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安等人看完《诬告》, 转头就去隔壁放映室看《邱生自传》,他们碰见了刚刚出场的观众。
这些观众的神色都有点恍惚,有人面色沉重, 有人抓紧双拳, 看起来压着很大的怒气, 杀气腾腾,碰见谁都来一拳。
三人见状互相看了一眼, 舟导这是拍了什么电影, 竟然如此让人这么愤怒?
唐安心中不安,有点害怕。
蓝从心忐忑道:“舟导会不会翻车了啊?这些人不会是看完想打舟导吧?”
顾非皱眉:“去看了再说。”
来到放映室,他们看见满场的观众,稍稍有点放心。果然a区的观众还是愿意支持舟导的。
看看吧, 不管怎么样, 电影已经上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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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区,主城一处放映室。
财务局局长莫斯利奇也是先看了《诬告》。
他并不知道《导演卡特》背后有什么幕后纠葛,他来看,是因为朋友周礼给他发了邮件, 说他有空可以来看看。
但是他没想到, 《诬告》拍的居然是他们的原型故事。好友一向不喜欢这类东西,怎么会突然叫自己来看呢?
莫斯利奇心中有种奇异的感觉。他出来的时候恰好与《邱生自传》的观众擦身而过, 随即察觉到了一点不太对劲的情绪。
他皱了皱眉,视线投向《邱生自传》的海报, 忽然有一种力量推着他的后背。他脚步动了, 不由得买了一张票,转头坐到了《邱生自传》的放映室。
b 区目前的影视市场较低迷, 影院观众较少, 他身边没有多少人, 上座率大概一半左右。
接近午饭时间了,这个上座率还算正常,他注意到大多数人都是跟风来的,其实对《导演卡特》没有什么认识。
那当然了,莫斯利奇自己也对综艺没什么兴趣。
想着想着,影片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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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c区。
大厦相间,绿化地的长椅上坐满了人。
他们聊着天,内容可能是家长里短,可能是某区某官员的丑闻,其中还有不少怒声,比如骂西半球的财阀势力抬头。
“嗨呀,你这么认真干什么啊,给谁打工不是打工?骂财阀我们也没有什么好处。”
“呃,你这么说倒也是,但是他们虚伪啊,整天fake news ,恶心!”
几个人骂骂咧咧,恰好看了张电影海报,他们无聊着,心血来潮就进去了。
“反正今天没有什么好交易,看个电影放松一下吧。”
哦,这个电影时长快3个小时了。
除a 区外,对于这个朴素片名的电影,很多人只是跟风或者路过去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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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生自传》正式开播。
电影背景是几十年前的一座沿海小城镇。镜头高效率地推动,展现了当时的时代风貌。
街上的人脸上不时闪过异样神色,焦虑、紧张、绝望、彷徨…细节处处传达着情绪。
开头几个戏剧桥段,观众就抓紧了心。
这居然是经济危机背景的电影吗?
饭店门突然推开,一个人砸了出来,被欧打得惨叫连连。
邱生路过他们,只是扫了一眼,表情里没有同情,虽近在眼前,却仿佛在看着远处的风景。
他的麻木,异常鲜活。
镜头切换到他的工作场景,这是个比较特殊的机构,理论上隶属管理局,却跟企业一样,名叫信用办事处,有人觉得他们算是银行,有人说这是信用社吧?虽然搞不懂,但他们都知道,这是个街道金融机构,主要办理的业务是存钱或者放贷。
只是,他们的办事处外面不知道为什么遭人涂鸦,一串串血红的字涂了满墙。
邱生也是扫了一眼,从不关心具体内容。
他的人物形象好像出来了。
这是一个麻木、冷血的人,视线总是落着脚步前的几米,除非为了看路绝不抬头,避免着与任何人的视线来往,上下唇抿得紧紧,好像心底压着很多话,但是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办公区域也是很狭小,堆满了层层的文件。
他长得很高,米,但是人很瘦,跟将死之人一样,配合他的面色,浑身上下仿佛透着死气,可能僵尸都比他有活力,后者至少还能蹦几蹦。
他在文件山的包围下,还总是躬着腰工作,好像山间的野猿,周围人看了都忍不住一笑。
而他可能听见了,可能没听见,最多只是眼珠子转一转,没有太大反应。其实理论上他的职位比他们高一点,但性质都差不多,他们的工作被称为铁饭碗,只要不放大错都不会被开除。
如今经济困难的世道,他们是少有的没有降薪的机关。
几分钟,电影用几个桥段就把这些背景交代完了,顺便还塑造了一下邱生的同事李平安,一个整天胡说八道的梦想家,老爸是煤老板。
邱生跟李平安关系淡淡,除了第一天,邱生就没正眼看过李平安一眼。
邱生每天坐在狭小的办公空间,没有工作也要假装有工作,文件翻来翻去。
这时,一些市民进来了,他隐隐听见哭嚎声,好像叫嚷着想借款或是贷款。
李平安过去一问,原来是小工商户要钱搞经营。
“都说不行了,他们怎么还来?”
李平安笑着说:“现金流紧啊,贷款给他们万一又来个破产自杀收不回来,遭殃的可是我们,呵呵。”
他们其实不是没钱放贷,也完全可以给对方放贷,但是吧,凡事要讲优先级,还有风险,现在情况这么难,放贷给更有信用的人更好操作一点。
是有过这个时代,存在过这样的“金融机构”,这些办事员没有业务压力,工作图个轻松,不想太麻烦。
邱生沉着脸没说话,因为不关他的事。
但是他不禁皱着眉头,因为感觉身体一股子的恶心感。
下班后,他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终于赶到了医院。等了很久,他问:“是胃病吗。”
对方医生默不作声,盯着病案书,表情凝固,然后道。
“是肺癌。”
“肺癌晚期。”
邱生顿住了,他时常定在地面的视线缓缓抬起,直视了医生的眼睛。
医生没有重复,只是简单说明了他的情况。
医生的话语很高情商,一段话下来全然听不到一个死字。
但邱生只听到了“死”。
他眼神动摇,又缓缓落回了地面。
到这里是前十分钟的剧情,戏剧正式拉开了帷幕。
这个人要死了。
他活不了多久了。
他走出医院的门,神色恍惚,站在了灰暗的街头。
面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有说有笑,黄昏的光辉打在他们身上,看着人生无限希望。
可是他却要死了。
他脑中浮出思绪,想了一想家人,还有自己的钱。
邱生的父母有很多孩子,邱生是其中最不起眼的。
邱生每年稳定给他们寄钱,他们转手寄给他们其他孩子。
邱生有次年末太忙没回家,没人记得他没来聚会,深夜有人给他打了电话,开口便是问:“今年还没寄钱吗?你忘记了吗?”
邱生还有过妻子和一个儿子,但妻子嫌弃他为人沉闷无趣又不上进,终于跟他离婚,带儿子走了,后来嫁给了城镇的高官。
邱生一路走回家,街道上的路灯闪闪灭灭。他忽然走不动了,坐在长椅上,眼睛定在破烂的地板挺久,随即缓缓抬起,正视着这座公园,然后又转动视线,看着公园的其他人。
这时间还在公园的谁不是无家可归的人,来往的流浪汉发现有人占了他的位子,表情逐渐狰狞:“滚!”
邱生才意识到对方在骂自己,缓缓地站了起来。
的身高,邱生一站起,身影就完全罩住了流浪汉,配合他暗淡的眼神,无端带来一种压迫感。
邱生长得高,但是很少俯视别人。
流浪汉莫名怕了,骂道:“你个死人,快滚啊。”
“……”
邱生反射性地低下头,正欲走开,忽然想起了什么。
“我……很像死人吗。”
这不是没由来的问话,他其实听过很多人这么骂他,但他从来没有感觉。只是今天……他好像真的要死了。
流浪汉呵了一声,打量着邱生的服装,贱笑道:“给我钱,我就告诉你。”
邱生看着流浪汉,一动不动,缓缓掏出了一点钱。
流浪汉吹了口哨,抢走钱道:“好啊,我告诉你,你不仅是个死人,还是个傻缺!哈哈哈!”
邱生定定地望着流浪汉的背影,久久才转过视线,回到家坐了很久,才想起来给家人打电话。
他母亲总是开口唠嗑下家庭情况,然后万变不离其宗地最后问他要钱。
她好像有近似宗教一样的认知,认为邱生长得高大,而其他兄弟长得矮小,遭人嫌弃娶不了媳妇,是因为邱生吸走了其他兄弟的福运。
所以她要从邱生身上讨回来其他兄弟该有的东西。
邱生沉默了很久。
镜头推动,静静地拍着邱生狭小昏暗的住房,然后切到母亲灯光亮丽的房间。
电话结束后,邱生低着视线。
后来又一通电话,是他爸不好意思地问他要烟钱。
如果他跟他们说他要死了,他们可能转头就要疯了。
漫长的沉默,影片到这里仍是压抑气氛,让无数观众皱紧了眉头。
真是没用,被家庭吸血、被妻子抛弃、被同事嘲笑、被流浪汉欺负,连路过的狗都能随便嘲他吠。怎么着?你还能咬回去?
你说人活成这样有什么意思,人生一点乐趣都没有。
但你又不得不说,这确实是某一些区的中年男人的缩影,他们身上压着形形色色的山,却又不能垮,因为一垮,一个家庭就塌了。
没有太多桥段,他的过去像走马灯一样显现。
他在父母的催促下拼命地读书,磕磕碰碰地考到了岗位。
妻子好吃懒做,连地也不扫,却经常抱怨水泥地难看,她每天难受死了。他没办法,找人问了地砖怎么卖,找人砌要多少钱。钱有点多,但攒攒总是有的,他终于问好了,砌好了,妻子也开心了,但她仔细一看又怒了,说砌得太粗糙,根本不光滑。
他又是沉默,然而他没想到,这一吵架后他的家庭就彻底垮了。
盲目努力了很多年,回头一看却没有一样东西是他的。
邱生呆坐家里,视线定在地板上。这些年他的地板换新了,很光滑了,但妻子没有回来,她已经嫁给了更好的人。
邱生想着,胸腹又是一阵恶心感。
次日,他上班,又有人求他们贷款,正好轮到了他接手。
若是往日,他肯定头也不抬地回复对方不能贷。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对方是个中年男人,面色萎黄,比他还有死相。
“求求你,我们太需要这笔钱了,只要明年收成,我们就有钱还了,相信我们!”
“抱歉,这是规则,我们只能按规则行事。”
下班后,中年男人仍蹲在门口,见到是他,缠着他说:“我知道你们的情况,我们这一本绝对不会亏的。”
他好像不明白,信用办事处有的是钱,而个体或企业缺钱,那么话语权就在信用办事处手上。
他们当然要给更安全的人贷款。
评估信用知道吗。
当时,一切都这么“灵活”。
“求求你了,不然我们这一家子都活不下去了!”
中年男人忍不住当街哭了。
周围人登时望着他们。
邱生瞳孔顿缩,思考片刻才道:“你带我去看看你家的情况吧。”
中年男人瞪大眼睛,连忙答应了。
涉及到钱的事情太多欺骗,即使有质押,但里面还有很多一般人想象不到的操作空间。
邱生肯定要看清对方的真相。
答案是真的。
他们家贷款经营小农场,而每到这个时期他们就得用农药驱除虫害,不然作物就无法正常成长。在当时,农药还没有被妖魔化得那么严重,农民为了保证收成,使用农药比较普遍。
去年雪灾,导致他们农田损失惨重,只包得起地,没有钱买肥料农药。
他们找了很多银行信用社,都没人肯给他们贷款。去年雪灾,那今年会不会还有?一方面很多银行倒闭了,一方面有钱的银行不想贷给他们这种资质的个体。
大半夜了,邱生了解了他们的情况,因为时间晚了,只好在他们家待下去。
中年男人一家热情好客,待他挺好,尽管生活逼仄,但他们还是积极乐观。
这也是一种生活态度的缩影,后来被媒体嘲笑为愚者的自娱自乐实则大难临头还不知晓。
邱生在他们之中感到不自在。
中年男人唠嗑完了,忐忑问:“可以吗。”
邱生摇了摇头。
中年男人抓着妻子的手,这时欢笑已经在他们脸上消失了。
随之而来的是绝望。
孩子还看不懂父母的神色,不解地望着他们,回头抓了抓邱生。
“叔叔,什么不可以?”
她很小个,一下就跑到了邱生的眼睛底下。邱生猝不及防地撞见了她的眼睛。
她很瘦弱,皮肤发黄,但头发梳得很整齐。她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他,他神色战栗,一下后缩了。
观众看不懂他这个反应,这女孩怎么就吓到他了?
但邱生随即还是恢复了镇定,摸了摸她的脑袋,复杂道:“有很多理由。”
次日他走了。
一家三口送别他。
中年男人抬不起头,承包这块地已经是借了很多亲朋好友的钱,此外他还有很多欠款,再亏损下去……他无法想象。
邱生离开路上,脑子一团乱麻,特别是想到了很多近期的新闻,因负债累累一家喝农药自杀、因投资失败投湖……
他之前从来不会想这些事情,但是一旦打开了这口子,他的脑子就全是这些想法。
如果这样下去,那一家三口会怎么样,他们会自杀吗?不会吧,他们这么乐观,一定还能过下去吧?
他想起他们家门口放置的农药,突然就在公交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旁人不耐地看着他。
他却浑然不觉。
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里那一家三口死在了家里,面色苍白,死后仍牵着彼此的手。
邱生感到不安,他很害怕很恐惧。
他在怕什么,怕死吗,那是别人的事情吧,他不知道,只是脑子越来越乱。
第二天到办公室,他仍想着一家三口的事。
早上又有人来问贷,他猛地一惊,挺直了腰,满脸是汗。对方不是之前的中年男人,见他反应这么大,眼神有点疑惑。
“啊,抱歉,请问你是……”
对方回答自己是经营小饭馆的,目前需要一笔资金。
邱生记的很快,比以前详细多了。
“可以贷款吗。”
“目前来说您没有满足贷款资格。”
“……是吗。”
对方的脸肉眼可见地灰暗下去。
邱生只觉一阵触痛,忍不住问:“您写一下住址电话,后续有机会的话我会连续您。”
这个时代还不是所有人都有电话,对方只回了地址,然后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这时李平安过来了,食指勾着杯子,饮了口咖啡道:“穷鬼又来了,可千万不能给他们贷,贷了也是亏本,这年头小本意破产率太高了,今儿早一看新闻,又是一家人烧炭自杀,说是投资失败,哈哈——”
他刚要例行嘲笑,没想到死人脸突然站起来斥了他一句:“别说了!”
邱生高大地身躯一旦站起就是一种物理上的威慑,加上他面目狰狞,眼神带着一丝凶意。这突然的爆发吓到了李平安。
李平安愣了愣,全办公室仿佛都安静了,众人都转头望着他们。
邱生怔了一秒,立刻又低下头,收回了刚刚的反应,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李平安一半疑惑一半恼怒,因为觉得邱生扫了他的面子,所以骂道:“连天都不会聊,死人脑!”
邱生不作声,定定地保持着鞠躬姿势,眼神却在变化。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一家人。
他不想让他们死。
这天晚上,他借口加班,想办法搞清了信用办公处的规则,翻了很多文件终于找到贷款给那一家人的方法。
他欣喜若狂。
这时候他还不知道,一直都有人利用这项漏洞给自家亲属输钱,随后可能以坏账结掉,可能被以各种方式清除。
邱生认为,自己贷款给他们,要是今年还发生了风雪灾害,导致不好收款,那就归为自己的错,是自己看走了眼,后面单位最多扣他的钱。无论如何,他们都可以度过目前的难关。
第二天他做好手续,跑去一家三口那里说明了情况。
一家人满脸惊喜,非常感谢他。
而邱生又是低下头:“其实本来我们信用办事处就该帮助你们,但是……”
他没有说下去,眼神就变了。因为他一向混沌的大脑仿佛触碰到了什么禁忌,令他浑身一冷,头皮发麻。
一家人没有察觉,还给他准备很多作物作为伴手礼。路上其他农户看见了,咯咯笑,说出了邱生听不懂的方言。
这些农户就是农场的雇佣工,一到下午就来帮手。她们原来跑到小镇的工厂打工,结果工厂倒了,她们只得回家务农了。
如果没有贷款,农场办不下去,他们也就没了工作,有人家里还有地,有人没有了,不知道怎么过活。
邱生了解了下情况,便匆匆回去了。
他这个决定已经是非常冒险,被上面知道免不了责罚,但他也知道他的上司从来不看这些东西。
回去路上他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同时思考,坏账还少吗?
他们利用空子给自家亲朋好友的公司送钱,然后又以各种说法做成坏账,等同于直接拿钱走了。这些人真的是拿去办企业了吗,不,恐怕不是。
邱生从来不想这些,也不想想,但是此刻,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
他的视线穿过公交车的玻璃,他看到一座座高楼大厦。
是房产。
他想起很多人,包括李平安都在买房产。
“钱都去那里了呢。”
他回到信用办公处,重新审核昨天那人的资产。一般情况下,以那人质押的资产,他已经到了最高的举债,可是邱生有一定的权限。
“事情败露,我会被革职吧,可是我那时候还在乎吗。”
“死人还会在乎这些吗。”
他眼框青黑,面色憔悴的可怕。他本想今晚就过去找对方,可是他真的太累了。
精神上的压力还有病痛……
情节紧转,观众恍然发现这个“废物中年男人”变了。
他快死了,怎么反而活了?
人之将死,总得尝试不同的事情了吧……
沉重的剧情似乎随着他的转变开始明朗起来。
邱生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嘴里念着:“或许我在死前,可以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第二天,到了小饭馆,邱生发现饭馆还没有开门。
他没办法,只好在门口等着,但等到九点,仍然没有人开门,他到处一看,忽然心生不详的预感,一推门竟开了。
一双死白的脚在他面前晃着。一看就已经没了生息。
前几天才来找他借贷的男人上吊自杀了。
邱生的视线定住了,震惊、不解、后悔、自责……一大串情绪涌出,他顿时跪倒了,眼角湿润滚滚流出泪来。
小饭馆桌椅整洁,男人一直经营在这憋屈的地方,最终憋屈地死了。
他好像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
因为男人和他一样,背负着沉重的家庭,可惜经营不善,连续几年亏本,他已经负债不起更多。
即使暂时贷到钱又能怎么样,他还是照样过不下去。
他的死是因为他太窝囊。
该区的时代背景下,这并不是少数的案例。
可是邱生站在门口,他肯定是后悔的,肯定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快点过来。
他们还不到死的时候。
他们的生命还不到结束的时候。
至少他们没有像他那样,已经被写定了死期。
“邱生”的演技实属有点恐怖,他演的太活了。有些观众不忍直视。
邱生死死地盯着尸体,眼泪滚滚流下。
随后,警察来了。
他们没有问邱生太多话,很快就放走了邱生。
这些人的塑造太具时代特征,让人触目惊心。
邱生漫无目的地走着,又走回了那个公园。
观众以为他的人生至少要在死前明朗了,没想到故事再次把他踢回低谷。
有的观众很奇怪,可是他为什么要哭呢?就算看到死人,也不至于哭吧,也不是他的错。
不,不是这样的。
有的观众看出来了。
这个人为什么哭了。
因为他看见人好苦。
他知道自己苦,看别人也这么苦,所以他哭了。
他开了慈悲心。
接下来,观众注意到邱生的眼神变了。
如果说他以前的眼神麻木不仁,那么他现在的眼神便仿佛带着一层泪光。
邱生不再低头,正视了周围。
他高大的身躯一旦挺直,仿佛自带着一种威迫,无论他的脸色有多差,周围人都不敢轻易招惹他。
他一路走回家,视线定定地看着周围的事情,看过每一个擦身而过的人。
对于他的视线,人们或是感到厌恶,或是感到好奇。
看什么看?
疯了吗?
这一天开始,邱生说话态度也变了。
他开始拒绝父母,拒绝着周围的任何事。
他的母亲发怒了,父亲疑惑不解,都是觉得他老来疯了。
可是邱生不在意了。
他总是定睛望着高处,天天格外地关注新闻。
他那么关注新闻做什么?
邱生是一条线。
时代是一条线。
世界在变化,无比激烈地变化。
以前的邱生很少走出办公室,现在他经常走出来,甚至出差到更远的大城镇。他的工作只是个放贷的,但是“资金”对于任何行业都很重要。
他或是因为工作去做调查,或是借着职务去了解更多情况。经常一群人围着他讨论,好像他是什么多大的官。
他变得很沉着。
可能是因为半身踩进了棺材里。
活人怕的东西,他都不带怕了。
这种无所畏惧的死志尤其可怕。
信用办事处给人的印象从来都是一群狗眼看人低的人上人,冷漠无情,咄咄逼人,实际上也就那点工作量,邱生一个人都能顶得过整个办公室。
李平安:“他是怎么了,突然这么积极是做什么?”
有人说:“他不会是以为这样做可以升职吧?”
办公室顿时笑声一片。
不过,既然有人喜欢工作,那就给他工作啊。
一日,邱生突然敲了经理的门。
那是他顶头上司。
经理一看见是他,刹时一脸莫名。
可邱生开门见山就说:“我觉得我们的城镇可以办……”
他走进办公室,满口的经济发展策略。
你一个小员工,上哪学这么多乱七八糟,那是我们能管的事情吗?
经理怒了,当即呵斥他走。
可是邱生不放弃,还更大声了:“郝经理,以前隔壁区是……”
他举例了隔壁区的飞速发展,认为他们这里的地理位置优越,比隔壁区好上太多,大可引进外资办工厂,一定能实现经济腾飞。
对于现在的观众来说,只要是读过初高中的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但是那个时代呢?肯定没有吧。
这个人的想法居然这么超前吗?
可他只是一个信用办公处的小员工吧。
观众心想。
郝经理恼怒道:“胡说八道,我们这里的地理条件一牧一田一海才是最正确的!你说的这么大,你能决定什么?就凭你!”
邱生盯着郝经理,视线仿若凝固,虽然没说话,但意思太明显了。
“郝经理,我不是越俎代庖,但是也许我们真的可以转变一下策略,我经常跑去农田、牧场……去过很多地方,我知道农产品很重要,可是农产品不够让我们真正富裕起来。请您看一眼我写的方案书,这是我跟很多农户、个体商讨论出来的结果,请您和高层参考一下,倾听我们真实的声音。”
好大的胆子!
郝经理当着他的面撕碎了他提交的文件。
邱生仍是定定地望着郝经理。
郝经理气死了,忍不住派人赶他出去。
“发什么鬼疯,难道想让我带这个垃圾方案给上级看吗?”
“想让我死啊!”
办公室的人知道后,也是一波嘲笑。
不过,李平安的表情略微变化。
偶尔发疯还算正常,可是邱生这是图什么?
城镇经济发展关他们什么事吗?那都是大人物的事情。
这天,李平安约了邱生吃饭。
“你在想什么,那方案是认真的吗?”
邱生:“你也可以看看,我今天又改进了。”
说时,他又拿出一套文件。
李平安傻眼了,仿佛看着一个惊天动地的傻缺。
“你不会以为你能改变什么吧?”
“你先看看。”
李平安蛮不相信地翻了一翻。
这份计划书写的很外行,看得出来完全不是经济专业的人写的,但是思路却异常清晰,真的写出了一个完整的方案。
电影用一段插入视频表现了这个朴素的方案。
可以预想到只要按着这份计划发展,他们的小城镇将会一举飞跃成世界级大都市。
且不评论计划的可行性,李平安震惊的是,邱生居然能有这么大的想法。
区域规划,那可是大人物的工作。关我们什么呢?你以为他们会在意我们吗?
李平安因为是煤老板的儿子,所以知道更多内幕。
李平安看了看周围,他们来的是一家大型饭店,来往的人很多,热闹非凡。李平安老实说了这一场经济危机的发生原因。
表面是抽象的“供大于需”,实际是决策失败导致的系统性混乱,以及外部财阀连续袭击。
李平安:“这是一场经济战争,不是你我这种小人物能左右的。”
邱生盯着李平安良久,直问:“那我们就是炮灰吗。”
李平安面色变了:“你也不用说的这么难听,时代要发展,总有人要成为牺牲品。”
邱生:“只要路线正确,很多人都不用牺牲。”
李平安:“那是你太理想了。”
邱生视线转动,全片第三次的看向高楼大厦。
他的眼珠仿佛带着泪光,干皱的脸面像被郝经理揉烂的纸。
他说:“我不觉得。”
李平安愣了。
“只要经济好,很多人是可以活得更好的。”
“怎么也不至于……死啊。”
说着,邱生低下了视线。
他浑浑噩噩的一生,忽地在别人的死亡中惊醒了。
他被迫走进真实的世界、被迫看到活生生的人。
这些事物对他来说是莫大的刺激。
刺激中,他被迫活了。
所以,他觉得自己要做什么,可是一旦要做什么,总要搞定更高层,因为障碍总在上面。他跑了很多地方,跟很多人交谈过,其中包括海外的教授、破产的企业家、逃亡的官员,等等。
这段戏拍的很快很好,把故事推向了高潮。
你仿佛真的看见一个人的向上前进。
他走出憋屈的文件堆里,走到了农场牧场海低,从孤僻寡言,到积极交谈。
这个人“活”了之后,仿佛有一种巨大的能量在内爆发,让他不顾一切地向外行动。
邱生的学识有限,很大程度上理解不了专业人士说的话,但他记住了几个关键词。
技术。
工厂。
就业。
而最后,讨论的人都看向了更高处,下面的混乱,无疑来自于上面。
所以邱生才写出了这个方案。
里面凝聚了太多人的期盼与智慧。
可是,李平安还是忍不住说:“你们能想的,上面肯定都想到了啊,还是别乱来了,乱也就乱这几年,迟早会变好的,迟早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
“总有人是来不及的。”
“明明可以更快过上好日子,为什么非要推迟呢?”
邱生盯着李平安,亦是盯着观众。
那道视线仿佛洞穿了时空,刺激着屏幕外的所有人。
让人不禁心生联想,是否真的有过这些事情,真的有过这种小人物。
他有着超越时代的卓越见解,有着一双邱生般的犀利眼神。
可是他能怎么办?这个时代就是这么压抑,我们小人物就是这么一文不值,我们的观点再好也没有人听,也没有任何渠道告诉更上层的人,有的是人说我们无知愚蠢而自作多情,有的是人告诉我们天太高远我们参不透。
这段讨论刺中了太多观众,就连刚刚学了点政治的初中生都皱紧了眉头。
他们不仅担心邱生的命运,还担心起了整个城镇……乃至整个时代的命运!
邱生死死地盯着李平安。李平安不知是羞愤还是什么,忍不住撇开了视线。
“随便你吧。”
邱生站了起来,转头便走下了饭店。此刻正值晚餐时间,楼下餐桌的年轻客人洋溢青春活力。而又老又丑的邱生与他们擦身而过,在李平安视野里?蒊越走越远。
李平安真的不理解,一个小员工,怎么还关心起了城镇命运。
而接下来,邱生的做法变本加厉。
他一个小员工,带动农民写了大量的请愿书。
他一个小员工,带动工人静坐公园。
一天天的,他的想法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逐渐也引起了媒体的关注。
信用办公处的高层知道之后,半是勃然大怒,要开除了这疯子,半是态度飘忽,觉得这疯子说的也不无道理。
“你看过他们的计划书吗?”
“没有,难道你看过?”
“看了点,想法还行,只是有点异想天开。”
“不过,他都把事情搞大了,我们也不好对付他吧,免得成为外区的把柄……”
“你就让他们成天在公园坐,他们能搞出什么事呢?”
“也是。”
办公室内一众的嘲笑声。而会议结束后,有个高层拿着计划书,视线投向了更远的地方。
连一个小员工都知道了问题所在,可是他们呢。
时代浪潮在激烈翻涌,无数的鱼在水中溺死。
观众都替他们急了,这么好港口城镇,不抓住时代风口发展工业,还等个屁啊!
而邱生的脸色越来越差了。
死人相的他,现在几乎跟死人没有两样。
由于邱生经常来公园,公园的流浪汉都认识他了,那个曾经抢过他钱的流浪汉知道他的事迹,经常过来围观他。
有一次邱生遭不明人围着打,还是流浪汉带着几个人打跑的。
有些流浪汉是犯罪逃亡的恶人,有些流浪汉是破产没钱无家可归的窝囊废,他们是属于后者,但是好歹留着几分力气。
而邱生跟他们几乎没有对话,经常是看了一眼就背过身走了。
邱生已经是一颗脱轨的生命。
他就不可能再走回小员工的原路了,他也看不见路了。
一次,财务局副局长来到附近城市开记者会议,大致讨论区域发展方针。
财务局副局长是相当大的官员,周围几个城市的大人物都争相过去了。
当天,副局长回记者提问,碰见了身高异常高的男性记者。
该记者的问题极其犀利,问得副局长冷汗直冒,正想做眼色让人把他带下去,可是一想,这正是他政绩表现的关键时间,更高的人物看着呢,连个小小的记者会议都控制不住,恐怕会大大失分。
副局长于是顶着压力,竭尽所能地试图回答记者的问题。
然而,记者的问题太犀利了,说的极其详细,甚至不像提问,而是在阐述方案。
更奇怪的是,他的眼神异常沉静,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洞见。
副局长不禁在众记者之中,正视了这个灰色外袍的男人。
一种不该在此时出现的热血冲动在副局长心中涌现,他竟与对方辩了起来。
戏剧的高潮在此发生。
邱生伪装的记者将副局长辨得哑口无言,记者会发生了大混乱,这可是一场直播啊!
副局长深深记住了邱生,要问他是哪里的记者,邱生却是递上了他们的那套计划书。
“来不及了,请您一定要看这份计划书。”
“我们修改了很多遍,把心里想的所有东西都写在上面了,请在决策前,看一眼我们真实的心声!”
“你到底是……”
副局长皱眉,这才发现了事情的不对劲。
这个人没有记者证,根本就不是记者!
该事件被以一场闹剧定性结束。
邱生因寻衅滋事被关在了冬天的拘留所三天。
出来后,他瘦骨嶙峋,已经完全没有人样。
他摇摇晃晃地,没有回家,最终走到公园,睡在了那条长椅上。
次日,新闻报道一名不知身份的流浪汉冻死在公园长椅上,后来尸体是被几个定居公园的流浪汉认出的身份,是一家信用办公处的基层员工。
他一生碌碌无为,但是这一年可能发了疯,干出不少大新闻,让公园的兄弟们成天讨论。
这条新闻很快被失业率的报道淹没。
再接着是农民感谢信用办事处的新闻。
有个农民说:“今年还好没有雪灾。”
他后面好像还说了什么感谢谁的话,但是新闻掐断了。
李平安看着空缺的座位,表情凝固了很久。随后,他走去经理办公室,无意义地痛骂了一顿,最后自己摔碎了铁饭碗。
那年底,副局长提出了新经济发展战略,称之为新十二年计划,将快速实现沿海城镇工业化,带动人民走向富裕。
十二年间,该城镇的经济迅速腾飞,机械化走进农田,无数高楼建起,出现了一个个区域性大企业甚至是世界级大企业。
人们感叹于城镇的快速发展,而新闻上谈到此,无不说这是当年那位副局长的功劳。
他们都说啊,要不是副局长的英明决策,他们绝对会错失良机。
当年的副局长现在已经位居更高位,关于当年的事情,他已经很少跟人说。
那份发黄的计划书几乎无人知晓,而里面的种种思想都成为了管理局的功劳。
十二年后,邱生的墓地上长着野草。
邱生死前的那一年,结识了很多朋友。
他们偶尔会来给他扫墓。
而这一年,来的人格外多。一家三口、公园的几个流浪汉、李平安等人都来了。
众人守着他的墓地,讨论着他死前的种种荒唐举动。
电影就此走入了尾声。
有的观众哑口无言。
有的观众泪流满面。
有些人却是怒不可遏。
为什么?
刚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可能还不知道是故事的具体背景。
但是越到后面,他们看得越清楚。
“这不是虚构的故事,这是真正有过的时代!”
甚至,“副局长”其人,他们也猜到了究竟是谁!
有人更是惊觉,振声道:“邱生呢,邱生是不是也曾经活过?!”
这正是《邱生自传》冲上热搜的原因。
是不是曾经有一个为民请愿的人,被世界忘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