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锋芒>第56章

  凌晨五点,会议室一片肃静。

  分针指向数字二的时候,大门被推开,颜寂朝围坐桌边的人略一点头,尽量端正地坐到位置上,动作上仍能看出些吃力。

  参谋长冯越居上座,朝左边伸手,“禁毒大队队长陈贤。”

  颜寂颔首,“风海特种部队,颜寂。”

  冯越点点头,略含歉意,“本不好打扰你休假,但青鳉三小时前传了一段视频过来。”

  助理员把视频投放上屏幕,画面开头是一段黑屏杂音,几秒后镜头角度调整,三分之一屏幕被遮盖,露出的场景是一个身穿棕皮夹克的背影。

  此人站在一栋巴洛克建筑的台阶上,垂头和人交耳,一列黑色西装的人则搬着纯白花圈从他身后依次朝里走去。

  “这是毒箭的亲信,据青鳉简报他们现在正在云南境内,距界碑三百多公里。”冯越侧过身,“小林,四十秒那里暂停,放大。”

  画面定格在一辆私定防弹车的侧面,一名纯黑大衣的男人刚步出车厢,头微偏,大半张脸从另一个人肩膀上露出来。

  “颜寂,当初马桑行动只有你和毒箭打过照面,还能认出来吗?”

  颜寂凝眸片刻,抬了抬手指,“再放大一倍,上移一点。”

  助理员照做。

  “是他本人,”颜寂再看了几秒,沉声说,“我的枪打中过他右侧颈,并且他的右眼头有一颗肉瘤痣。”

  冯越表示了解,食指在会议桌上轻点几下,开口道:“小颜,你也知道,这条线跟了有很多年了。毒箭自上次逃脱后基本扎在了老挝,行踪及其不规律,年关的交易无法确定他本人出席,按兵到现在,这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颜寂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不同寻常,迎上冯越的视线,“您直说。”

  冯越坐正了些,严肃道,“我们和青鳉约定过,无论是否有新的情报,每月的十号和二十号要传一条简讯,这是为了确保他的安全,也是为了确认他的立场...但是这个月的十号他没有发出任何信息,只在次日解释称毒箭带他进了无人区进行交易。”

  颜寂心微沉。

  定时联系是铁律,有任何差池都预示着不可控的风险,冯越没有挑明,但不言而喻的是——青鳉存在叛变的可能性。

  “他的家人呢?”

  “上个月十一号去了趟德国,声称去旅游,但没有发现遭到威胁的痕迹。”

  线人是行走在深渊的敢死队,在黑与白的对决里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冲锋陷阵,从选择为此效力的那一刻,国家就会将其家人保护起来,最大限度解决其后顾之忧。但万事没有定论,即便排除后方隐患,想要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与看不到尽头的坚守中不被腐蚀,需要非常人能企及的信念。

  “他曾经是风海的人,颜寂,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颜寂十指交叉摆于桌面,许久未言。

  青鳉只是一个代号,而在此之前,他首先是颜寂在风海背脊相依的战友,是颜寂成为风海大队长后提拔出的第一批精英,是一个太阳般耀眼的年轻人。

  “余皓宇。”

  掷地有声的三个字落在无声的会议室里,在场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到颜寂身上。

  “他叫余皓宇,我们朝夕相处六年,分别四年。”

  颜寂目光沉静,落于会议桌某个虚空的点上,有种动摇以后的安定感。

  “六年在我们的职业生涯里算不上什么,但那六年里每一天的他都真实。四年前他被选调去特训,有队友问过他会不会害怕,他说如果被选中的人都害怕,那他就失去了作为一名军人的人格。”

  冯越放置于桌面的手指微蜷,认真看着颜寂的侧脸。

  颜寂转过头,是对所有人说,也是向冯越证言:“我看过他身上流血的弹孔,他断过手脚,喊过疼,也大哭过,但他没放过任何一个该被制裁的人。我想,这是他的信念,也是他的人格。”

  颜寂说完,稍托了一下沉重的肚子,撑住桌子缓缓站起身,目光接触在场的每一个人,诚切道:“我无法排除这是陷阱的可能,但作为个人,我选择相信。也恳请各位,无论是否行动,成功与否,给他应有的尊重,保护他的生命。”

  冯越眸光颤动,形色真诚,“不管事实如何,他都是我们的人,这么多年承蒙有他,我们破获支线,离毒箭越来越近,他的努力不会被否认。”

  陈贤赞同地点头,拿起桌面上一块微型硬盘,“毒箭的相关调查资料我们都带来了,人员随时待命,机不可失,我提议即刻部署。”

  冯越沉思片刻,站起身,朝颜寂郑重伸手,“上级下达过命令,一旦确认毒箭身份,由我决定直接是否行动。颜寂,特别行动风险难测,风海是你的队伍,还请你作为副指挥,配合行动。”

  “明白。”

  双手交握,青鳉行动正式开启,目标只有两个:抓捕毒箭,接青鳉回家。

  冯越领头进行总体部署,颜寂和陈贤分别通过总控室对接各自队内枢纽,发放目标人物照片,下达人员集结命令,兵分两路乘直升机赶往目标所在地。

  念出“T1”这个小队代号时,心头万担,沉沉难泵,颜寂强迫自己近乎冷血地看着切自风海总控室的分屏,屏幕里方锐面布愁容。

  双方都明白,庄忖羽所在的小队具备完成此项任务所需的能力,只是正如冯越所说,他们是在赴一场难定胜算的局,为了渺茫的机会孤注一掷,难免葬送无辜,更何况,颜寂甚至不在风海本部,他和庄忖羽连相见的机会都缺失。

  可他们又都清楚,为了将毒箭缉拿归案,为了摧毁这一庞大的地下组织,这些年来已经有大量前赴后继的伤亡。前人热血洒透,后人何能退缩,尽管动摇,尽管惶恐,临到这一刻,颜寂依然做不到遵从一己私欲。

  几小时后,风海队员率先到达既定地点,微型无人机作为前探传回画面。

  那是一场隆重的奠礼,中央礼堂位于建筑群深处,通道上层层叠叠的白菊和勿忘我交替铺张,几辆改造商务车和装甲车堂而皇之地分布在内圈和外圈,中央礼堂大门口人来人往,服务员和宾客络绎不绝。

  一名风海队员的声音切入,“报告,北部有两个出口,距密林约五百米。”

  “布控,”颜寂当机立断,“T1,C5,配合警队正面潜入。”

  陈贤和颜寂对视一眼,下达行动指令。

  无人机盘旋在中央礼堂上空,监控内部人员流动,十多分钟后,随队无人机也传回画面,正面包围的队伍已经到达礼堂可视位置,隐约能录入些许人声和礼堂里话筒传出的回音。

  冯越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低声道:“解除警卫。”

  颜寂指节在座椅扶手上轻轻叩击,稍微坐直身子,道:“C2,从外围向内排查楼栋,随时准备支援中央礼堂。”

  “收到。”

  “参谋长,”颜寂看向冯越,“大使馆那边怎么样了?”

  “在和老挝方交涉,函信还要等。”冯越沉声道,“希望我们用不上。”

  颜寂目光肃然,出动的指令箭在弦上,他们不得不赌这一次。

  玻璃炸裂,特别行动队员们从礼堂上方突入,催泪弹在地面依次爆开,有人尖叫逃窜,也有人持枪射击,和毒箭交往的人绝不仅仅是单纯的社会人士,身上配枪都是常事,行动队早有预判,节奏并未被打乱。

  庄忖羽配合小组成员,在颜寂的总体调控下一路穿行,铐了三名可疑人员,紧接着穿过前排座椅,在击中一人后伏身望向礼堂高台。

  一副巨大的遗像挂在正中央,上面罩着白布,而原本站在台前的主持者已然中弹身亡,暗红的血从台阶上淌下来,濡湿一大片地板。

  庄忖羽低声道:“未发现毒箭。”

  多点回讯,无人找到毒箭的身影,然而就在庄忖余及其小队成员准备踏上高台一探究竟时,空中突然坠下一个阴影——那东西下坠速度极快,又在距离地面十多米的位置戛然悬停。

  一刹那,筋骨裂开的声音仿佛能传遍整个礼堂。

  余皓宇单手被一根粗绳吊住,自身体重早已在加速度中将那条手臂扯断,只剩皮肉相连,可他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鲜血顺着他的下颌滴落,一寸一寸爬过他的躯体,和底下那死人的血混合在一起,迸发出让人泛呕的强烈腥气,庄忖羽目眦欲裂,他从未见过如此残忍的画面,余皓宇的双唇竟被针线细密地缝合在了一处!

  “他还活着!”

  曲舟第一个发现余皓宇发出的微弱信号,他三指并拢,重复向一侧挥去,强行撑开眼皮,浮肿青紫的脸还时不时痉挛着,他用所剩无几的生命力无声呐喊着:离开这里。

  啪,啪,啪。

  逐渐清空的礼堂变得寂静,这单调的掌声无比刺耳,跃动在在场每一名行动成员怒不可遏的神经上。

  “你们来得好晚。”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厉鬼般尖锐,“高兴吗?旧友重逢。”

  缉毒队队员高声道:“你们已被包围,放弃抵抗!”

  “我不这么觉得,好戏才刚刚开始。”这句话说得不紧不慢,高台顶梁上走出一个人,随着他的面容清晰出现在屏幕里,传闻中的毒箭也终于进入了大众视野。

  毒箭环视一圈,缓缓蹲下,俯视着大堂里的一众人,“枪都放下,否则,我就把这下贱的细作摔成烂泥。”

  庄忖羽持枪的手气得颤抖,牙几近咬碎,无人能确保这个疯子所言的真实性,但他们不能拿奄奄一息的余皓宇冒险。

  遗像上的白布此时正缓缓滑落,露出一张清晰的人脸。

  总控室里,颜寂忽然打破死寂,“是马桑。”

  在场的人浑身一凛,纷纷看向颜寂。

  冯越不确定道:“你的意思是,毒箭和马桑...”

  腹中的假性宫缩到达这些天来的峰值,颜寂暗暗揪紧腹底的衣物,直视冯越,“这是报复,他们...很可能有亲缘关系。”

  是强攻近在眼前的毒箭,哪怕明知道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报复,还是在毒箭没有下一步行动之前撤离,他的意思很明确,冯越作为总指挥,必须尽快做出抉择。

  “颜寂!我知道你在看着,”毒箭看着虚空中的一点,就像透过无人机的摄像头盯住那一头的猎物,他高声道,“还记得这是谁吗?”

  冯越无声朝颜寂做了个手势,陈贤切入己方外围队员的频道,“狙击手就位,寻找有利射击位置。”

  颜寂默默颔首,音频接通,他平稳的声线在礼堂内响起,“马桑。”

  “难为你还记得,”毒箭冷笑,眼神阴森可怖,“当初你朝他开了两枪,一枪打穿了他的右臂,一枪从他的口中穿透喉咙,他没能死透,一边吐血一边往前爬,我很想知道,你当时是什么心情。”

  颜寂不为所动,“我只是做了该做的。”

  “很好,那我也做该做的。”毒箭笑得愈发厉害,“我弟弟受过的痛苦,先让你的小队员尝尝,你没意见吧?这些年他可没少帮你们做事,看到他这样,你又是什么心情呢?”

  颜寂摁住座椅扶手,指尖青白,指节微颤,“你想要什么,说。”

  屏幕里骤然传出爆炸声,紧接着外围交火四起,毒箭在一片嘈杂中咧开嘴,“不急,你的人先让我杀几个助助兴。”

  砰—

  他的话音刚刚落定,一颗子弹划破空气,钉入了他的眉心。

  梁上人坠落,捆绑余皓宇的绳子在同一时间松开,距离高台最近的庄忖羽以极速冲至余皓宇的正下方,用自己当肉垫接住了从高空坠落的人。

  画面截止在庄忖羽抱着余皓宇翻滚下高台的一刻,混乱的枪声从四面八方涌起,死神般死死咬住翻滚的两人,在地面击打出一个又一个弹坑。

  硝烟四起。

  无人机被流弹摧毁,通讯信号也被屏蔽,总控室和现场人员彻底失去联系。

  整个过程发生得太快,不出二十分钟,局势逆转,失去头领的组织反而愈战愈勇,一切都脱离了轨道。

  颜寂和陈贤紧急出动后备队伍增援,不久后,现场传来回报,与会人员已基本捕获,另缴获大批军火,现场一片狼藉,如遭血洗,可被击中的“毒箭”却并非毒箭本人。

  一张制作精良的人皮面具骗过所有人,毒箭的狡诈超乎预想。

  更令人陷入焦躁的消息是,余皓宇没能救下,连带着一起失踪的,还有当时护他躲避枪击的庄忖羽。

  两个小时过去,夜幕渐深。

  大使馆终于交涉成功,函信下达,冯越轻碰颜寂的肩膀,“能过去了,老挝警方会配合我们。”

  颜寂垂颅靠在交叠的十指上,难熬又绝望的等待抽空了他的气力,他缓缓点了点头。

  “你身体...还撑得住吗?”

  颜寂鬓角微湿,扶住沉胀的腹,抬眸道:“不碍事。”

  冯越没多劝,倒了杯温水放到颜寂手边。

  年底大会上他曾见过庄忖羽一面,那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看到颜寂带除杨琦以外的人。

  每次颜寂在内圈参与讨论的时候,坐在颜寂对面的他总能看到后排庄忖羽专注望着颜寂背影的目光,也能看到散会后庄忖羽悄悄去牵颜寂的手,拧开瓶盖把水递过去。

  没有足够的爱意,庄忖羽不会流露出那样的眼神,颜寂不会纵容庄忖羽的亲近,更不会怀上身孕。

  “喝点水,”冯越想起那时还鲜活的人如今生死未卜,心中同样如遭火灼,他强迫自己镇定,拍了拍颜寂的后背,“毒箭带走他们自有原因,他们应该还活着,我们尽全力。”

  仿佛在印证他的话,又过了大半个钟,原本在战斗中失联的一架无人机信号重新活跃起来,技术人员在接通前尝试定位,却遭到了强力阻拦。

  “加密传输,无法定位。”

  “需要多长时间破解?”

  “至少三十小时。”

  “立刻着手去做,接通。”

  屏幕上浮现出灰白马赛克,过了十几秒,镜头逐渐对焦,庄忖羽和余皓宇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们被捆在固定铁椅里,脸上污脏不已,裸露出的皮肤全是深浅不一的青紫。

  余皓宇状况太差,已经处于晕死的状态,庄忖羽还有一口气,始终不肯抬头。

  毒箭的一名手下从庄忖羽身后掐住他的下颌骨,强制他面向镜头,他双唇颤抖,齿列中溢出血丝。

  “颜寂,又见面了。”

  毒箭的真声顺着电子波频触动会议室每一个人的耳膜,他拎着一件风海旧制式的外套,把队徽展示在镜头前,“你们可爱的小线人什么也不肯说,所以我们去他旧居里找到了这个,真是熟悉的标志呢,你介不介意给我解释一下风海队徽的组成?”

  颜寂死死盯着屏幕,一言不发。

  毒箭没等来回音,不大在意地把那件外套扔开,调转方向走到庄忖羽身旁。

  “人都贪心,我理解。既想抓我,又想保全线人,结果给我多送来一个人质,你说你,可笑不可笑?”

  冯越握拳在会议桌上猛砸了一下,“你别不识好歹!”

  “闭嘴!”毒箭脸色骤变,厉声道,“让颜寂说话。”

  颜寂平复呼吸,强撑住酸得快要断裂的后腰,不紧不慢地说:“是我。”

  “很好。”

  毒箭点点头,袖口滑出一把匕首,银光闪现,那锐利的刀尖利落扎入血肉,发出“噗”一声闷响。

  庄忖羽的左胸口随之微微内陷,毒箭脸上露出扭曲的笑,他慢之又慢地扭转刀柄,又猛地将其拔出——被衣服粘连的洞口里喷薄出暗色的血泉,转瞬溅红了庄忖羽大半张脸。

  他脸上的血色彻底消失,整个人在痉挛中迅速灰败,凄厉的痛喊被他闷在喉咙里,最终使得他垂头呕出一大片胆汁和污血。

  冯越不忍再看,他侧过头,只见颜寂始终看着屏幕,没有丝毫反应,血丝却一点一点爬满了他清白的瞳仁。

  “啧,好像离心脏还差点。”

  毒箭把玩着手里带血的匕首,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复将匕首扎入庄忖羽的下腹部。

  豆大的汗珠连成线,从庄忖羽的面颊上滑落,他无法自控地委顿下去,毒箭让开一步,任由他栽倒于冰可鉴光的地面。

  毒箭冷冷看了他几秒,把匕首抛向一旁的手下,转身看向摄像头。

  “颜寂,如果血一直流下去,你猜他什么时候会死掉呢?”

  冯越怒道:“虐杀国家军队人员,毒箭,你知道等着你的判决是什么吗!”

  “我没兴趣了解,我只知道...”毒箭耸耸肩,一步步走近无人机,弯腰耳语道,“颜寂,你害死我弟弟,这是我给你的判决。”

  “毒箭。”

  颜寂终于发出声音。

  他看上去摇摇欲坠,连眨眼的本能都丧失,可传到毒箭那边的声音没有任何端倪。

  “你想要我,是吗?”

  “你是个聪明人。”

  毒箭眼色一沉,说话间齿列微张,像要咬住颜寂的喉咙,“你来,我放他们走,一换二,你不亏。”

  冯越压住颜寂放在桌面的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腕,颜寂无声却坚定地抽离开来。

  “毒箭,你我恩怨不及他人,给我的队员做止血。”

  说话间,颜寂已几乎直不起腰,他微伏向桌面,藏于桌下的手不住揉抚着剧烈起伏的胎腹。

  “坐标我会发过去,我只给你三个小时,晚一分钟,别怪我把他们切成肉碎送给你当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