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锋芒>第14章

  姜潜从桌子旁边拖了个推车过来,朝庄忖羽偏了偏下巴,示意他坐到房间里侧的小木凳上。

  “手放扶手上。”

  庄忖羽照做,姜潜给他做好皮上消毒,从托盘里挑出一小管药液,用注射器抽取出来,滤掉空气,摁住庄忖羽的上臂把液体打了进去,一系列动作无情又冷酷,末了说:“里间有短裤,你去换上,上衣长裤都脱掉。”

  庄忖羽还算听话,进了姜潜指的那个房间,没过几秒就听到他“嘶”一声,大声道:“姜潜你刚刚给我打的什么鬼东西?”

  姜潜和杨琦对视一眼,杨琦点点头,边在表格上填内容边说:“嗯,机体反应力很强,这么快就起效了。”

  庄忖羽没得到回应,换好裤子拍开门,紧接着又把手缩回来,盯着自己的掌心猛瞧。

  方锐扯住他的手腕往前拉,“别看了,赶紧过来。”

  就和刚刚在换衣间一样,他的手指只不过是被裤子拉链卡了一下,痛感却和脚趾撞到桌角的程度相当,而现在方锐其实也没怎么用力,但被扯住的地方一片火辣辣的。庄忖羽蹙眉忍着,有种自己在向瓷娃娃转变的感觉。

  方锐让他站在一个转盘前面,用木板上的皮带把他的一只手往上捆,他看姜潜半晌,忽然问:“你是不是提高了我的痛觉敏感度?”

  方锐挑眉道:“聪明啊小王子。”

  姜潜拿着另一个注射器靠近,庄忖羽警觉地看着他,“我敏感度已经很高了。”

  姜潜面无表情地说:“不够,别躲。”

  庄忖羽梗着脖子,僵硬道:“谁躲了。”

  姜潜“嘁”了声,抓过他的手又扎了一针,然后方锐利索地把他的四肢捆到静止的转盘上。

  等了大概三分钟,庄忖羽开始疯狂出汗,身体里的血液化作岩浆,汹涌地在血管里横冲直撞,好似要从里到外烫穿皮肤。

  一众人静静站在他对面观察他的细微反应,杨琦偶尔会和姜潜交谈两句,随后姜潜点点头,从拖车第二层取出一捆长短粗细不一的针。他把第一根微旋着送入庄忖羽膝盖内侧的皮层中,庄忖羽浑身的肌肉刹那绷起,肩颈沟壑盛着汗,手臂上纵横的青筋根根分明。

  “操……”

  庄忖羽垂下头骂了一声,眼球充血。

  姜潜毫不怀疑如果庄忖羽没被绑住,现在自己的脸一定会被他条件反射揍成烂泥。

  方锐忽然上前抓起庄忖羽的头发,把他的下巴钳起来,说:“告诉我你的代号。”

  庄忖羽喷着粗气,“还以为你至少得先问问我是哪个部队的…啊——”

  姜潜在他的手腕上扎了一针。

  庄忖羽差点咬掉半边舌头,浑身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那根细小的银针只是安安静静立在他的腕骨处,他却觉得有无数条毒蛇从那根针里游出来,游进他的脉络,狠狠把毒牙钉进他的血肉里。

  方锐再在此过程中重复道:“告诉我,你的代号。”

  庄忖羽被迫昂着头,因疼痛而发抖,牙关肉眼可见地战栗,发出轻微又密集的“咯咯”声,他一边极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一边颤巍巍地发出声音,“滚你的。”

  方锐挑了挑眉,转头朝杨琦做了个手势,随后抬手在庄忖羽裸露的肩膀上扣了扣,大概用了四分力,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但却让庄忖羽脑内警铃大作。疼痛再度升级,直直冲上中枢神经,皮肤最大限度收缩,此刻的他是一只失去蜗壳的软体动物,随便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经受被碾碎的痛苦。

  方锐又扣了扣,摊开掌心放到他面前,问他,“这是?”

  庄忖羽嘴唇发白,汗水不再以颗粒计算,而是像细细的水流一般从额角淌出,他的身体在迅速脱水,眼前不甚清明,面上显出些许迷茫。

  姜潜拿手电简单照了一下他的瞳孔,还没照完就听见他低声说:“这是几?还是这是什么?你…问题倒是问完整啊。”

  姜潜放下手电,难得说了句肯定的话,“可以啊你,还有力气纠结这些。”

  杨琦转了圈笔,用笔头在纸上戳了戳,若有所思地说:“继续拔高疼痛等级。”

  庄忖羽急了,“靠你们还没玩够…唔!”

  在他骂人的同时,颜寂替换了方锐的位置,上前一拳打在庄忖羽腹部正中心,不至于打出淤青,但比方锐力度要狠。

  庄忖羽失了声,疼得险些把胃呕出来,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颜寂,这几秒的大脑空白期过去后,他忽然开始倒抽气,身体应激反应机制被触发,他腰腹间的肌肉挛缩成一团,四肢疯狂挣扎起来。

  “颜…”他想说话,但说不完整。

  颜寂没有碰他,一只手松松搭在腰旁甚至都没放下来,他站在庄忖羽面前,冷面冷言:“代号,说。”

  庄忖羽双眼赤红地望着颜寂,嘴唇因为迅速脱水而干裂起皮,他的发丝湿透了,被吊在转盘上显得毫无招架之力,而颜寂站在他面前,就像在审视一只软弱的猎物。

  “嗬——呕!”

  颜寂再次出手,庄忖羽终于受不住,长长干呕了一声,晶莹的唾液顺着嘴角淌出一线,他眼眶酸胀,血丝爬满眼球,头颅彻底失去支撑的力气,四肢也随之瘫软掉。

  杨琦开始犹豫了,实际上庄忖羽在现阶段的抗疼痛测试中,精神控制力已经能划归最高档次。要知道提高痛敏后,就连轻轻摁一下皮肤都会感到程度不等的疼痛,而一定程度的击打所造成的痛感可能不亚于正常状态下被重物猛击,甚至于被车撞击。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维持住意识,并进行对话,已经是非常理想的状态。

  在庄忖羽以前,这一届选训兵只有不到三十个人达到了这个水平。作为过来人,杨琦知道这有多痛不欲生,他张了张嘴,“颜队,要不…”

  颜寂说:“他还没到极限。”

  杨琦看向方锐,方锐耸耸肩,低声道:“这小子恐怕真是块好料,这几年刑讯训练你见颜寂有几次亲自下场?再试试他也无妨。”

  那边颜寂重复道:“说,你的代号是什么。”

  庄忖羽低着脑袋没动静,只有汗水顺着发丝滴落。

  颜寂没继续问,也没多靠近一点,就这么僵持着。

  最后,庄忖羽终于装不下去了,他眼角还黏着生理泪水,睫毛湿漉漉的,抬头看颜寂的样子就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喂,你就不怕我痛死了吗?”

  颜寂无动于衷,往他腰侧又来了一拳。

  “操!”庄忖羽简直要尖叫起来,皮带被他硬生生扯松了一些,他的手臂和双腿狠命踹着身后的木板,想要逃离,手指为了转移痛感而四处抓挠,无名指的指甲盖都被掀翻了一小半。

  “说不说?”颜寂逼问。

  他的五官本就立体,眉骨和山根高的人眼窝偏深,平和的时候看人有多深情,严肃的时候看人就有多凌厉。

  庄忖羽逆反心被彻底激发,恶狠狠地盯回去,一点也不愿意示弱。

  颜寂转头看向姜潜,姜潜会意,抬手在转盘旁边的操控台上按了一下。转盘缓缓运作起来,从一开始的三十秒一圈逐渐加速到十秒一圈,颜寂叫停的时候庄忖羽脸都绿了,头朝下点个不停,世界一片天旋地转,随后就被颜寂捏住了下巴。

  庄忖羽的脑袋里一团浆糊,百分之七十的精力在压抑呕吐的欲望,百分之二十九的精力在抵挡下巴处的疼痛,那仅剩的百分之一虚无缥缈的精力却在捕捉熟悉的气味。

  姜潜在庄忖羽手腕上绑了个血压仪,再用手电去照他的瞳孔,然后把数据报给杨琦,颜寂则继续问他同样的那个问题。

  庄忖羽嘴唇数度开合,只发出了非常微弱的声音,“我不…不告诉你,你总……瞧不起我。”

  颜寂呼吸微沉,认真地说:“我没有瞧不起你。”

  “你有。”庄忖羽来劲了,努力把头抬高,重复道,“你有!”

  方锐捂住额头,和旁边的杨琦说:“他为什么总不按常理出牌啊,我看他不说纯粹是因为不服我们吧。”

  杨琦摊手,好笑道:“极有可能。”

  转盘来来回回转了好几次,除了把庄忖羽逼吐三回,愣是一个字也没敲打出来。反倒是颜寂在此过程中被他扣了各种帽子,一开始是“瞧不起人的大坏蛋”,后来是“不肯表扬人的小气鬼”,最后是“总打扰他睡觉的烦人精”。

  颜寂就算是再面无表情,旁人都能从他的脸上读取出名为“无大语”和“离大谱”的情绪。

  最终,庄忖羽过五关斩六将,撑到了药物逼供阶段。部队训练用的药剂严格经过层层审批,剂量很小,但对于没有经受过耐药考验的人来说作用还是很大的。

  神经药物一打进去,庄忖羽整个人都乖了,意识恍惚地被方锐从转盘上架下来,放进椅子里。

  他汗湿的眼黑得发亮,视线却没什么焦距。

  等了几分钟,方锐试探性地问:“我是谁?”

  庄忖羽看看他,又看看颜寂,不回答。

  方锐推推他的肩膀,问:“什么是打扰你睡觉的烦人精啊?”

  庄忖羽忽然抿了抿嘴角,再次看向颜寂。

  方锐挡住他的视线,继续问:“你叫什么名字?”

  庄忖羽忽然甩了甩头,像是想要清醒过来。他摁住自己的太阳穴,又因为疼痛而不得不放下手,非常坐立不安。

  方锐见状开始诱哄:“这里很安全,你看,旁边两位都是医生。我们需要向你了解一些信息,希望你配合。”

  庄忖羽并没有被安抚住,相反,他越来越焦躁,抱住膝盖试图缩到椅子里面,但椅子根本容不下他这么个长腿长手的大个子,所以他大半小腿都挂在外面,显得滑稽又可怜。

  地下室灯光比较暗,装修简陋,空间又逼仄,本意是为了在无形中给受试者造成心理压迫,可现在方锐忽然有点良心不安,似乎他们在聚众干虐杀小动物之类的见不得人的事。

  前几十个撑到药物逼供阶段的人,在接受注射后都表现得比较平静,因为药物本身就含有镇定成分,会在一定程度上麻痹神经,从而步步击溃潜意识里的坚守,但庄忖羽目前的状况不是很正常。

  方锐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对劲,眼神询问姜潜,姜潜说:“再等等看,他的反应不像是出了生理问题。”

  方锐沉默了一下,等了几分钟,蹲到他面前慈眉善目地诱导他开口:“我们是军方的人,不是坏人,找你来是想了解一些信息,这对我们的任务很重要,能先告诉我你是哪个部队的吗?”

  庄忖羽能和他对视,但就是不开口。

  方锐尝试好几次未果,于是换了种方式,揪住他的领子,换上一副恶人模样,强逼他开口说话。

  庄忖羽坚持了不到半刻钟,逐渐开始能吐露一些信息,但他语义含糊,光是基地地址就换了好几种说法,最离谱的一次还告诉方锐基地在青藏高原,方锐强忍着没笑,又盘问起他的家里人,结果问谁都得到一样的答案,庄忖羽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说:“都死了,我家里没人。”

  他的手指掰紧椅子扶手,浑身一直紧绷着,眼睛虽然不和人对视,但看得出来目光游移不定,这样的状态放在真正的敌人面前,很难让人相信他说的信息具备真实性。

  他还不会伪装,这很正常,但能做到这样撒撒谎,也算得上不错。

  方锐问了个大概,忽然对颜寂说:“他之前总看你,要不你再试试?”

  颜寂轻点了下头,走到靠近庄忖羽的地方,正打算说话,手猛地被庄忖羽攥住。

  “我…我害怕。”庄忖羽口舌不是很清楚,眨眼速度也很快,颜寂看到大颗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滑出来,代替汗水濡湿他的鬓角。

  颜寂皱了皱眉,维持这个姿势问:“这是哪里?”

  “这是…这里是…我……”庄忖羽用另一只手捂住脑袋,重心不稳从椅子上摔了下来,他拉紧颜寂的手,无助地望着他,颜寂都还没开口问,他就主动说:“我…我说,我都告诉你,你能不能陪陪我。”

  庄忖羽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神经药物让他意识紊乱,他恍然回到幼年,小小的他很怕黑,夜里熄了灯,就会想起白覃红着眼睛告诉他“你爸爸不在了”。

  白覃没有给他编造“爸爸去远方”的故事,于是他很早就接触到“死亡”这个概念,也许是本能对死亡的恐惧,也许是黑暗总让人情感脆弱,那段时间他整夜整夜睁着眼,念了千百遍,想要有个人来陪陪他,哪怕是施舍一分安全感也好。

  那时候情感枯竭的白覃给不起,但他依然固执地渴望。

  颜寂扯开他的手,把他架回椅子上,庄忖羽却像八爪鱼一样不肯放开他。刑讯训练到这里已经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因为庄忖羽被梦给魇住了,恶性记忆乘虚而入,他开始示弱。一旦示弱,他就输了,成为砧板上袒露肚皮任人宰割的鱼。

  方锐上前掰他的肩膀,试图把他揭开,他忽然发起狠来,扭头一口咬住了方锐的手腕,给毫无防备的方锐咬得“嗷”一声叫,收回手,上面整整齐齐一排血牙印。

  “我不要你我要颜寂!颜寂是我的!他陪我睡觉!”

  庄忖羽吼完这一句,全场忽然寂静。

  庄忖羽还没完,又扔了个重磅炸弹,“我叫庄忖羽,代号是T166,来自风海特种部队,基地在XXX,任务…我还没有任务呢,你再问也没有啊,行了吗够了吗?你们能不能别烦我了。”

  杨琦咳了一声,光速低头看记录表,在上面打了个小叉叉,姜潜眉头皱出个大川字,方锐像被雷劈了,就差头顶冒烟,督察员默默关闭了摄影机,没派上用场的另一个军医对姜潜说:“那啥,我看这位肯定是不需要紧急心肺复苏了,但…颜队不会倒吧?”

  说话间,颜寂已经把庄忖羽从身上扒拉了下去,对众人说:“精神力测试结束,数据整理好交给我,小林辛苦了,我让人带你去招待所休息。”

  督察员小林只想当个小透明,把摄影机抱在怀里,他真的很怕颜寂想要毁机灭迹,连连点头表示自己是个乖宝宝,觉得不放心,还说:“麻烦颜队了,本次测试无违规操作,我会签证明文件,摄影内容只是存个档,一般不会调用的。”

  颜寂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庄忖羽跪坐在地上,浑身发抖,他疲惫到了极点,浑身酸痛,又累又渴,仅剩的最后一点力气全用在抓住颜寂的裤腿上面,神经质般喃喃念着:“你别走,你陪陪我吧,你说过我们来日方长,是你说的……”

  姜潜看不下去了,给庄忖羽打了针镇静剂。

  庄忖羽的力气越来越微弱,他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四肢,手滑落以前的最后一秒,他看到眼前的人弯下腰来。

  颜寂嘴角抿成一条线,看起来情绪并不美好,但也许是考虑到了庄忖羽的痛敏度还维持在高位,他架起庄忖羽的动作放得轻缓。

  这一刻,庄忖羽只觉得安心无比。就好像在地狱走了一遭,看到颜寂在终点迎接他,于是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

  颜寂感觉到肩上多了一份重量,庄忖羽的脑袋歪倒过来,冒着湿气的发丝一下一下蹭着他的侧颈。这匹高大桀骜的汗血马终于被熬倒了,连鬃毛都变得乖顺服帖,颜寂只消稍稍抬手,就能触碰到他安静下来的虚弱鼻息。

  与此同时,他听到了庄忖羽的耳语。

  “颜寂,你一定要好好看着我。”

  庄忖羽的声音发颤,颜寂的目光垂落。

  庄忖羽用尽全力半抬起头,停在距离颜寂双唇几毫米的地方。

  这是个过于暧昧的距离,庄忖羽喉结滚动,随后垂下头抵在颜寂的锁骨上。神经药物已经快被代谢完,他现在清楚地知道站在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这是他想依赖却更想征服的,渴望击败却更渴望得到其真心的人。

  “我不比任何人差,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的眼睛里……全是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