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晚上,宋西岭在家里战战兢兢地等待着,电视机正在播放球赛,他眼睛在上面盯着,实际上一点都没看进去。
开锁的声音传来,宋西岭跳下沙发,看着傅珩之从外面进来。
初夏的天气已经很暖和,傅珩之只穿了一件衬衫,背了一个运动挎包,看上去没比宋西岭大多少。
宋西岭紧张地说:“傅……珩之?”
傅珩之抬头,幽幽看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进了书房。
五雷轰顶。
完蛋了。
——宋西岭心里只有这三个字。
傅珩之鲜少给他脸色看,这回更是头一遭因为宋西岭个人的问题而生气。
傅珩之一定对他非常失望。
宋西岭瘫在沙发上想,他估计真的被退学了。
其实他回国本来没准备上大学,参加高考什么的纯属偶然,现在被退学了,今后要怎么办?
直接和娱兴签约吗?还是告诉舅舅他完成不了任务了,灰溜溜地回家去?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和傅珩之还有五年契约。
等等,出了这种事情,傅珩之不会让他终止契约吧?
宋西岭紧张地踏着小步子移到书房门口,耳朵贴在门上想听听里面的动静。
傅珩之在跟别人打电话,隔着门也听不到具体说了什么。
不知过去了多久,宋西岭腿都麻了,他单脚站立,转动了一下脚脖子,手掌随便一撑,没想到一把推开了虚掩着的门。
傅珩之正站在窗边,回过头来。
宋西岭头都大了,眼看自己就要摔倒在地上,傅珩之两步过来接住了他。
“嗯,好,那下周三安排会议具体再说吧。”他挂断了电话放在桌子上,扶起宋西岭。
“有事吗?”他说。
看着他一脸的平静温和,宋西岭很难判断他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他默默地把想问的问题咽了下去,“傅珩之,对不起。”
“?”
“我辜负了你的期待,连上大学都会被退学,我……”宋西岭难过地垂着头,“总之,如果你想提前结束协议的话……”
“你没有被退学。”
宋西岭怔了一下,抬起头。
“……啊?”
傅珩之嘴角挑起一抹淡笑:“你没有被退学。”
宋西岭震惊了。
“那你一回来的时候,那是什么表情?!”他声音禁不住提高了不少。
傅珩之无辜地说:“什么表情?我不知道。我可是头一回体验被老师骂了三个半小时,一口水都没喝。”
宋西岭的心情从低落、震惊和被傅珩之玩弄的一点气愤慢慢平息了下来,他有些愧疚地说:“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傅珩之扫了他一眼说:“行吧,没事了吧。”
这是在赶人了。
宋西岭僵硬地退了出去。
可他总感觉傅珩之还在生气,就去厨房开火切菜,熬了点蔬菜粥,又晾了一会儿,温度合适时才拿着碗敲了敲书房的门。
“进。”
傅珩之客客气气地把粥喝了,连眼神都没怎么给他,继续翻看电脑上的资料。
这种不上不下的态度最令人难熬,宋西岭吸了一口气说:“傅珩之。”
“怎么。”
“我错了。”
傅珩之笑了一下:“说什么呢。”
虽然他的笑容与平时别无二致,但宋西岭体内仿佛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不停地吞噬着他的心。他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傅珩之想离开他了。
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对他人的离去有种敏锐的直觉。很多年前,他的亲妈离开家的前一晚上,明明她还是像往日那样摔盘子、砸东西、呵斥宋西岭以及辱骂宋天雪,可他就是察觉到,他母亲的脸上,有种立刻就要摆脱他们的释然。
那时他试探地问:“妈妈,你最近要出门吗?”
老妈开始没理他,宋西岭执着地跟在她身后,她终于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滚一边去。”
第二天一早,宋西岭被惊天动地的摩擦地面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他悄悄打开一条门缝,看着他妈就那样挎着包,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此她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世界中。
如今的感觉如出一辙。
他不知道傅珩之为什么这样,或许是对他失望,或许是心情不好,又或许仅仅是腻了。他忍着心脏被无形的手撕裂的疼痛,情不自禁地慢慢走到办公椅旁,坐在地毯上,靠住了傅珩之的膝盖。
仿佛这样,他就能挽留下他来。
他没能留住他的妈妈,他不想再失去傅珩之了。
房间内很安静,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如同坠入深渊。
很久之后——或许是四十分钟,或许是一个半小时,宋西岭几乎都要睡着了,才听到头顶上方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他的腿由于一直蜷缩着已经变得酸痛无力,迷迷糊糊中身体一轻,被拦腰抱起来。
那天晚上傅珩之发了狠似的要他。
宋西岭被撞得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了,他咬紧牙齿,不让一声呻-吟泄露出去。
傅珩之:“睁开眼睛。”
动作终于停下,宋西岭呼出一口气,睁开眼睛看他。
傅珩之俯身,环住他的腰发力。宋西岭来不及防备,疼得嘶了一下。
他就跟没听见似的,一双眼睛盯着宋西岭,直到他疼得脸都白了,才说:“叫名字。”
“傅珩之……”
“继续。”
“傅珩之。”破碎的音节从喉咙深处传来,宋西岭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诉说着他的姓名,一声又一声。
远方的汽笛声撕裂了深夜阒静的城市上空,如同压抑的悲鸣。傅珩之在一声声越来越轻的呼唤中,喘息着做最后冲刺,他看到宋西岭又闭上了眼睛,想拍拍他的脸让他重新睁开,却发现他嘴里念念有词。
傅珩之:“说什么呢?”
宋西岭没有答,红润的嘴唇翕动着,吐出残破的字句。
傅珩之附耳倾听,耳朵几乎贴在他的脸颊,在听清那几个字时,他迟钝地停留了片刻,感受到不正常的呼吸温度,猛然睁大了眼睛,伸手抚上了宋西岭的额头。
烫得吓人。
他立刻下床穿好衣服,给宋西岭裹了两层厚厚的被子,把他捞起来,抱着他冲出家门。
发动汽车后,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微微颤抖。他不知道宋西岭是什么时候发烧的,或许是不久之前,或许是晚上倚着他的腿席地而坐的时候。
傅珩之没注意。
他太阳穴青筋直跳,今晚本来心情就很差,现在更差了。对着一个病患没法发火,更何况这病患很可能是被他折腾成这样的。他把汹涌的怒气发泄在油门踏板上,在市区内开到了110的速度。
宋西岭被放在副驾驶,睡梦中他似乎感觉到姿势有些别扭,紧闭双眼,皱着眉头,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色,偶尔还轻声地自言自语。
尽管发出的是气声,但在狭小安静的车厢内,傅珩之还是完全听清了。
傅珩之偏头看了一眼。
和他刚才听到的句子一模一样。
宋西岭重复着这句话,整整一个晚上。
——傅珩之,别离开我。
-
上午九点,娱兴大楼17层,总裁办公室。
傅珩之看着电脑里的运营报告,不时地在旁边备注或长或短的句子,眼底的红血丝显露着他遮掩不住的疲倦。
昨天晚上他一夜没睡,在急诊室跑前跑后直到天亮,没多久就来上班了。
“咚咚。”敲门声。
“进。”
办公室的门开了,走进来一个年轻男人,身材高瘦,穿着简单的白t和西裤,一双桃花眼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眼角有颗红色的泪痣,更显得风流多情。他踏着猫步向傅珩之走了过来,那完美的体态动作给人一种跳舞的错觉。
傅珩之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男人把手里的文件夹在他眼前挥了挥,直接坐在了办公桌上,一双长腿搭上了傅珩之的椅子。
“哎呀哎呀,听说傅总今天来大姨妈了,员工小妹妹都被你吓得好惨。”
傅珩之:“脚。”
男人踢着轮子,让椅子转来转去:“你好凶,好可怕。”
“许初棣。”傅珩之说,“没事就出去。”
许初棣是娱兴大股东的小儿子,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今年二十五了,每天在公司里撩猫逗狗,不务正业,傅珩之没有闲心陪他玩。
“无情啊。”他叹了口气,“我来给你送阿梨的第十二版稿子,她被你凶得不敢上来了。还有那个秦随波,说让你把财务报告传真过去。”
他凑近仔细端详半天说:“哇哦,你眼圈好黑,昨天干嘛了?”
“……”
许初棣想了想说:“你是不是又养小男孩了,啊,傅珩之,你真是个人渣,真的。”
傅珩之有种被聒噪的熊孩子缠住的无奈感。
“如果你闲的没事就去帮我倒杯茶,或者浇浇花。”
许初棣充耳不闻,他跳下了桌子说:“晚上带他出来吧?我想看看。”
“……”傅珩之难得给了他一个眼神,“不行。”
“还真有啊,带出来呗,为什么不行?”
“不为什么。”
“为什么?”许初棣拔高了嗓门,“我不管,我就是想看看是什么小妖精,把我们傅总迷得神魂颠倒三天请一次假,现在都肾虚了。你要是不带他出来,我就跟踪你……”
“他生病了。”傅珩之心不在焉地应付道。
其实许初棣说得没错,他已经很久没有为了他人专门请假了。自从他坐在这个位置,就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就连过年都要加班。
还是宋西岭太粘人了。傅珩之有点无奈,又有点烦乱。
忽然口袋一松,他转头,发现自己的手机被许初棣拿在了手里。
许初棣得意忘形地挥舞手机,说:“让我看看照片……”
傅珩之懒得理他。他从来没给宋西岭拍过照,不担心他看。
然而许初棣吹了一声口哨,啧啧赞叹说:“哇哦,这个眼睛,这个单眼皮,跟你初恋好像,你不会是……”
?
傅珩之蹭地站了起来,一把夺过手机,愣住了。
屏幕上,是两个人在厨房的合照,傅珩之正在切菜,只露出侧脸,宋西岭在他旁边,冲镜头比了个耶。
拍摄者巧妙地借位,两个人现实中离得远,在照片里却紧紧挨着。
这个场景看上去非常熟悉,好像他们经常这样,他下厨,宋西岭在旁边打下手;却又很陌生,他一时半会儿竟想不出来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是过年期间?还是一个普通的夜晚?
这不是他拍的照片。
他甚至完全不知道这张照片的存在。
许初棣看他发呆,用肩膀碰他:“什么来头?看着好小,跟那位十年前还真像,嗯……六成相似度。”
“……”
“但是形似神不似,”他头头是道地评价,“那位属于邻家弟弟类型,这位嘛……勉强算个冰山吧。”
傅珩之凝视着那张照片,捏紧了手机,心情再一次烦躁起来。
没错,他们两个,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人。除却眼睛的几分相似度,性格、经历、甚至是生活习惯、学习态度,都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他应该早点意识到的。
“你和他签了多久?一年?”
“五年。”
许初棣抽了口气:“五年?万一你在期间找到时偌呢?”
时偌……时隔多年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傅珩之还是忍不住心神一颤。
他转而想起了昨天下午,自己在宋西岭的学校里散步时,在那张获奖教师的墙上偶然看到这个名字。
时偌,影视文学系副教授。
他站在墙边,呼吸都错乱了。
原来他朝思暮想的人,离他这么近。
可当他找到影视系的大楼,问起时偌的情况时,有学生却告诉他:“时老师去年离职了,具体去了哪里,就不知道了。”
错过。
又是错过。
他们之间,似乎总在错过。总有一根命运的弦,把他们分隔两地,给予一点希望,让他摸索着前进时再给他当头一棒。
“契约,可以终止。”傅珩之闭住了眼睛,轻声说。
其实,为了公平起见,他们的契约不允许甲方终止,只有乙方有这样的权力。
不过这不算什么,他有许多方法让宋西岭主动和他解除契约。
“甘拜下风。”许初棣拱了拱手。
或许是因为一晚上没有睡,傅珩之素来温和的面容没什么表情,他睁开眼,平淡地看了看那张照片,手指点击右上角的小垃圾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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