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睫轻颤,庄忖羽睁开眼。极微弱的光线从麻布袋透进来,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了大脑充血的压迫感和内脏倒置的恶心感。
他喘了口气,用力晃晃脑袋,双手被绑在身后,他无法动弹,只能静下心来理清思绪。
从武直下来到落地伪装大概花了五分钟,期间他观察过周围,没有什么异动,按理说经过队里勘探的埋伏地点不会有太大的差错,可他却在短时间内失去意识,并被倒吊在这里。
这让他不得不感到奇怪。
正纳闷,手臂被撞了一下,他听到一道沙哑的声音,“兄弟醒了没,你哪儿来的?”
庄忖羽花了三秒,大概判断这是曲舟,但他不敢轻易对线,于是压低声音模棱两可地试探:“你是T几?”
曲舟也安静了几秒,然后贼贼地问:“小王子吗?”
庄忖羽当即黑了脸,“行我知道你是谁了,他俩呢?”
曲舟摇头,反应过来庄忖羽压根看不到,又补充一句,“不清楚,我目前只撞到你一个人。”
庄忖羽学着他的方法也把自己荡起来,果然撞到了另一个人,据体型判断应该是张余行,仿佛印证他的猜测,张余行开口警惕道:“谁。”
庄忖羽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他和曲舟逃之夭夭把张余行扔在这里喂狼的快乐流程,最终还是秉持着良心说:“我,富二代。”
张余行冷哼一声,说:“我有个想法,需要你配合。”
庄忖羽立刻说:“我和曲舟先试。”
军演监控室,风海长官一行人看着庄忖羽和曲舟“双向奔赴”,庄忖羽快准狠地透过自己头上罩着的麻袋,咬住了曲舟的麻袋一角,三下五除二帮他重见光明,杨琦看了眼计时器,刚打算加分,突然听见摄像头传送来的庄忖羽低低的声音,“靠,差点碰到你的嘴,真恶心。”
曲舟帮庄忖羽也咬掉麻袋,小声反击道:“你更恶心,被你亲一下能臭厥过去。”
庄忖羽一边环顾四周一边嘀咕:“胡说,颜寂就没有厥过去...”
他说得很随意,曲舟没听清,摄像头倒是录了个十成十,这直接导致全监控室瞳孔地震,静如死地。
颜寂的脸色寒比南极坚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冷硬。
右上角画面里四个人都已经完成了落地全流程,且与此同时其他组也都完成了首个项目,颜寂这才和杨琦确认个人加分和团体加分。
杨琦全程眼观鼻鼻观心,后背痒了也不敢挠,方锐则频频偷看颜寂,八卦魂熊熊燃烧,但不敢开口问一个字。
表情最一言难尽的是林烊东,他才刚从苍林那边的监控室过来视察就听到庄忖羽的虎狼之辞。这句话的指向性太明确,让人不得不信,而颜寂又表现得太冷静,他想求证也不好开口。
屏幕两头,两个世界。
庄忖羽闯了大祸而不自知,正在和队友研究怎么往外面逃。
房间里空空如也,铁门虽然简陋,但好歹挂了一把大锁,随身携带的武器在失去意识的时候全被人取走了,他们只能轮流使用暴力破门。未果,庄忖羽忽然想起什么,从鞋舌侧边摸出一把小号水果刀。曲舟那边好不容易把绳索扯下来,掰开固定在绳子顶部的塑胶,打算尝试用塑胶碎片开锁,一转头看到庄忖羽手中的水果刀,傻眼了。
呼尔思瞪着庄忖羽手里的东西,压声道:“你还藏了这一手?”
守门观察外面动静的张余行只想踹人,“你不早拿出来!”
庄忖羽一边撬锁一边往外抖猛料,说这小刀是上个月管炊事班借的,梁骞给他开小灶的时候说他平时无聊可以通过削木头来锻炼手的稳定性,他倒是老老实实拿匕首削了半个月,后来觉得无聊,又想削出点花样来,就去炊事班借了把规模很小的刀去雕木头。本来今天训练结束他打算再去后山找点木头,结果突然就被拖来实战了,他在武直上面把小刀藏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曲舟抱臂,“那你的木雕呢?”
庄忖羽耸肩,“废了。”
张余行讽刺道:“和你一样。”
锁开了,庄忖羽向呼尔思使眼色,“快跟上,把张余行关里面。”
此时监控室的画面中有一组成员已经率先脱困,庄忖羽组和其它几个组几乎是同时开锁,但他们的空间是相互分隔的,所以彼此不会遇上。方锐脚尖点地,火大道:“少说几句话现在都能逃出去了!扣分,扣分!”
颜寂没说话,他盯着屏幕,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曲舟在八卦这一点上水平和方锐不相上下,一边往前摸索一边问庄忖羽以后成功做出木雕了有没有打算送人,庄忖羽气定神闲地蹲在墙角,探头出去看了一眼,然后说:“当然送喜欢的人。”
曲舟就顺水推舟问是谁。
颜寂人生中为数不多地开始祈祷,祈祷监控室能暂时停电。
还好,庄忖羽选择了缓期行刑,说:“回去再说。”
张余行皱了皱眉,指向前面光线比较明显的地方,“那里或许有出口,我们得先出去。”
庄忖羽眉一沉,“其他人怎么办?”
张余行道:“有人告诉过你其他组就一定被关在这里吗?如果他们和我们一起被抓来了,为什么没和我们关在一起?如果他们被单独提审,我们现在去找就是撞枪口。”
各组的对比逐趋明显,另三个组之中也有人提出了和庄忖羽一样的问题,但组内很快协调一致,决定先出去观察情况,从长计议。
庄忖羽组内的争执则还在持续,曲舟站在庄忖羽一边,呼尔思没有表态,而此时庄忖羽忽然调转话头:“你们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张余行默默看着他。
庄忖羽道:“如果他们要关押我们,为什么不派人来盯着?你们觉得对方预判我们埋伏地点的可能性有多大?再退一步说,你们也知道我是半路出家,毫无实战经验,像颜寂那样缜密的人,怎么就敢派我出来执行正式任务呢?”
张余行思索半刻,迟疑道:“你的意思是...”
监控室里的方锐一掌拍在自己额上,仰起头欲哭无泪,“真不应该让他也参与,他这不是搅屎吗。”
杨琦转了转笔,“我倒觉得他挺敏锐。”
颜寂道:“他立场不同,更容易往这方面想,不过苍林那边有预案。”
说话间,屏幕里传来枪响,以林猛为首的三个人换了装,挡在庄忖羽他们面前朝天鸣枪。
方锐回头朝颜寂笑,“他们还挺像模像样,我都有点想去苍林监控室看看梁骞他们打扮成啥样了。”
林猛逼真的演技让这场模拟实战的真实度直线飙升,庄忖羽一行四人都没有武器,不敢轻举妄动,被人粗鲁地薅着头扔到了另一间监禁室。
接下来的几天各组都经受了非人的折磨,其程度比刑讯训练有过之而无不及,时间推进到第五天,林猛端着一杯水施施然走进监禁室。
他喝了一口,在嘴里来回漱了几次,随意喷到被绑在地上的某个人头上的麻袋上。他笑着蹲下,随手把水杯搁在一旁,扯开那个麻袋,里面赫然露出庄忖羽的脸。
那张脸上到处是淤青,嘴唇皲裂发紫,一边眼眶高高肿起,那是因为前一天夜里被逼供时他整整沉默了两个钟头,最后好不容易被逼着开口说话,说的却是要和逼供之人祖宗十八代发生性关系一类的找死言论,于是彻底破了相。
“渴吗?要不要舔舔你脸上沾的水?”林猛朝他笑,又当着他的面喝了一口。
庄忖羽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他已经快渴死了,这些人问的机密问题他知道得很少,他尝试过胡编乱造蒙混过关,但被识破后等着他的是更可怕的惩罚,他开始觉得自己和队友们真的会交代在这里,但他死也不想娱乐这些变态。
林猛激了庄忖羽几句,随后门口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有人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他神色严肃地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屏幕里庄忖羽还在神游,神游了几分钟后,他的眼珠子缓缓转动,视线落在一旁的水杯边缘。
颜寂看着他惨不忍睹的难民脸,不禁想起庄荣此前和他通过的一次话。电话那头庄荣表达了歉意,又语重心长地把庄忖羽托付给他,言辞间的意思是希望他能好好磨砺庄忖羽的个性,但要适度。
他深知庄忖羽必须经过真实的磨难才会有改变,而庄忖羽的表现也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但他到底食言了,他没有遵从老司令的要求,他遵从的是自己的初心,他想让天上的那位看见,庄忖羽或许桀骜,或许放肆,但他不胆怯,不懦弱,他也可以是一名出色的军人,也能和他一样心怀善意。
林猛并不是碰巧揭开庄忖羽的头套,而是颜寂交代的。
颜寂了解选训营的每个人,几乎能够预判他们的行为。张余行军事能力过硬,但为人不谦和,他的行为都以结果为导向,行事异常理智,所以这杯水他不会分给所有人,只会给最有实力脱困的人。曲舟典型的菩萨心肠,能和庄忖羽这样的“异类”迅速建立友谊,足见其亲和力,这杯水他自然会均分。呼尔思耿直憨厚,遇事不站队,可以作为调和剂一样的存在,这杯水在他手里也能够“雨露均沾”。
而庄忖羽目前最具不确定性。他能因为一言不合就和人打起来,又会因为与人交好而为人两肋插刀,脑子灵光活泛,总有很多跳脱常规的想法,说白了,用好了会是一把利刃,用不好,就是一颗老鼠排泄物。颜寂想测试他会不会在这种极端情况下排除异己,弃张余行于不顾。
杯子里只有两口水的量,一个人全部喝下去或许还能再坚持两三天,但如果均成四口,每个人就只能打湿嘴唇,顶多再撑个一天左右。
庄忖羽迟迟没动,显然还在犹豫。
人始终是利己生物,庄忖羽本就不是正规军,在生死攸关的抉择之上,他倾向于把筹码全部握在自己手里也无可厚非。
另三个人并不知道庄忖羽的头套被摘下,也不知道附近有这杯水,房间里静得诡异。
这时,庄忖羽左手边的人忽然身形微晃,头颅歪到一旁,似乎支撑不住了,轻轻抵到墙壁上。
庄忖羽看他一眼,又看了看那杯水,拼命咽了几口唾沫。
颜寂看着庄忖羽一点点挪到水杯那边,弯腰叼住杯沿,然后又带着杯子挪到张余行身旁,很艰难地用牙把张余行的头套往上扯了一点,露出他的鼻子和嘴巴,沙哑道:“水,喝一点。”
他把杯子叼到张余行唇边,张余行避了避,“哪儿来的,你不怕...有毒吗。”
庄忖羽肉眼可见地生气了,但他没力气骂人,“我看他喝了,快点。”
张余行总算叼过来抿住,可意识到这水量很小的时候,他已经喝了一口进去,当即面带窘意,别扭道:“…谢谢,但我好像喝多了。”
庄忖羽眼神要杀人,理都不理他,自己抿一小口,然后踹了曲舟一脚,张余行看上去快虚脱了,他只好把怒气撒在曲舟身上。
方锐噗嗤笑了一声,碰碰颜寂的手臂,“诶你别说,这小子有时候真挺可爱,而且这次表现得也不错。”
颜寂看他一眼,没说话,林烊东轻咳一声,“方锐,别嬉皮笑脸。”
方锐如芒在背,暗骂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风海队里的人都能看出来大政委喜欢颜寂,可他居然在颜寂面前夸了大政委的情敌,真是嫌命长了。
可是庄忖羽确实挺有意思的,方锐又暗戳戳地想,颜寂这些年一直过得沉闷,林烊东是能体贴颜寂,但却不是那种能让颜寂重新快乐起来的人,换做庄忖羽的话,或许能够做到。
屏幕里,四个人分完水,趁无人看守的空档尝试互相帮忙解脱束缚,任务进行到这一步,才算真正开始测试选训兵的脱困能力。
庄忖羽组表现良好,不仅夺来了六把枪,还在短时间内,在设计得如同迷宫一样的室内找到了人质关押地点。苍林的队员由于不能对选训兵下死手,在多次对战过程中也挂彩不少,其中一人甚至差点被庄忖羽射出的仿真子弹打中太阳穴,他躺在地上装死,在庄忖羽一行人穿过通道后对着隐藏摄像头说:“颜队你得赔我精神损失费啊!”
方锐张了张嘴,刚想夸庄忖羽,又把话咽回去,问林烊东,“政委,您不去苍林那边看看情况?”
林烊东黑着脸看了眼时间,道:“五分钟后。”
屏幕里的画面继续推进,已经进行到庄忖羽他们领着人质闯到室外,一头扎入丛林。此时室外大雨滂沱,摄像头的录音和画质受到影响,监控室无法听清他们的对话,只能大致看见他们艰难跋涉,走到了崖壁和山谷的交界处——一块没有出路的绝境。
苍林的队员还在后面象征性地追击,考虑到雨天危险,他们并未逼得太紧,但不知真相的选训兵没有放慢脚步,由于地形不利和武器匮乏,他们现在只有唯一的选择,那就是带着人质尽量选缓坡往上攀,从山腰的谷地绕出去。这么做风险很大,但如果不想坐以待毙,他们就必须冒险。
天幕裂开一道口,闪电赫然闪烁,雷声滚滚,雨势愈发猛烈,颜寂开口道:“天气预报不是说近日只有小雨吗?”
杨琦低头和人确认了一下,汇报说:“原本往不丹方向移动的热带气旋路径偏移,对我们这里产生了影响。”
颜寂沉吟片刻,看向林烊东,请示他是否终止军演,林烊东问:“现在是暴雨几级预警?”
“刚发布了橙色预警。”
“预计他们一小时内能登上去,”林烊东看着屏幕说,“其他队情况如何?”
“二组稍慢,一组和三组进度大致相同。”
林烊东出去了一趟,和苍林那边确认了进度,最终决定军演继续,后方队员停止施压,减少选训成员的心理压力,可事故还是发生了。
其中一名人质在攀爬过程中不巧抓到了一块松动的石头,脚下同时一滑,整个人直直往下溜了好几米,摇摇欲坠地虚趴在山坡上,张余行尝试去抓他的衣角,可就差了那么几毫米,人质又往下滑去,中途猛然撞到了一块大石,这才被殿后的庄忖羽一把捞到怀里。
庄忖羽满脸雨水,狼狈而无望地看了一眼高处的山腰。他们来不及找回随身携带的绳索,这样攀爬相当于把人质的生命放在钢索上,稍有不慎就会出大事。
他喘了口气,低头问:“还有力气吗?”
人质其实是军区成员,攀爬这种基本技能不在话下,只不过受到天气影响,又很不幸遇到了松石,这才出现失误,但他不能表现得太胸有成竹,只匆匆点了点头,自己接着往上爬,庄忖羽在后方托了一把他的臀部,护着他的脚踝陪他爬了几步,这才去接最后一名人质。
此时,山体隐隐传来闷响,庄忖羽动作微顿,来不及想那么多,拉住那人的手腕把人往上带。
雨越下越大,落在脸上的力度几乎能砸出一个个小坑,噼里啪啦地响着。一众人好不容易爬到山腰谷地,忽然,打头阵的曲舟大喊一声,“山体滑坡!”
只见山顶泥水四溅,那种隐秘的沉闷声响无限放大,紧接着几块巨大的山石打头阵闯入视野,随之而来的是奔涌的碎石和断裂的树木枝干。
紧急情况下人质们也顾不得装小白了,全部训练有素地往两旁垂直方向退散,庄忖羽也如离弦箭一般迅速朝安全地带跑去,途中他回头看了一眼,担心刚刚被石块撞到的那个人质没跟上,只这一眼,他猛地刹住了脚步。
那名人质由于大腿受伤,撤离慢了一步,已经被率先到达的第一波滑坡体掩埋了下半身,正拼命抱紧一旁的树干艰难求生。庄忖羽看了眼高处呈现泥石流之态的泥泞,一咬牙,朝那名人质的方向冲回去。
但他没能够着人质。就在他往回跑了两步的位置,一块被树木根茎反弹起来的飞石凌空砸中了他的眉心,准确而迅猛,带着来自自然的残忍力度。
负责监控这一区域的无人机传回的最终画面里,庄忖羽的身体软软倒于坡面,而后被泥水裹挟住朝山下拖去,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