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锋芒>第62章

  春雨洒过的海面柔若锦缎,拂来的气息都携带着潮湿的暖。

  一切都萌动的季节里,唯有风海基地静默着,新生沐浴了万千期待,可也有旧日的人永远留在过往里。

  军车缓缓驶过大门,庄忖羽一身制式军服推开车门,比例卓绝的小腿蹬住黑色军靴,在地表一踏而过,匆匆迎往另一侧。

  “感觉还是有风,”他将军装外套披到颜寂肩上,小心拢住颜寂的肩膀,“你现在受不了凉。”

  颜寂低咳一声,抬眼望去,一众队员已然在不远处列队,面朝着一幢外观考究的灰色建筑。

  那是风海的烈士纪念堂,是颜寂术后还未恢复完全也要赶来的初衷,是送别与铭记的地方。

  青鳉行动牺牲的四人中有两位是风海的队员,其中一位为了掩护主力支队潜入大本营后方,被子弹打成了骰子,另一位在追捕毒箭的过程中和雇佣兵首领同归于尽,尸骨无存。

  无论别离多少次,失去的痛苦依然深刻不减。

  方锐从队首走来,看上去有些憔悴,低声道:“来了。”

  这些天他在安抚家属情绪,帮忙处理烈士身后事上花了不少精力,以往这些事都由颜寂一人担着,时至今日,他才终于明白了颜寂为何在很多时候都显得冷情。

  来自生死的撕心裂肺不是任何人都能够轻易消化,颜寂见证过太多破碎与摇摇欲坠的伤痛,自然也少不了面对指责与控诉,可他从没和任何人提起过,风海基地在他的庇护之下始终安稳平静,想必是他把自己仅有的柔软都交付给了这些时刻。

  所以不是冷情,也不是无动于衷,颜寂只是不得不在一次次有关告别的撕扯中成长起来。

  可他从未缺席。

  队员们见他靠近,纷纷敬军礼,庄忖羽则归队立正。

  “家属那边怎么样?”颜寂低声问。

  方锐颔首,沉声道:“都安顿妥当了,你放心。”

  颜寂望他一眼,抬手在他肩上稍压。

  方锐鼻头猛酸,回他以落于后背的拍抚。

  逝去队员的黑白照被郑重地摆放端正,以颜寂为首的风海队员们立军姿,脱帽行默哀礼。

  礼毕,队员们依次出列,奉上白菊,颜寂最后上前,将刻着二人军队编号和生卒年月的军牌一一放入相框前面的黑盒子。

  他放得轻缓,没惊动一粒尘埃,清晨的光渗入纪念堂,映亮照片里开朗的笑颜。

  “没能并肩作战,是我的失职。”

  颜寂垂首,慢慢放下手。

  生命没有具体的形状,却有千万石重量,举重若轻的外表之下,每个字都说得不易。

  “一路走好,不用担心家里人,有我们在。”

  “你们是风海的骄傲,永远都是。”

  他的最后几个字庄忖羽已经听不太清楚,队里有人在掉眼泪,没发出一点声响。

  纪念仪式结束不久,方锐和梁骞带队重新投入训练,颜寂仍站在纪念堂中央,久久未动。

  他的背影并未因伤痛而佝偻,和几年前的夜里站在此处的身姿重叠。

  庄忖羽站在他身后默不作声地陪了近二十分钟,忽然沉声开口道:“我很抱歉。”

  颜寂侧头看向他,平静地等待他的下一句。

  “刚来风海的时候,是我不识好歹,我不该说那种话,我一直....欠你们一句抱歉。”庄忖羽直视颜寂,眼神疲惫,满含愧怍。

  许久,颜寂转回头去,轻声道:“你早已经不欠了。”

  庄忖羽手心发烫,深深低下头。

  颜寂继续站了会儿,终究体力不济,身体晃动的同时闷哼一声,庄忖羽见状,急忙上前揽住他的后背,温声对他说:“回去吧,等你彻底好了,我们常来看。”

  “...嗯。”颜寂的嗓子还沙哑着,尽管已经在医院将养了几日,情绪波动还是让这创伤变得明显。

  腹部的手术刀口火烧火燎,下腹仍有强烈的坠胀感,他迂缓转身,步伐迈得不大。

  “我想他们不会后悔,”庄忖羽为他拉紧衣领,低头靠近他微凉的耳廓,“这一切意义重大。”

  颜寂朝前走着,迟迟点了点头。

  庄忖羽心情沉重,他短暂回望纪念堂,那一抹灰色如今已经成了目光不忍触及的地方,而当他再次看向前方时,等在军车旁的杨琦身边多了一个人。

  林烊东手执一个牛皮文件袋,待二人走近,他将东西递给庄忖羽。

  庄忖羽没接,只是盯着他。

  林烊东并不和他周旋,转而递给颜寂,“拿着吧,我捆不住你。”

  颜寂没驳他的面子,伸手接过。

  林烊东看他几秒,重重叹了口气:“去医院看你两次都没醒,一醒就这么折腾。”

  颜寂与他对视,眼神无波,“我不碍事。”

  他们相对无言了片刻,杨琦刚想开口打破尴尬,庄忖羽忽然说:“你要和颜寂谈我管不着,但能先让他上车吗,他身上难受。”

  出乎意料,林烊东并未呛声,而是让开了上车的道路。

  颜寂此番亏损颇深,属实没有逞强的心思,随庄忖羽先行坐到了军车后排。

  林烊东站在车门外,抬手扶住车门,重新出声问:“再给你选一次,你还愿意遭这种罪吗?”

  颜寂只看着林烊东,他像是无可奈何,也像是要给林烊东一个解脱,说出的每个字都清晰,“还能站在这里,已经足够。”

  林烊东眉峰拧起,苦笑道:“和你相识快十年,好像今天才真正了解你。”

  “不晚,大政委。”颜寂朝他伸手。

  这一握,是颜寂递出的台阶,林烊东明白自己没有拒绝的选项。

  他们永远是上级与下属的关系,可以相谈甚欢,可以比肩而立,但绝无可能相拥相吻。

  他在庄忖羽面前落败得彻底,从知道颜寂牺牲自己也要把庄忖羽换出来的那一刻,他终于有了清晰的认知。

  “总指挥的位置还在遴选,等你哪天愿意了,告诉我。”林烊东松开眉间的结,也放开了颜寂的手,“你一直是参谋长的首选,我只是推荐人和执行人,不要因为我而介意。”

  颜寂摇了摇头,“不会。”

  林烊东露出浅淡的笑意,“以后风海还是欢迎我的吧?”

  颜寂松弛了神色,“随时。”

  林烊东望他许久,舒了口气,“那就这样,队里的烈士家属抚恤我会跟进,你不要操心,早日恢复,月底大会追记军功,相信他们的在天之灵,会希望你到场的。”

  话尽于此,旭日渐升,两辆军车终于驶上大道,奔往不同的方向。

  车上,颜寂将文件袋交给庄忖羽,庄忖羽急切地从中抽出文件,如他所愿,是他们月前重新提交的结婚申请,审核结果是通过。

  他紧紧捏住那几张薄薄的纸,猛地转头看向颜寂。

  颜寂的目光将将从那枚红色的印章上挪开,手忽然被庄忖羽紧紧扣住。

  他刚一松动腕子,庄忖羽忽然趴到前排去大喊:“杨琦,申请批了!你们颜队真的归我了!”

  杨琦被吼得险些打个大顺拐,揉着耳根子无奈地点点头,“归你归你,你先坐好。”

  庄忖羽一屁股栽回去,举起那张申请表对着光左看右看,又疯狂瞅颜寂,颜寂实在看不下去他那傻样,伸手摘去他手里的纸,淡声道:“行了。”

  庄忖羽把头埋到他肩上,闷闷地说:“你好歹装一下高兴。”

  颜寂指尖微压庄忖羽的手背,看了他的发旋好几秒,低头耳语:“不用装。”

  庄忖羽闻言紧紧抿住唇角,眼眶忽然酸胀起来,“至今为止,辛苦你了。”

  颜寂没说话,又听见杨琦调侃道:“忖羽,我可以放心把我们颜队的幸福交到你手上吗?”

  庄忖羽哑着嗓子道:“废话。”

  杨琦没放过他,“要哭就哭嘛,不丢人,换谁娶到我们颜队都得大哭一顿。”

  庄忖羽抓紧颜寂腰侧的衣服,恶狠狠地说:“开你的车。”

  杨琦爽朗地笑几声,和后视镜里的颜寂目光相接,欣慰地弯弯眼尾,问:“打算办婚礼吗?”

  颜寂还没发话,庄忖羽抢答:“当然!”

  杨琦又笑,“我问颜队,没问你。”

  庄忖羽像是想要反驳,可喉中还在哽咽,这么一急竟发出一串咕噜咕噜的声音,颜寂皱眉拍他的背,对杨琦说:“可以在队里聚聚。”

  怀里的人开始摇头,“我要给你穿礼服。”

  颜寂懒得搭理他,敷衍道:“穿什么没区别。”

  “有,有区别。”庄忖羽开始明目张胆地磨人,悄摸喊他“媳妇儿”。

  颜寂干咳几声,只见驾驶座的家伙满脸喜闻乐见的笑,还欲盖弥彰地目视前方,双手握着方向盘显得无比专注。

  车直接开回了医院,杨琦和二人告别后驱车返回基地,庄忖羽在大门口趁颜寂不注意,一把抄起他的腿,抱着人独占了电梯。

  缓慢上升的狭小空间里,呼吸变得更易感知。

  颜寂神情不悦,“你以为自己恢复好了?”

  庄忖羽低头在他唇角亲一口,“比你恢复得好。”

  空气莫名变得更加粘稠,颜寂哑口,哪哪儿都不自在,最终把双臂交叠在一起,无情道:“放我下来。”

  庄忖羽又亲他一口,低下脖颈循循善诱:“你什么姿势,这是公主抱,你得揽住我的脖子。”

  颜寂眉梢轻跳,重复要求庄忖羽把他放下。

  他说一句,庄忖羽就亲一口,亲了几下,他总算闭上了嘴。

  庄忖羽低笑,“瞧你那不好意思的劲儿。”

  颜寂面色一黑,拧起眉,“庄..唔....”

  叮——电梯停在既定楼层,门打开。

  庄荣抱着小不点站在外面,定定朝里看。

  门又关上了。

  庄忖羽一寸一寸移动目光,不敢再和颜寂对视。

  叮——门又被摁开,庄荣显然做了一番心里建设,一走进来就板着脸训:“谈情说爱也要注意场合。”

  庄忖羽理直气壮,“电梯里没别人。”

  颜寂臊得整张脸都发麻,尽管庄荣全程都没看过他,他还是有种世界崩塌的危机感,奈何在庄荣面前挣扎又像打情骂俏,他只好一动不动,任凭大脑宕机,庄忖羽反倒从从容容,还把他往上抱了些,对庄荣说:“看人亲嘴会长鸡眼,奶奶说的。”

  庄荣额角青筋突现,手上的步拐蠢蠢欲动,可他看了颜寂一眼,竟压着火气说:“你也不怕把人折腾坏了。”

  庄忖羽还想说话,后腰忽然被狠狠旋了一把,酸痛直冲天灵盖,他差点在电梯里跺脚跳起踢踏舞。

  颜寂已经在发火的边缘游走,这个认知促使他一点点恭敬地把人放回地面。

  小不点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瞅他们,睫毛忽闪忽闪,胖腿在布兜里胡乱踢蹬,身体朝着颜寂的方向拼命使力。

  庄荣无奈地把她递给颜寂,说:“粘人得很。”

  颜寂颔首,小心把孩子接到怀里,“辛苦司令。”

  庄荣刮了刮小不点的鼻尖,眼里是少见的柔和,“倒是不辛苦,性子还好没随忖羽,哭了也能很快稳住,像你。”

  庄忖羽把手指伸给小不点玩,语气骄傲,“像颜寂才好。”

  “自知之明还是有。”庄荣瞪他一眼,摁亮楼层键,“正好,一起下去吧,育婴室刚打电话来,弟弟可以出保温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