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锋芒>第35章

  “颜队....颜队,听得见我说话吗?”

  中年男子略显沧桑的嗓音被揉碎在担架车轮与地面的碰撞声中。

  “你去...血站......要快。”

  一路太颠簸,颜寂被迫从深度休眠中找回些许意识,他听到许多破碎的指令,又听到医生唤他,“颜队,我需要你清醒一点,能做到吗?”

  灯光下,穿着全套防护服的医生只露出一双眼睛,他关切地俯身,被岁月刻下痕迹的眉目在眼睫的遮挡下不太清晰,却让颜寂隐隐感到熟悉。

  护士给颜寂佩戴心率监测贴片,医生侧头看了眼仪器,吩咐几句,回头发现颜寂睁了眼,立刻将语速放缓,确保颜寂能接收到自己的信息,“颜队,你有无妊娠史,或近期是否做过宫腔及附件相关手术?”

  颜寂的出血量很大,他们检查过胸口的伤,暂时只发现部分肋骨折断以及脏器受损,但这与其大出血并无关联。颜寂的生命体征直逼红线,经不起更多繁琐的排查,他们只能从最有可能的选项着手,试图寻求更精准的治疗方向。

  颜寂有了反应,呼吸节奏加快,护士帮他摘掉氧气罩,他轻咽喉结,开口困难。

  门被推开,一名护士推着血袋进入手术室,为输血做准备,医生稍让开位置,沉着地说:“没关系,你只需要点头或摇头。”

  颜寂点头的幅度细微,但至少让医生心里有了底,他很快开始组织宫腔检查,护士同时对即将手术的部位消毒,盖上无菌布。

  氧气罩重新覆住口鼻,颜寂昏沉间无法感知时间流逝的快慢,唯一能感知的是随着玛咖效力减退,钝痛如潮峰般回流,一点点侵蚀体内最脆弱的部位。

  又有护士推着装载手术器具的推车从消毒间出来,医生重新走回床边,稍捏了捏颜寂的手腕,在他手心留下一个橡筋球,温声道:“麻醉师在另一个急救室,我们等不了那么久,痛的时候捏球,不要睡,能做到吗?”

  颜寂满额冷汗,勉力在手中的球体上掐出几道月牙。

  医生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发顶,“好孩子,坚持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不长,但在手术室里,每分每秒都如同经年。

  冰冷的仪器再次无情地探入身体,狭窄的甬道被一点一点残忍地捅开,颜寂紧紧握住橡筋球,氧气罩下的喘息随着仪器的深入,变得愈发沉重。

  “嗯——!”

  像被利刃生生剜去层血肉,本就衰薄的宫壁被绞得支离痉挛,颜寂支起腕骨,痛苦地捂住随着呼吸剧烈起伏的小腹。

  护士摁下他的肩膀,他几乎无力挣扎,这比第一次升级十倍的疼痛冲得他眼前昏花,他努力眨眼,努力想要坚守对医生的承诺。

  血液缓缓流入血管,落进无底洞。他把橡筋球掐出几道深刻的褶皱,看着护士换上第二个血袋,一直到护士松开他的肩膀,都没再动弹过,也没再发出声音。

  无法用数值衡量的疼痛,同样无法用言语诉说,他眨眼的频率越来越慢,在昏迷的边缘数度徘徊。

  医生把仪器抽出的瞬间,似乎心里有道疤也被那仪器重新划开,虚实之间都弥漫血色,这一秒,他好像又听见庄忖羽贴着他的耳朵,小声问:你是不是...怀小宝宝了?

  小宝宝,一个他从未接触过的词语,从庄忖羽口中蹦出来,新鲜稚嫩,满含希冀。

  那一晚他真的想过,或许他能从不堪的过往走出来,和每一个正常人一样,融入这些明媚中透着可爱的人和事。

  心率检测仪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扰了浮在空中的清梦,转瞬间,他被带回现实,而现实给他的只有这具沉重破败的躯体。

  他被迫犯下的错,时隔多年狠狠再给了他一刀,杀死他的妄念,告诉他他爱的不得善终,爱他的,他无以为报。

  清宫结束,颜寂又经历了一次抢救,随后被转入隔离监护病房。

  他昏迷了两天,兵荒马乱的两天——发烧的孩子被确诊埃博拉,在转入隔离病房前暴毙,此次护送的相关人员全部被隔离观察,侨民中陆续又出现两名血清检测异常人员,人心惶惶。

  第二天夜里,颜寂醒过来一次。病房里没人,他没坚持多久再度昏睡过去,也是从这次昏睡开始,他的体温迅速蹿高。

  由于首次清宫术不净引发了不少感染并发症,尽管二次清宫做得很彻底,颜寂的恢复情况还是远低于医生的预期,拖延反复了近半个月,人还烧着。

  风海撤侨编队被隔离后,刚从俄罗斯特训完回到基地的庄忖羽就被上级调来增援,可直到现在,他才获批跟着送伤员的车来到医院。

  半个月的近在咫尺却无法相见,就如同缠在心脏上的荆棘,每次任务归来听到医院传来的疫病消息,荆棘就缩紧一圈,把他的心脏扎得千疮百孔。

  他终于体会到作为一名军人的苦涩,也深刻理解了初夜那晚颜寂眼里为何闪过悲戚——没有人不害怕失去,他们能够互为后背,势必就要承受更多失去的可能。

  换好防护服,他独自进入病房,半蹲到病床旁,轻轻拉住颜寂藏在被子下的手,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抖得厉害。颜寂目前没查出感染埃博拉,却烧得格外严重,主治医生不在,他甚至无法了解颜寂究竟伤到了哪里。

  他们最近一次通话里,颜寂还说等他回来,但颜寂不守信用,不仅没在基地等他,如今连醒着迎接他都做不到。

  埃博拉风险仍存,防护服武装到脸,他多想亲吻颜寂的脸颊,可能做到的却只有更用力地包裹住颜寂的手。

  他缓缓垂头靠在颜寂腰侧,用自己都很难听清的声音呢喃:“别再吓我了,我扛不住。”

  他用大拇指摩挲颜寂的每一个指节,轻轻揉按颜寂的指腹。

  “我只能陪你十分钟。”

  庄忖羽停顿很久,情绪更低落,“晚上要回营地,还有一批人等救援,你....一定要好好等我回来。”

  恍若错觉,掌心里的手回他以微弱的力度。

  庄忖羽把颜寂的手捧起来,另一只手轻抚他的鬓角,“我在俄罗斯进步很大呢,不担心。”

  颜寂没有更多的动静,庄忖羽苦笑,静静看着他,一直陪到探视时间结束。而在庄忖羽离开几个小时以后,颜寂才终于攒到足够的精力,睁开了眼。

  医生来查房,发现颜寂的体温回落不少,喜出望外,与此同时,他听到颜寂低声道:“...瞿叔。”

  “诶。”医生把查床表搁回床尾,欣慰道:“醒了?”

  颜寂低咳几声,医生用棉球沾了些饮用水放到他的嘴唇上,“不急。”

  他坐到床边,眼带笑意,“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颜寂得了水分,嗓子缓解了些,只是语速还比较慢,他偏头看着医生,说:“您没怎么变。”

  “怎么会,十年了,我都一把老骨头了。”医生语气和蔼,让人心生亲近,他说完,起身调整点滴的速度,而后坐回去说,“你都当上部队长官了,真了不起。”

  颜寂轻轻摇头,“您怎么咳...会在这里?”

  医生沉默了一下,落寞道:“当年塘塘去世,你瞿姨怪我同意他参军,没几年就和我离婚了。我心里也始终不好受,遇上国家援非医疗队招人,我就来了。总得做点什么,不然怎么熬过去呢。”

  颜寂眸光黯淡,想说些安慰的话,肩膀却被触碰,“都过去了,能再见到你,瞿叔真心高兴。”

  医生名叫瞿耀,他所说的塘塘是他家中独子。十年前,瞿塘是颜寂的战友,同属步兵第七旅,俩人一同参与了连塘大地震的援救行动。瞿塘在余震中被钢筋砸中后脑,跌入废墟,是颜寂冒着生命危险冲进去将他抱出来,抢救失败后,也是颜寂跟着长官去向瞿塘的双亲陈述事发过程,移交遗体。长官说,没有颜寂,瞿塘或许连全尸都留不住,也是因为这句话,瞿耀谢了颜寂整十年。

  瞿耀的眼睛有些泛红,对视良久,只觉心疼,“你受苦了。”

  颜寂嗫嚅道:“瞿叔...”

  瞿耀抹了抹颜寂的额头,像父母对待睡梦中的孩子那样,“下午有人来看望过你,是你爱人吗?”

  颜寂的面部表情发紧,“您...告诉他了吗?”

  瞿耀感到疑惑,“我下午在忙,没见到他,你是指什么?”

  颜寂闭了闭眼,忽然撑着床板想要坐起来,瞿耀撑扶他靠好,给他递了一杯水。

  水杯在手心转了好几圈,颜寂迟缓道:“孩子的事,我暂时...不想让他知道。”

  瞿耀顿了顿,说:“怕他伤心吗?”

  颜寂未置可否。

  瞿耀见他不愿多谈论原因,轻叹了一声,“你们年轻人的感情,瞿叔不插手。但是小颜,你这次宫腔受损很严重,保险起见,两年内都不适合再怀孕了,这是现实问题,你总得和他谈谈的,对不对?”

  颜寂捏了捏杯沿,说:“我会避免的。”

  瞿耀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他毕竟不是颜寂多亲的人,而且颜寂似乎并不愿意深入谈论这个话题,他只能作罢。

  病房里气氛变得有点沉闷,瞿耀后续还有其他病房要查,他站起身来,颜寂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在他开口道别前,忽然问道:“瞿叔,瞿塘离开的时候,您...用了多久释怀?”

  瞿耀慢慢坐回去,平视颜寂。

  “我做不到释怀,失去塘塘的感觉对我来说太深刻了。”

  颜寂瞳仁轻颤,本能想要道歉,可瞿耀握住他的手,像在给予他力量,“不必纠结如何释怀,时间会让这种伤痛一点一点消失,虽然很缓慢,但总有一天当你回想起来,只会感到怅然若失,不会再有那种撕心裂肺的难过了。”

  “你们这么年轻,路还很长,慢慢来。等你养好身体,再带小天使回来吧,我相信它也一定不会责怪你的。”

  “我明白了。”颜寂垂下眼帘掩去情绪,点了点头,接着暗哑道:“瞿叔,我队友都还好吗?”

  瞿耀实话实说:“你们有一名成员前天查出感染了埃博拉,好在发现及时,病情目前控制住了,但这几天和他有接触的人还得延长隔离期。”

  颜寂手中的一次性杯口被他不自觉掐成梭形,瞿耀安抚他道:“你明天就解除隔离了,但肋骨还没长好,不要下地,有新情况我会告知你。”

  此后的许多天,颜寂都安分地待在床上养伤,小腹仍时有抽痛,但下身渐渐没有出血,烧退后也不再反复,只是情绪一直处于低谷。

  庄忖羽离开了整一周,回来那天已是深夜。

  他把私人行军包放到房间角落,借病房公共浴室从头到尾彻底把自己洗了个干净,换上许久未穿的宽松睡衣,拉好隔断帘,悄悄爬到颜寂病床上。

  颜寂身上安插的各类仪器已经撤走,只有左手背上的滞留针还连着输液管,庄忖羽轻轻摸了摸颜寂有些浮肿的手背,在他额角落下一吻,“乖。”

  短促轻巧的一个字,只因为万千想念和自责积重如山,难诉于口。

  庄忖羽大半身子悬在床外,手臂稳稳横过颜寂的腰,他从医生那里得知颜寂肋骨断裂,脏器受损,只敢轻放轻搂。

  踏实抱到了人,庄忖羽长舒一口气,侧头贴向颜寂的脸颊,而后者忽然动了动,像是睡得不舒坦,眉头隐皱,缓慢翻身朝向他。

  他护住颜寂的后背,把人往床中央拢了拢,待怀中人安稳,他才珍重小心地亲他的眉心,“这些天没陪着你,对不起。”

  他每时每刻都在思念,都在祈祷,这辈子没这么担惊受怕过。

  颜寂自然不会给他回应,庄忖羽说完,望颜寂良久,实在克制不住后怕,握着颜寂的后颈把人摁到自己的胸膛上。

  失序多日的心脏在这一刻才找回跳动的节奏。

  把颜寂拥入怀里的感觉,是久旱逢霖,日出黎明,是微风拂动床帘的无尽温柔,也是他乡相守的普世安稳。

  “别道歉。”

  夜色中,颜寂的嗓音沉缓,冷清如月光边缘的清辉。

  庄忖羽呼吸快上一拍,“吵醒你了?”

  颜寂并未改变姿势,道:“觉浅。”

  庄忖羽有些懊恼,“我下去,我就在床边陪你。”

  颜寂闷在他怀里,过了几秒,头微微扬起。

  庄忖羽抬起一条腿正要下床,嘴唇忽然一凉,下一步动作被完全封印。

  这是第一次,颜寂主动亲吻他的双唇。

  两个人都很僵硬,嘴唇若即若离地贴在一块儿。庄忖羽是受宠若惊,颜寂则是根本不懂要如何深入。

  庄忖羽视线下移,只见颜寂眉头纠着,流露出无措和疑惑,但也没有要离开的打算。鼻翼相靠,微凉的唇在依偎中变得温暖,也染上些潮湿。

  他们之间的吻很少这么平淡,可庄忖羽居然感觉并不赖。

  他捧住颜寂的侧脸,柔柔地蹭颜寂的嘴角,“想我了?”

  颜寂仍闭着眼。

  庄忖羽眼眶酸胀,忍着忽然到来的泪意,五指抚入颜寂的头发,“我要说对不起,要说好多次对不起。如果我将来也无法在你受伤的时候陪伴你,你能不能....别对我失望。”

  他一下一下啄吻颜寂,亲密又珍重。

  “颜寂,我真的爱你。”

  颜寂嘴唇翕动,更用力地靠近庄忖羽。

  “你平安回来,我不会失望。”

  庄忖羽泪水决堤。

  他揉开颜寂的唇,缠上颜寂的舌尖,将毕生温柔付于这场深吻。泪水滑落到唇齿之间,酸涩咸苦,融于一呼一吸。

  庄忖羽托着颜寂的侧颈稍稍分开,“不要憋气。”

  颜寂唇微张,血色盈润,庄忖羽看他半晌,满心疼爱地把人揉到怀里,吸着鼻子说:“不能再亲了,你知道我自制力不太强。”

  颜寂静默半晌,推开庄忖羽,声音恢复平稳,“门后面有折叠床和配套用品。”

  庄忖羽怔愣很久,迟疑道:“亲完就......不负责了吗?”

  颜寂无动于衷,隔着衣服点点庄忖羽后背潮湿的绷带。

  庄忖羽简直无奈了,“你哪儿来的空闲给我验伤?颜寂你可真行。”

  颜寂似乎有些窝火,“受伤还碰水,谁教的?”

  庄忖羽理亏,试图赖账,“我就侧着睡,没事。”

  “去换绷带。”颜寂无动于衷。

  庄忖羽松开颜寂,认认真真看他好久,实在是看不出来这个人几分钟以前还主动亲过他。

  “今晚休息好,明天找医生看。”颜寂一锤定音,翻身留给庄忖羽一个无情的背影。

  庄忖羽起了犟,可颜寂现在的身体又经不起折腾,他气不过,认命下床前回身在颜寂后颈啃了一口,“迟早被你气死。”

  听到庄忖羽渐远的脚步声,颜寂才稍稍放松身体,藏在被褥里的手抚上小腹,揉皱了那处的衣角。

  一声喟叹,沉沉消失在夜色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