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锋芒>第9章

  医务室里,颜寂光着上身俯趴在床上,绷带被揭开,露出被石块撞裂的伤口。

  姜潜用棉球沾去弹孔边缘的血,久未愈合的口子发白,一如颜寂的唇。

  颜寂侧头闭着眼,额上还有残留的汗渍,神色平静。

  方锐坐在床边,庄忖羽不敢进去,站在门口当门神,目光紧紧锁在颜寂腰后那两个弹孔上——尽管经过消毒处理,子弹留下的痕迹还是很骇人。

  而除了弹痕,他背上还有深浅不一的划伤,纵横交织,把那么优越的腰背切割得支离破碎。

  梁骞忽然抬手在他后背拍了拍,“害怕了?”

  庄忖羽不着痕迹地挺直腰背,不回话。

  姜潜起针,颜寂伤口创面加大,已经无法寄希望于自主愈合,所以不得不缝线。针线扎入皮肉,颜寂手指微动,枕头上留下浅浅几道抓痕。

  庄忖羽咽了咽喉咙。

  梁骞靠在门边看他,忽然问:“想知道他怎么受伤的吗?”

  庄忖羽没反应,像是看怔了,梁骞自顾往下说:“你们来集训的前几天,我们刚从N国回jun部,那儿的jun火窝子被围 剿,jie持了一整辆旅游大巴的人当人质,你说巧不巧,全是华人。”

  “本来都要成功了,有位母亲突然说自己的孩子不见了,当场情绪失控大吵大闹要回去找,暴露了我们所有人的位置,我们几个人只好带人质加紧往外逃,你颜队折回去找那小孩儿。”

  “他把孩子带出来的时候,jun火贩子的火 力也已经集中到了这个方向,我们几架直升机机翼都差点被打成筛子,导 弹直接在直升机旁边开花,他被炸到短暂性失聪,还差点被追上来的人拖回去。”

  “结果你也看到了,他浑身是伤,要不是当初脸上还有防毒面罩,恐怕…”梁骞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放到庄忖羽肩上,捏了捏,说:“你可能没法想象这些,有时候我们出任务比电视剧拍的还离谱。都说tzb是jun中王者,但其实我们随时都会牺牲,所能做的不过是尽最大的努力完成使命。你颜队才刚刚拼过命,就冲这点,你是不是也应该消停些?”

  庄忖羽抬不起头,手心汗湿。

  此时,坐在床边背对着门口的方锐忽然站起身,揪着庄忖羽的衣领把人拉出去,吼道:“害怕了?你撞他的时候不是挺能的吗!”

  庄忖羽抬手抵住方锐的肩,沉声说:“放开。”

  “他麻醉过敏,本来保守治疗是不用缝针的,”方锐抓他抓得更紧,胸口剧烈起伏好几次,咬牙切齿地给庄忖羽下定义,“你个混蛋。”

  “我忘了他有伤!”庄忖羽忽然爆了,冲上去往方锐脸上狠狠砸了一拳过去,“我也没想过会这样!如果他不惹我我也不会……反正要道歉我也是亲自和他道歉,不用你来管!”

  方锐躲过了他的拳头,刚抬起腿要有下一步动作,梁骞上前把他的手反剪起来,揶揄道:“冷静,这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婆在里面生孩子你俩争谁是亲爹呢。”

  “梁骞你给我放开,我今天必须把他打到长教训!”方锐现在的情绪已经从心疼队友变成了纯粹看不惯庄忖羽,完全没注意到梁骞说了什么,只想把庄忖羽身上的汗毛都薅光。

  “你来啊谁怕谁!”庄忖羽的声音则多少有点不自然,但还是很欠揍。

  “都给我滚出去!”不知何时,姜潜出现在门口,他满面不耐烦,抬腿踹了梁骞一屁股,“带上他俩赶紧滚,别在这丢人现眼。”

  梁骞捂着屁*股一脸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他,“姜潜你讲不讲道理?我表现最好你踢我?”

  回应他的是砰一下砸门声。

  方锐没再说话,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情绪过激,他叉着腰烦躁地来回走了两圈,瞪了庄忖羽一眼,然后离开了。

  庄忖羽抱臂靠在墙上,眉眼垂着,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几分钟后,他冷不丁开口问:“方锐喜欢颜寂?”

  “啊?”梁骞特别大声,随即嘴角抽搐,憋着笑说:“琢磨什么呢,你方队下个月都要结婚了,你要是表现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去喝喜酒。”

  庄忖羽抬起头,眉峰微提,“你不觉得他过分在意颜寂吗?你看,你也是颜寂战友,你就很冷静,还能笑得出来。”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内涵我,但怎么说呢,”梁骞咳了一声,往医务室门口走,“出任务受伤太常见了,没到威胁性命的程度,我不想搞得那么愁云惨淡。再说了,方锐他那人就是护犊子护得厉害,你是没见过,以前军演联合晚宴上,别队的人拉着姜潜喝酒,姜潜不乐意,方锐冲上去就是干了那人三碗白酒,直接把那人喝晕了。”

  庄忖羽只能看到梁骞的背影,但他觉得梁骞是在笑着的,从他口中说出的过往遥远又喧闹,是他未曾体会过的温暖。

  父亲离家无归后,庄荣管他管得很严,专车接送上下学,从不让他有和同学闲玩的机会。他总是悄悄羡慕那些放学后能留在操场打篮球的同学,隔着车窗看他们举着可乐罐子碰杯的时候,他没少恨过庄荣。

  年少的期望被一点一点消磨在孤独中,直到大学重获自由,他却再找不回那种简单的幸福感。庄荣从小就让他上各种补习班,高中甚至让他跟着生父白覃去公司见习,那时他想着,或许经济独立了他就会快乐,但当他赚到人生许多桶金以后,他还是不快乐。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不明白。

  也经常和郑洲他们出去胡吃海喝,也曾在豪华酒店的顶层套间享受高级服务,但结束后他总觉得空虚。天生的反骨让他厌恶庄荣为他指出的方向,掌权掌财,心里却依然无所凭依。

  门口偶尔经过几名基地队员,或行色匆匆或有说有笑,暮色下的风海基地沉浸在斑驳熙日中,是正在蠢动的一片橘红。

  梁骞借助言语给庄忖羽呈现的世界离奇又朴实,好像上一秒他们还在枪林弹雨里追赶死神,下一秒这群互为后背的人们就能一起喝趴在桌上。他在外面一掷千金的时候,这里的人不过是在烈日下苦练体能,而他在生意场上敲定一桩买卖的时候,或许就有一条鲜活的生命被这里的人拯救。

  梁骞回过头,问:“你回宿舍吗?”

  庄忖羽没想到他话题转得那么快,见他朝门外指了指,“那两个是你的小兄弟吧?探头探脑很久了,是不是找你有事?”

  庄忖羽一看,曲舟和呼尔思正藏在医务室对面的树干后面,见他终于看过来,忙抬手猛挥。

  庄忖羽不太愿意承认那是自己的兄弟,因为他们看起来实在不太聪明。

  “你去吧,你颜队缝合完也需要休息,有什么事之后再解决。”

  *

  方锐觉得庄忖羽近几天不太对劲,但具体哪儿不对劲,又说不出来。

  他每天都跟着选训营的队伍走,揽了所有数据记录的活儿,选训营休息的时候他就自己待在射击场装枪拆枪,把每一把枪都擦得锃亮。但要是去和他说话,他又不爱搭理人,驴脾气一如既往的臭,我行我素。

  颜寂这些天在医务室休养,除了交代方锐带着庄忖羽跟训,没再管过庄忖羽,不过这天上午庄忖羽倒是自己跑来医务室找他。

  颜寂看到庄忖羽怀里抱的一堆枪械零件,不由得摁了摁眉心——训练用的枪械不得随意带出射击场,庄忖羽又在违规操作。

  “你说过一分半内组装好,我就能练射击。”庄忖羽瞧见他在摁眉心,又别扭地问:“你还不舒服吗?”

  颜寂放下手,眼神淡淡的,“放回去,我领你进射击场第一天就和你说过,未经允许不得把枪械带出来。”

  庄忖羽嘴唇动了动,和颜寂对视几秒,蹲下去把东西一摊,三下五除二把那一堆看不出是什么部位的零件装成一把通体漆黑的枪,然后拎着枪站起来,说:“我做到了,我可以练射击了,对不对?”

  颜寂其实是有些惊讶的,惊讶于庄忖羽的悟性。这项技巧并不如表面那般简单,刚入伍的单兵往往需要磨炼数月才能做到这样迅速准确。

  然而枪体咬合的声音不会骗人,庄忖羽确实完成得很出色,如果不是他违规在先,颜寂或许真的会给予肯定。

  “我说,放回去。”颜寂态度仍然冷淡。

  庄忖羽的眼神充满了辩驳欲,但这次他忍住了,说:“行,我待会儿放回去,那你什么时候能来射击场看?我按照你的要求练习了组装,你应该允许我参与射击训练。”

  颜寂低头就着水杯喝了口清茶,“明天上午,我会回去带队。”

  庄忖羽提着枪从右手轻轻抛到左手,低着头沉默了一下,问:“方锐说再过半个月会有第一轮筛选,如果我没通过,会被遣返吗?”

  “你不会参与首轮筛选,”颜寂放下杯子,说这话时并没有看他,多少有点漫不经心,“你的体能还没达标。”

  庄忖羽捏紧拳头,颜寂总能轻而易举让他产生不服输的敌对情绪。

  “方队给我看了你这几天的记录表,做得还行,”颜寂扫了一眼他的拳头,补上一句,“你可以不参加选训,但在选训结束前你不能离开基地,这半年想怎么过,选择权在你手上。”

  庄忖羽脑海里又闪过几帧画面,这些天跟训,休息的时候他总能接收到队伍里时不时投来的视线,有鄙夷的,也有探究的。他和这群人格格不入,和年少时期类似的孤独卷土重来,这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庄忖羽握了握枪杆子,“既然这半年我都得交代在这里,那我就要当最强的。”

  颜寂的视线轻而缓地落在他身上,问:“你想好了?”

  庄忖羽把枪甩到肩上,“不就是练个体能嘛,没什么难的。”

  “考核有实战环节。”颜寂仍盯着他的眼睛,“你可能会死。”

  庄忖羽下意识地瞟向颜寂的腰。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认怂,那不就相当于自己往颜寂面前递脸让他扇,他还不如死了。

  管他是不是吓人的,枪都扛肩上了,没有拿下来的道理,于是他点点头。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表情,眉峰强撑着提起,嘴角下压,双眼皮因为努力睁大眼睛表示坚定而变窄,指头紧紧扣着枪托,动作僵硬,这些微表情在颜寂面前一清二楚,拼拼凑凑成两个大字——心虚。

  颜寂不是唬他,后期如果真的有层级较低的实战任务,候选的尖bing会被纳入备选人员组。但庄忖羽一定不会被选中,因为庄荣不是真的让他来这里“报 效 祖guo”,打磨银器和把银器扔进炉子里重新锻造是两码事,这点颜寂不会和庄忖羽明说。

  “行。”颜寂只是微微颔首,“小杨回来后你就归队。”

  庄忖羽又隐秘地烦躁起来。明明颜寂也没说什么,但他总觉得自己希望颜寂说点什么其他的,什么都行,而不是总这么公事公办,又冰又冷。

  安静了大概十秒,颜寂看向他,用眼神问他还有什么事。

  庄忖羽磨蹭了一下才说:“撞你那次,是我故意的。”

  颜寂“嗯”了声。

  庄忖羽看他半晌,很没劲地说:“你知道啊…”

  颜寂没说话。

  “为什么你总是对什么都不太在意的样子?你从来不会发火吗?”

  “你希望我对你发火?”

  “…也不是。”庄忖羽挠挠后脑勺,道歉的话怎么也蹦不出口,颜寂总这么无孔能入,好像道不道歉都成了无所谓的事,这个认知让庄忖羽更烦躁了。

  好想狠狠撕掉颜寂的面具,想让他露出不一样的表情,想让他哭让他红着眼睛看着自己,看着自己……

  庄忖羽忽然一个激灵,被脑海里怪异的想法吓了一跳。

  颜寂看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探究。

  他四下张望,冲过去把颜寂的杯子夺到手里打掩护,“我去给你装热水。”

  颜寂这下倒真是变了点表情,似乎觉得庄忖羽的举动很不合理,但没等他说话庄忖羽就溜了出去,没多久又端着满满一杯热水进来,也不和他对视,把热水往桌上一放。

  “多喝热水好得快,你喝吧,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