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西岭在家度过了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夜晚和白天对他来说似乎并没有差别,每天要做的事,仅仅是维持身体的正常机能,饿了去吃饭,困了就睡觉,其他的时间,就在游戏里度过。
上次见面之后,凌斯寒真的像傅珩之所说没再找他,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宋西岭试着联系他,凌斯寒过了很久后才回复消息,公司突然给他安排了巨多的工作任务,每天忙得焦头烂额,没有任何做其他事情的精力。
而傅珩之也很少回家,只是会在他半夜玩游戏时,一个电话打过来催他睡觉。
这天宋西岭照例登上了自己的游戏账号,没过几秒,有陌生人发来一条打招呼信息:“来组队?”
宋西岭看了一眼,直接关了聊天框。他在游戏里从来都是独狼,几乎不跟人一起。自从这些天近乎疯狂地游戏后,他在全服排行榜上的名次涨成了指数函数,不少人纷纷要求组队一起,都被他手动忽略了。
然而今天这位被已读不回后,似乎也不觉得被冒犯,还在喋喋不休。
“国际服0.4%,不拉你后腿。”
“来吧兄弟,介绍妹妹给你。”
“ddddd”
宋西岭改装备的动作不停地被弹出的窗口打断,只好回复道:“不了,我不习惯跟人一起。”
对面回复了一个[大哭]的表情。
宋西岭以为这事结束了,结果不久后,对方又发来一句新消息。
“兄弟,我年后要出国了,现在一句外国话都不会。求你教教我求你啦大佬[大哭][大哭]我保证不打扰你,就麻烦你把npc和队友说的话翻译一下就行。”
宋西岭无奈回:“你想在这游戏速成英语?”他很想说,你不如去看美剧都比这有用得多。但对面的年纪好像不大,宋西岭不想欺负小孩。
“嗯,我眼睛有毛病,不能长时间看书。”
“……”这鬼话,连编都不编了。
宋西岭转念一想最近也闲得没事,答应他也无所谓,就说:“行,不过这真的学不到什么的。”
“无所谓,我学几句骂人的就行。”
宋西岭回了个[躺平]过去。
对面发来一个[起床]。
几秒钟后系统提示:您[xilin]成功添加[然烬]为好友。
[私聊]xilin:开吗?
[私聊]然烬:ddddd
宋西岭就这么给然烬当起了私人教师。本来以为对方是本着学习的态度来的,结果玩了几局之后他才发现,这个然烬明显就是想跟人骂架罢了。
为了提高沟通效率,他们连上了麦。
于是不久之后——
“西哥!快快快,他这是在说啥?”
“……他说你狙得跟猪一样还要往出冒头。”
“¥@%$*!他居然还敢说我?快告诉我‘你那枪法连狗屎都不如赶紧把自己爆了’这句怎么说?”
“……”
“快点来不及了!”
宋西岭只好随便教了他一句。
可是后来,然烬逐渐发现自己五花八门的句子被他翻译过来之后,总是翻来覆去的几个词语,十分不满地嚷嚷起来。
“西哥,你到底教了我什么呀,你不会在骗我吧?”
“没有,我教你的都是攻击性最强的。”宋西岭说。
几个小时过去,然烬兴致越来越高涨,宋西岭有点吃不消了,主要是整整一天没吃饭,胃有点疼。
他想跟对方说退出,恰好又有队友骂然烬不看时机强出头。
其实然烬技术不差,就是不太会跟队友配合。宋西岭已经算是很少跟人组队、很不会打团战的了,可然烬在这方面居然比他还差。
“西大哥!他在说啥,是不是又喷我?”然烬气势汹汹的声音从耳麦传来。
宋西岭一边调整镜头,一边敷衍道:“没有,他夸你瞄得准呢。”
然烬开心地开了全麦,大声地说了句“Thank you very much!”,一时间,全世界都沉默了。宋西岭手一抖,子弹飙到远处的铁桶上,嗡嗡声响彻全场。
做完坏事的宋西岭有点心虚,草草道别后就退出了游戏,拿起手机一看,居然有好几个傅珩之的未接来电。
他忙回拨过去,傅珩之接通时,语气有些不悦:“玩了一整天的游戏啊,电话都听不见。”
“嗯,反正也没什么事。”
“你自己?”
“嗯……”宋西岭本来想说自己,又忽然想起今天下午是和然烬一起的,就说,“和一个网友。”
“什么网友,之前没听你说过。”
“下午刚认识的,”宋西岭一边听电话一边打开了冰箱,拿出西红柿和鸡蛋,“你今天不忙?”居然有空来问我。
“忙啊。”傅珩之叹了口气。
宋西岭识趣地说:“好,那我先不打扰你了。”
这通电话之后,傅珩之又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他,宋西岭在网上发消息问候,对方常在凌晨回几个字。
他和然烬的联系日益紧密,除却一起打游戏之外,还互相加了微信。然烬比他大一岁,前几年然烬的表哥把自己的网吧给了他,于是然烬这些年一直在经营网吧。宋西岭问他为什么年后要出国,然烬说他妈在国外,叫他去住几天。
然烬说起自己的家庭时,语气轻松得如同说别人家的事情:“爹娘早就离婚又各自再婚了,我呢,也不需要他们,我开网吧能挣不少,老家这边的漂亮妹妹都围着我转,羡慕不?然后给你介绍个啊。”
宋西岭说不用,然烬又开始讲小时候把骂他的同学欺负得哇哇大哭的往事。宋西岭隔一会儿应一声,却没怎么听进去,他的思绪飘到了自己的爹娘。
上周末给宋天雪打电话的时候,叔正好在旁边,他告诉宋西岭,他妈回来了。
宋西岭当时正准备倒水喝,在听到那个字的刹那,手一歪,大热水壶砰地砸到了地板上,登时水漫金山。
这么多年,那些年少时为了这一刻排练的一句句话全都堵在胸口,一个字都倒不出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语言词汇变得十分匮乏。即使是得到了消失多年的至亲的信息,他的嘴唇也仅仅颤抖了一下,闷闷地说:“哦……什么时候?”
“也就前两三天吧。西岭,你有空回来一趟吧,你爸爸的遗产,可能要重新分配了。”
“……好。”
其实宋西岭并不想见到他妈,这么多年,他已经说不清自己对他妈是怨恨,还是麻木。他害怕自己对妈妈仅存的好印象在这次回去后,也会被现实狠狠撕扯殆尽。
宋西岭轻叹了口气。
正讲到高兴处的然烬突然停下了话,小心翼翼地说:“西哥,你在叹气?你咋了?”
虽然宋西岭比然烬小一岁,但然烬说自己已经拜他为师,不叫师父就算了,叫弟弟实在是大逆不道。宋西岭倒是无所谓,就由他去了。
他回了回神说:“我没事,你说到哪了?”
然烬也学他叹了口气:“我讲了一个下午,都没听你说一句自己的事情,我心里好难受啊。”
宋西岭忙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看你讲得高兴,就……”
“算了算了,”然烬语气里的失落显而易见,“估计你对这些也没兴趣,我们来上分吧。”
“等下,我……”
“嗯?”
“我确实碰到点麻烦。”宋西岭只好说。
“啥事啊,你说说看,我没准能帮到你。”
“我……”宋西岭斟酌着字词道,“这么说吧,你觉得,有没有父母会不爱自己的小孩?”
本以为然烬会像多数人一样,说什么“怎么可能呢,父母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孩子,除非不是亲生的吧”,谁知然烬短暂地沉默了一下,才严肃地说:“有的。虽然听上去有点不可思议,但确实有。”
然后他说:“怎么,你父母……”
宋西岭呼出一口气,忽然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坦荡地说:“其实,我是在十几岁时才明白这个的——我父母一点都不喜欢我。他们都离开了我很多年,最近忽然要回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说完这么一长串话后,宋西岭心中顿时像丢去了一块巨石一样轻松。而电话那头的然烬却久久不发言,电脑屏幕里,他们的训练场上,然烬的小人不停地在原地转圈。
宋西岭以为他不会接腔了,忙打圆场说:“不好意思,我就是随便一说,你听听就好。”
“那多不够意思。”然烬说,“我觉得,如果你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可以逃避一段时间。”
“逃不了啊。”
“是……很重要的事?”
宋西岭“嗯”了一声。
“其实我有个办法,但是不知道对你来说管不管用。”然烬说,“如果你已经知道对方不喜欢你,那么你就不能让他得到伤害你的机会,你可以表现出也不喜欢、不在意他的样子,甚至可以当面骂他一顿,但绝对不能示弱,给他一种你好拿捏的感觉……”
“好。”
“啊,我不太会说话,不知道你听明白没有,反正就是那个意思。你知道吗,我从小到大都不太会说话,三岁才开口,之前我姐一直以为我是哑巴。”然烬说着说着,嘿然而笑。
宋西岭的心像被泉水抚过般舒畅,他的唇角也禁不住翘了翘,道:“我听明白了。你有姐姐?”
“哦,是表姐。”
于是然烬又说起了自己和表姐的事情。
宋西岭一边听一边做游戏任务,他和然烬已经不局限于玩射击游戏了,聊天时会玩些轻松的角色扮演网游。之前他对这类游戏没有丝毫兴趣,但然烬非拉他一起,说剧情很有意思。
突然,鼠标边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傅珩之的特殊铃声。
宋西岭忙和然烬说了一声,放下耳麦,接通了电话。
傅珩之有些慵懒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小祖宗,你玩多久了,吃饭了吗?”
“没有。”宋西岭看了看时间,十一点刚过去。
“你在跟谁玩,还是之前那个网友?”
“嗯。”
傅珩之顿了一下,说:“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宋西岭还没退出游戏,耳麦中传出了然烬哼歌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有些紧张,“他也不知道我的。”
傅珩之“哦”了一声,淡淡说:“你天天跟同一个人从早聊到晚,饭也舍不得吃了,是么。”
“没有没有,”宋西岭忙说,“我一会儿就去吃。”
“我记得你以前不怎么跟别人一起玩的,怎么,忽然变想法了?”话筒里传来傅珩之锁车门的声音。
宋西岭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他控制住脚步往窗边走去。公寓位置在九楼,恰好能看到小区的露天停车场,他视力很好,扫视了一圈,没有看到傅珩之的车,便松了口气。
“这个游戏……人多了玩起来比较有意思。”
隔着薄薄的手机,傅珩之仿佛看到了他的一举一动,居然笑了一声:“紧张什么?”
“……”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差不多有一个星期都因为玩游戏而没有规律吃饭和休息了,你这位网友是不需要吃饭睡觉?”
“他……他跟我有点时差。”
“国外的?”
“不是……”宋西岭直觉他不会善罢甘休了,绞尽脑汁思考对策。
然烬位置在祖国最西部,天黑得晚,吃饭也比他迟一些。但宋西岭不太想说这么多,一来傅珩之肯定会多想多问,二来他和然烬根本不熟,网络上的关系不过萍水一般,今天熟络,明天就相忘于江湖了,没必要搞这么麻烦……
“行了,你不想说,我亲自问他,”傅珩之说,“现在,过来给我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