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锋芒>第18章

  颜寂身形微晃,勉力想从庄忖羽身上爬起来,但庄忖羽一手护着他的后背,一手托紧他的腿部,一点也不肯放松。

  他被禁锢着,不得不垂头近距离看庄忖羽。密布在庄忖羽脸上的小伤口晕染着圈圈青紫和血迹,把原本那层干净柔软的皮肤破坏得一塌糊涂,那对向来俊气张扬的眉也失去活力,透出满满的疲惫。

  颜寂微垂下睫,挽过他的后颈找了个穴位按压,没过多久,庄忖羽倒抽一口气,恢复意识,刚一醒来就把身上的人拼命往怀里带,眼神飘忽着像又看到了什么危险。

  贯穿他左肩的树枝在翻滚过程中将其附近的衣服割裂,露出一片血肉模糊,并随着庄忖羽现在不顾后果的用力而又从伤口里挤出污血。

  颜寂叫了几声庄忖羽的名字,但庄忖羽恍若未闻,依然浑身紧绷,颜寂不得已,张指钳住了庄忖羽的下颌骨。

  这其实是训练军犬的一种方式,当训犬师首次接触一条陌生的预备役军犬时,会用这种方式确认军犬的驯服程度,同时建立信任关系,这个动作会给予军犬一种恰当的压迫感,吸引军犬的注意力,让军犬习惯倾听并养成行为取向。

  颜寂的手在轻微发抖,他缓慢而不容拒绝地抬腰脱离庄忖羽的怀抱,同时稍稍前倾,用自己的肩颈部位为庄忖羽撑出一片暂时干燥的区域。

  “别睡,”颜寂低头道,“安静,我在。”

  他的声音对庄忖羽来说始终是种蛊惑,庄忖羽动了动下巴,听他说完,就乖乖搁在他的虎口不动弹了。

  此刻湿漉漉的眼睛使得他的视线更加直白热烈,颜寂不得不避开他的瞳孔,转而看他的下眼睑,对他说:“我们暂时安全,你现在不要移动左手,我....”

  正说着话,他看见有细小的水珠从庄忖羽的睫毛根部溢出。

  庄忖羽根本没认真听他说话,猛一个发力又把他搂到怀里去,颜寂怕压到他的伤口,临时移动重心往右倾斜,这样一来倒像是被庄忖羽抱着在地上轻轻滚半圈。

  庄忖羽侧身看着他,好像想开口表达些什么,眉头却先一步紧皱起,左手无力垂落,坚持圈着颜寂的右手改为轻轻抓住颜寂的衣服,颜寂这才确定他真的是哭了,在掉眼泪,不过没哭出声。

  庄忖羽断断续续地说:“你差点就死了,我…我好担心。”

  颜寂心头一紧,抬手用力在他眼角一抹,沉声道:“不许哭,你的伤口在出血。”

  庄忖羽从来不是听话的主,他吸吸鼻子,捧住颜寂的脸去亲他的额头,抱怨道:“你又凶我。”

  暴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他们陷在一片泥泞中狼狈不堪,但颜寂一时顾不上这些。庄忖羽这种无比自然又满含珍惜的吻法实在很能扰乱他的思维,在零点几秒的延迟过后,他才后知后觉扯开庄忖羽的手。

  庄忖羽撇撇嘴,老大不乐意地看着他。

  颜寂坐起身开始尝试接通讯,想要喊人下来支援,但信号中断了,他扫视四周,发现他们下落的位置太深,恐怕已经超出了信号覆盖范围。

  正打算先带庄忖羽去找个干燥的地方等雨停,腰又被庄忖羽给抱住了,被折腾那么久,他真的佩服庄忖羽还有力气几次三番来骚扰自己,都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无奈。

  颜寂强行把庄忖羽的手再次扯开,询问他是否能站起来,庄忖羽面带不甘地低下头,半晌,委委屈屈地说腿也很痛,动弹不得。

  颜寂于是解开自己腰上的断绳,小心把人架起来,把庄忖羽大部分的重量放到自己身上。即便如此,没走出多远,庄忖羽的情况还是恶化了,他开始喘气,嘴唇哆哆嗦嗦,轻声喊疼。颜寂也怪不了他,细皮嫩肉的大少爷受这种程度的伤,还能保持清醒已算非常难得,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个干燥处,他的伤口不能再这么浸着水。

  在雨中跋涉约莫一刻钟,颜寂总算找到一个溶洞。洞口狭小,洞体内部却格外宽敞,虽然暴雨导致地下河涨水,但河岸对于承载两个人来说还是绰绰有余。

  颜寂弯腰扶庄忖羽坐下,握住他的小腿帮他把受伤的那条腿打直安置好,抬眼却发现庄忖羽在笑。

  庄忖羽见他看过来,嘴角弧度又往上拉了拉。

  颜寂没理他,严肃道:“你保持清醒,我出去一下。”

  庄忖羽迅速收起笑意,眉峰拢一块儿,问:“你去哪儿?”

  颜寂没回答他的问题,起身的动作微滞,似乎放心不下,第二次和庄忖羽确认道:“在我回来以前你不能睡,明白?”

  庄忖羽抿住唇角,“可是外面雨很大,那只豹子说不定也会下来,你…不能留在这里吗?”

  颜寂失去耐心,或者说不愿继续和他拉扯。庄忖羽总有办法让他感到愧怍,好像不给他抱是委屈了他,不在这里陪他也是虐待了他。怪那双桃花眼生得太好,气焰嚣张的时候眼尾一挑能让死人都气活过来,虚弱无助的时候又总能把不安的情绪传递得恰到好处。

  颜寂不喜欢这种被人左右的感觉,他的本能让他察觉到不知所起的危机感。

  等他带着一身淋漓雨水和一大把药草再回来的时候,庄忖羽还是陷入了昏迷状态。颜寂眉心一褶,目光防备地在洞内迅速逡巡一圈,确认这个溶洞依然安全后才放轻脚步走到庄忖羽身边,把药草放到一旁。

  再看向庄忖羽的时候,发现他正抿着嘴角,左肩微微痉挛,手指在地上无意识地抓挠。颜寂抬手,在空中停了停,待庄忖羽重归平静后,将手背贴到庄忖羽的额头上。

  比正常体温要高,庄忖羽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

  颜寂面色有些沉重。如此恶劣的天气容易制造出各种意外,他一个人可以无所顾忌,但不能不考虑庄忖羽,庄忖羽已经经不起任何颠簸了。

  在崖壁上和豹子缠斗之时,来支援的队员已经看到了事故发生的全过程,如果情况允许,他们应该会立即采取救援行动。以往野外生存训练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如遇险情且失联,则率先找洞穴躲避,如此一来能大大提高救援的搜寻效率。但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他在外面收集药草的时候顺便绕到事发地点附近,没有发现其他队员来过的痕迹,那么目前他有充分的理由判断上游地带有新问题出现,阻碍了救援速度。也就是说,庄忖羽可能难以得到及时的救治,而他必须在有限的条件下冒险先为他做紧急处理。

  没时间耽搁,颜寂把不同的药草放入齿间,苦涩和草腥气随着牙关咬合往外溢,颜寂气息微沉,唇角紧抿,控制着舌尖将药草充分糅合。这还是多年前正式入队后风海前大队长教给他们的野外止血方式,他还记得当时方锐咬了第一口就一副要呕的样子,训练结束后所有人都面色铁青,口腔内壁连带着舌头都麻透了。

  谁能想到这么多年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居然要在军演期间首次重温这天底下独一份的痛苦。

  颜寂默不作声地处理好全部药草,除去外套脱下贴身背心,用牙齿撕出几块长布条,然后靠坐到庄忖羽身旁,尽量轻地把人放倒在自己大腿上,仔细确定好树枝贯穿的位置和深度。

  庄忖羽昏迷也算好事。颜寂看他一眼,缓缓摁紧他的胸口,五指指腹贴上露在外面的树枝,刹那间把陷在庄忖羽血肉里的尖刺拔了出来。他的动作格外利落,完美保证了树枝完整拔出,伤口也没有被倒刺刮开,如果不是庄忖羽惊醒后的痛吼正在响彻整个洞穴,单看他那没有分毫动摇的表情和在庄忖羽肩膀处熟练翻飞的手指,旁人只会觉得他在打包一袋药草。

  简单,轻易,甚至有些无聊。

  庄忖羽泪花子滋了一大串,睫毛都能弹出水来,他倒抽着气,身体因为剧痛而猛烈颤抖,双眼大睁,难以置信地瞪着颜寂,“好痛!嘶啊啊啊…轻点啊——”

  颜寂一点儿目光都没分给他,专注敷药和包扎,甚至在庄忖羽乱动的时候眉峰一沉,威压道:“别动。”

  庄忖羽这辈子都没这么痛过,他在昏迷坠落期间被树枝扎伤,后来为了救颜寂,没想太多就扭断了树枝往下翻,这些时刻的痛楚加起来都比不上此刻的凌迟,更不用说颜寂没有给他任何心理准备的时间,也没给他任何安抚。

  “颜寂你真不是人!”庄忖羽从胸腔里发出破碎的气声,口不择言地朝颜寂丢出好几句国骂,后来实在痛得狠了,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歪在颜寂腿上大喘气。

  颜寂倒是没推开他,神情可以用好整以暇来形容,等庄忖羽闹够了,他先确认了伤口没继续渗血,才说:“树枝不拔出来你的伤口会持续溃烂,你省点力气,别胡闹。”

  庄忖羽这时安静得很,眼睛闭着,耳朵支棱得高高的。其实骂完颜寂他就后悔了,想也知道颜寂不可能害他,可痛的时候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回想起颜寂给他处理伤口时的那张扑克脸,简直是又想亲近又想怼。

  虽然早知道颜寂是个给不了他温柔乡的家伙,可真被这样的“冷血大夫”残暴疗伤以后,他还是落下了心理阴影。然而最可怕的是即便被吓出心理阴影,在意识到自己正躺在颜寂大腿上的时候,他居然还有想笑的欲望,还能在生理疼痛中压榨出心理愉悦。

  没救了,他想,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症状出现之际,就是他未来的幸福为爱情让路,从而万劫不复的时候。他牺牲了未来找个体己伴侣的机会,不向颜寂这个罪魁祸首要点补偿,真说不过去。

  颜寂感觉腿上的人又开始不老实了。一段时间的平静期过去,庄忖羽开始出汗,同时挣动身体,显露出难受的面部表情。

  庄忖羽脸上的污脏东一块西一块,眼睛旁边沾的泪水还未干透,显得落魄又可怜,同时也使得颜寂难以分辨他的状况是否有所好转。

  他嘴唇微颤,低声说“疼”。

  颜寂没回应,他也像是没想要颜寂回应,只是隔几秒就要去捂肩膀,被颜寂拿开手后就嘶声喘气。

  这么持续了几分钟后,他的眼神略微失焦,忽然轻轻说:“颜寂,我会死吗?”

  颜寂面部肌肉微动,正面回复他,“不会。”

  庄忖羽很慢地眨了眨眼,说:“可是我…我好冷。”

  颜寂不回。

  庄忖羽努力抬头,望向颜寂的眼睛,“能亲亲我吗,就一下……什么都不算的,如果我死了,至少还...”

  话没说完,颜寂食指指尖忽然摁上他的眉心,把他的脑袋往下摁,最后一点药草擦拭在他被石头砸中的伤口上。

  颜寂面色冷硬,“我说的话你没听到?”

  庄忖羽仰起脑袋迎着颜寂温暖的指尖,趁颜寂没拿开手,蹭了蹭,“你来救我,我真的好开心…对不起,这样拖累你。”

  颜寂拿开手,视线再度避开庄忖羽。

  “你不是拖累。”过了几秒,颜寂主动开口说,“救援队很快会来,别想些乱七八糟的。”

  庄忖羽直勾勾地盯着颜寂看。颜寂脸上略微潮湿,外套像随意套上,拉链只拉了一半,里面没穿背心,敞开的部分被雨水紧紧贴到身上,露出若隐若现的胸腹线条。有水珠顺着颜寂的脖颈滑落,爬过那条浅而明显的胸沟,慢慢悠悠消失在衣襟边缘,庄忖羽忽然耳后一热,欲盖弥彰地侧过身往颜寂小腹上埋。

  颜寂被庄忖羽扫视那么久,早就忍无可忍。以往和战友之间也没少坦然相见,谁都不会刻意盯着对方看,他是真不明白庄忖羽的视线怎么就能跟滚了强力胶的小刮刀一样,黏在人身上一寸一寸地挪,直把人弄得心烦意乱。

  “唔…”庄忖羽的眼睛被颜寂掌心盖住,还没反应过来,头连着身体就被颜寂一块儿兜开,又回到平躺的姿势。

  颜寂没放手,盖在他脸上的手也没使多大力,但他隐约感受得到颜寂不太高兴。

  果然,颜寂抛出硬邦邦的四个字,“闭眼,休息。”

  和颜寂肌肤接触的感觉很好,庄忖羽暂时收起了那点得寸进尺的小心思,乖乖闭上眼睛。

  这一闭眼就和昏迷一样迅速失去意识。其实他的身体早就开始报警了,之所以在换药以后还清醒了那么久,是因为他实在不想在颜寂面前表现得太虚弱。

  颜寂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他知道颜寂在担心他,也知道颜寂对他没底,因为他毕竟未曾身经百战。他不想让颜寂觉得愧疚,也很怕庄荣会为此为难颜寂,所以他半真半假地装样子耍流氓,引导颜寂和他说话,他想醒着回到基地,这样能让自己看起来情况没有那么糟糕。

  然而事与愿违,他不仅陷入昏迷,体温还开始迅速飙升,事情再也不在他的掌控范围内。

  没多久,他开始感到寒冷,让人难以忍受的冷仿佛无孔不入,他挣扎着醒来几分,分不清自己身处何方,但隐约知道自己被人抱着,抱他的人在他耳边唤,“还冷吗?再坚持一下。”

  他潜意识里希望那是颜寂,但又判断那应该不是颜寂,颜寂才不会如此正常地鼓励他要他坚持一下。想到颜寂那张别扭的冰山脸,他居然有点想笑,脑子里又浑浑噩噩地闪现好多东西,唯独无法支配自己说出一句“我没事”。

  颜寂见庄忖羽状态没有好转,牙关紧咬,脱去了自己的外套。那外套已经被他的体温烘得半干湿,他本该早就脱掉,却只是因为不想被庄忖羽来来回回打量而一直穿在身上,这恐怕是他这么多年来做得最不理智的一件事,在他的判断里简直称得上愚蠢。

  他赤身将庄忖羽搂起来,好在给庄忖羽换药时他已经帮庄忖羽脱掉了湿透的衣服,此刻庄忖羽身上除了冷汗,还能算得上干燥。

  他让庄忖羽的后背贴在自己胸膛上,一手从他受伤的肩膀下方穿过,固定住他的身体,一手把自己的外套轻轻搭在庄忖羽身前。

  肌肤相贴使得温度传播更为直接,庄忖羽的头软软搭在颜寂肩上,面部表情逐渐有所好转。

  他生病的样子很斯文,或许是因为天生的骨相优势,哪怕表面遍布伤痕,还是能看出不凡的样貌,双唇微合,眉尾服帖,此刻的他一点声音都不出,不说胡话,也不喊难受,与平日里判若两人。

  颜寂看了他一会儿,将他的头拨向自己,让他的脖颈贴到自己的脖颈上,尽量让他全身都能接触到自己的体温。

  庄忖羽的脉搏很平稳,正一下一下地碰撞在颜寂颈侧,颜寂眼眸半垂,缓缓抬手把他冰凉的耳廓也捂住了。

  远看过去,他们已经和交颈缠绵的爱人没有区别,而颜寂的内心却不如表面平和。他能为任何一个战友做到这样,却在抱住庄忖羽的时候,再一次感受到那种被人左右的不适。

  不,他渐渐发现那或许不是不适,而是一种频率奇妙的心慌。

  到底是担心庄忖羽的生命,抑或在为其他什么东西悸动,他不得而知,可当他看到庄忖羽肩膀的伤口和脸上的泪痕,那种不同寻常的心跳频率会变得更加清晰。

  又等待了许久,救援队终于来了,颜寂抬头默默看向第一个出现在洞口的人,随后就看到林烊东尾随救援队从洞口挤进来,满眼情绪复杂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没应,反而冷静地先交代身旁的姜潜,“树枝贯穿伤,做了紧急止血,发烧估计有39度,尽快带回去,要做全身检查。”

  待担架把庄忖羽抬走,颜寂才重新穿上外套走到林烊东身边,“我没事,通知庄司令了吗?”

  林烊东不悦道:“没有。”

  颜寂拿他没办法,只好说:“庄忖羽的肩伤可能会有后遗症,司令迟早会知道,关于他是否继续留在基地,我们也得请示司令。司令没法拿我怎么样,你知道的,他当初入营本就不合规。”

  林烊东“嗯”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表示,反倒是等救援队的人都撤出洞穴,他又提起刚刚所见的那一幕,问:“你们……”

  颜寂缓缓转头看向他,“他发烧了。”

  林烊东看了一眼颜寂身上的衣服,皱眉道:“我看他脸色也没那么差。”

  颜寂继续看了他一秒,随即不再和他对视,声音平板道:“大政委,保护我的队员是我的职责,你也应该多关心一下受伤的队员,不是吗?”

  林烊东自知失态,冷着脸没再说话。

  颜寂无声地叹了口气,道:“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