多新闻,特别是关于外区粮食巨头、农业巨头种种说法。

  新闻总是美化的,他看的不是表面,他要自己去整合其中的逻辑线利益线,他疯狂地逼迫他的大脑运作,三天三夜之后,他眼里全是血丝,桌上的笔记里全是利益线的整合。

  发现一切后他非常恐惧,为什么?因为他发现这背后都是阴谋算计,那帮外区粮企魔鬼不如,只管疯狂推销他们的产品,抢占市场破坏你的粮食供给系统,让无数农民破产,让你不得不依靠他们。

  而当你在资源上成为绝对的弱势后,对方就对你有了绝对的权力,你就成了任宰的羔羊!他们就是故意的,包括现在的试探,一切都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胡平安心惊肉跳,想冲出门揭露这个真相,然而他才抓住门把手,背后又是冷汗直冒。

  他都能看出的问题,高层没人看得出吗,是为了粮食不得不妥协,还是里面有内应的人?

  如果是后者他绝对不能轻举妄动,搞不好还没揭露他就会出大事。胡平安又想起丰子行,教授又何尝不知道这件事呢?

  但是没有用的,大家都在等着吃饭,你却要把人家的饭碗劫了告诉大家说这是阴谋谁都不能吃。别人怎么可能管你?

  胡平安一夜辗转反侧,想来想去居然还是回到了科研,这是少数几个可以打破现状的手段!

  他的内心好似死灰复燃,又重新投入了研究。

  他丢弃了以前的所有幻想,选择孤注一掷,投入自己的全部精力甚至生命。

  周围人逐渐不理解他,即使他透露了粮食安全的危机,也有些人不以为然,或者说,有一种声音在控制大家的想法,让大家觉得进口就是对的,进口的粮食质量更好。

  胡平安曾三次遇见粮企的来人,见他们西装革履颐指气使的模样,他当晚做了一场恶梦。这帮人就是一群蝗虫,去到哪里无数农民破产,跟他们合作,后患无穷!

  胡平安焦急不已,然而一晃他都到了三十多岁,跟他这个年龄的人都有了对象。

  胡富贵也早早成婚,继承了家里的土地务农,小时候活泼顽皮的他现在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父亲,早就没有了当年的得意,背上全是担当。

  如今已是物是人非。

  反而是最想组建家庭的胡平安一直没有苗头,他太多心事,工作又那么艰苦,没有任何条件配得上哪里的姑娘。

  他或许对谁有过怦然心动,但是最终自己掐灭了火苗。

  还不行,还不行,

  他的白发越来越多,人也开始衰老,不断有声音问他这么坚持有什么意义。

  他开始还会考虑怎么回答,但现在根本不会思考这个问题了,都到现在了,你还来问意义?

  他真的太固执了。

  有一年他回乡看望胡家,心中恍然生出不详预感。

  回家一看预感应验,胡富贵出事了,在田野里晕倒,发现后送到医院被诊出了严重的胃病,胃穿孔,还伴随着细菌感染。医生说跟长年的劳累有关。胡家成知道后一夜憔悴,徐妹也是仿佛衰老了好几岁。

  胡平安匆匆跑到医院,见到的就是病得不成人样的胡富贵。

  他克制不住地哭了出来,更多是自责。

  可是胡富贵没有说什么,而是跟胡平安聊起了以前的话题,小时候饿得厉害他就哭,哥就会给他找东西吃。

  胡平安静静地听着,他恍然发现自己早就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从来没有人把他当成外人,反而是他一直把自己解决当成外人。

  他好似终于想通了。

  想办法为胡富贵筹集医疗费后,他转头还是投身了科研。

  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他熬得满头白发,爱情、家庭全部离他远去,脑子里只剩下了种子。

  同时也从全村的希望变成了读书考大学之后没有什么成就的反面教材,有人特别强调给自家的孩子别选农科专业,选了还是当农民。

  胡加成若是听到肯定会呵斥这些闲话人几句。然而胡富贵过世,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早就没有了那份心力。

  胡加成只希望,努力的人有应有的回报。

  一天,阳光灿烂,胡平安在农田散步,观察着这一年的配种作物。

  日子是那么平静。

  好像一切都将平平无奇,是无数往日的重复而已。

  但是,突然间,胡平安停了下来,视线好奇地看向了一株苗。

  随即,他瞪大眼睛,他看到了希望!

  千呼万唤,那份奇迹真的出现了,无数人的努力和传承,居然真的发现了那一良种。

  胡平安心中兴奋,花了好几个月时间跟团队反复研究,最终得出了该粮种的增产计算结果。再是一年左右的试验,团队大获成功,好消息传遍了全区各地,撼动了高层,甚至外区!

  而成功的还不只是胡平安等人,这一两年的陆续好消息传来,各种作物的良种接连出现!

  胡平安们的努力还是有了成果!胡平安在其中更是名气最大的一位,他仿佛看准了时机已到,突然借势公开提出了粮食安全的问题,箭头直指农业部高层。

  记者和多方高层都在关注他的举动。岂知他暗中地发动了联名信计划,将一切内幕隐患捅破了天。

  这些事情本来就有人在说,可是要么被压下来了,要么被以各种无可奈何地理由否定了。

  而现在,他们有底气有义务说出这些话!

  新闻大爆,高层地震。第二天就传到了胡家。胡加成抓着报纸老泪纵横。

  “说!你们尽管说!”

  利益关系者被揭露,恼羞成怒,然而对方是风头正劲的功勋者,难道还能下手整他们不成?

  他们也是没想到,基础这么薄弱,科研水平在所有区当中都是倒数的地方居然发现了足以改变粮食格局的超级良种,而且非常容易推广,别的不说,它的存在绝对能大大解决吃饭问题!

  他们怎么能这么走运?!

  然而,这种力量的爆发带着裹挟他人的强大感染力,上上下下都有人为之共振。

  良知者们散散分布,而在某一时刻亦会协力,团结一致。

  胡平安们一路走来,何尝不是良知者们的提携和守护。

  这或许就是属于他们的传承。

  同时,高层之中的改良势力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攻击对手。

  戏剧像打翻了一副多米诺骨牌一样砰砰砰地推到了极致。前面的铺垫,各个出场的人物组成了戏剧高潮的每个环节,步步压倒了蝗虫。

  胡平安等人的团队最终享誉全球。经历重重黑暗而获得光明。

  胡平安孤注一掷,自己也没料到这连续不断的回响。

  恍然间他老泪纵横。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完成了跟胡加成的约定,是否履行了他对人民的责任。

  胡平安孤独终身,未婚,没有组建家庭,亲朋好友都走在了他前面。其百岁寿诞,来了一众晚辈学子。

  几条新闻为他贺寿。

  电影结尾,真实的人名逐个浮现,唤醒了尘封的旧时代的记忆。

  这是一个致良知者们的故事。

  时至今日,他们还在吗?

  还有人胸怀跟他们一样的理想吗?

  是否连这份精神也一并被尘封,成为了追忆的对象。

  甚至于被认为是不切实际者的理想主义故事。

  吴歌看完,只道:“该说不愧是舟导的告别之作吗,从头到尾都是舟导的风格啊。”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