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再会法赫萨[公路]>第47章 加州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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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想到和时浚见个面的功夫,乐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组了起来。

自上次带傅凌清到乐房来不过也才过了两天的时间,宋屿安原本做的就是长线的打算,如此快的进展远在他的意料之外,于是窝在傅凌清家里的两天,根本没动一点将剩余的装修工作收收尾的心思。

两辆车一前一后开进创意园,停在那间改造的库房前。众目睽睽,宋屿安不得不又把那一套繁琐的开门流程重新上演一遍。

傅凌清的忙帮得轻车熟路,生了锈的大门滑轨依旧不负众望,稍微用点力仿佛能在耳朵里掉下一层铁锈。

宋屿安又从门后拉出插线板接上,一片漆黑的乐房终于亮起幽暗的光,人多了灯丝也闪得莫名厉害,几个人的影子在墙上忽明忽暗。

接个线板的功夫,再转过身时,其他三个人竟已在各自负责的乐器前就了位。时浚背上的贝斯终于见了光,祁山崎打开闲置了许久的吉他盒,没等伸手两眼放出了光:“花童?全球限量210把,20多年的琴了你也搞得到啊,加价收的吧?放这吃灰可惜了。”

宋屿安迈向鼓台的步子顿了半秒,招呼身后的宋屿宁把大门关好,而后才开口:“嗯...之前机缘巧合,就买来了。托的朋友的关系,溢价也没有特别严重。”

雀眼枫木的琴颈,琴体像镜面一样反出流畅的光。通体精致的手绘,红色的喷漆,还贴了一小块的刺绣,都是为了纪念当年的吉他之神吉米亨特里格斯。祁山崎默不作声地端详,这把90年代生产的吉他居然看不出一丁点折旧的痕迹。

她跃跃欲试,又十分明白这把琴的收藏价值已经炒到了什么地步,于是伸手前还是问得小心翼翼:“我可以试试么?”

“当然,你随意,”宋屿安向她摆摆手,“不用那么客气,本来买来就是打算用的。第一次用就遇到识货的人,它的运气也不错。”

祁山崎道了谢,轻轻地从琴盒里取出来拿在手里,一边拨弄一边小声嘟囔:“想不到你的审美喜欢这样的风格啊...”

宋屿安往鼓台走,刚巧路过傅凌清身边。那人正鼓捣着键盘,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跃动,听旋律大抵是按照记忆中的乐谱奏出的出自某位大师之手的古典乐。

傅凌清的声音压得低,消失在更低的音阶里:“这才不是他的审美。”

宋屿安手攀上他的肩膀,在即将错身过去前偏头在傅凌清的耳边,笑着讲:“买都买了,总不能倒手再卖了吧?限量的诶,绝版呢。”

傅凌清瘪瘪嘴,手下一记重音是无声的妥协。

宋屿安在鼓前坐定,手指挑起鼓棒在指间松弛地转了几圈,在大小的鼓面上敲了个遍,权当是热身。

再抬头,四个人的眼神交汇在一处。没多言语,只需有人率先释出一串大家都熟悉的乐符,彼此的手指同时轻动,不同音色倾泻出来,几个节拍的磨合,再认真去听时,竟已经成了一首几近完整的曲子。

宋屿宁听出来,是《Hotel California》。

早过了这首歌流行的时间,但宋屿宁这个年纪的所有同学却几乎都会唱。小的时候总是能在父亲的歌单里听到,宋屿安随身的MP3里也时常传出这首歌的节奏,似乎是那个时间段里每个乐队都逃不开的一首练习曲,前奏一响便是一代人的记忆。

初组的乐队第一次合作,却迟迟没人出声。早过了前奏的部分到了副歌,三个男人在这个没有主唱定位的乐队里却突然变得有些拘谨,生怕没摸到彼此的底细,贸然开口露了怯。

大门紧闭的乐房此时像一个密闭的茧,再大的乐声都被四周严实的隔音材料吸收了去,变成浑厚的立体声来回环绕。

宋屿宁才想起来从兜里摸出手机去记录这还算成功的初次合奏。她将手伸进去,终于有人耐不住先开了嗓。是一声有几分沙哑的女中音,宋屿宁顾不上掉回兜里的手机,抬头看向祁山崎。

标准的美式发音,随着节奏轻微地晃动,拨动吉他弦的动作和嗓音一样松弛。宋屿宁环顾过去,发现除了自己,其他三道目光也齐刷刷地盯在祁山崎的脸上。傅凌清和宋屿安面露出与她同样惊讶的神色,唯独时浚一脸不出所料的模样,笑着望过去。

祁山崎向他挑眉,宋屿宁解码,那意思大抵是质问时浚“怎么还不开口”。

时浚嘴角勾着笑,张口跟上了她的节奏,却没唱出歌词,只是给她和声,将她声线里单薄的部分垫充实,就像他手里的贝斯之于祁山崎的吉他。

宋屿宁沉浸在眼前两人天衣无缝的配合里,忘了兜里始终没摸出来的手机。直到祁山崎的声音落了,宋屿安的声音交替着响起,宋屿宁这才回了神,忙掏出手机打开录像模式对准了四人,却恍觉自己上一次听宋屿安开嗓已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BridgeToIsland组起来前,宋屿安还常常在练鼓的时候认真地唱上几句,每次哼的都是不同的调调,宋屿宁常听常新,从不觉得烦。她知道,那时候的宋屿安也有一个成为主唱的梦想,他的声音干净纯粹,听不出太多九曲回环的技巧,却唱什么都有模有样,仿佛什么样的情感都能被他参透,清澈的声线本就容易渲染情感,总能够唱什么像什么。

后来乐队组起来了,她却也眼睁睁看着宋屿安从原本双主唱之一的位置隐匿到整个舞台的最后方去了。

她不是没在口头上为宋屿安出过气,说他做人不能这么无私,牺牲自己去讨别人欢心,未必被人记好,却铁定是傻子一个。

宋屿安却笑着摸她的头,说有舞台就可以了,唱不唱没关系的,舞台才是他的梦想。

她知道哥哥这话说得不假,却最多七分真心,有三分不甘。

于是从那之后,宋屿安便在她面前开口唱得少了。只是偶尔宋屿安回家,宋屿宁被指挥着替他关掉手机上的闹钟,一时手误不小心点开隔壁的语音备忘录,才知道原来宋屿安在私下里会偷偷地唱,并录了很多首。

等BridgeToIsland第一次正式演出的前夕,宋屿安才兴冲冲地将自己组乐队的事情告知父母。可惜他分享的喜悦无人共鸣,一直以来他所视为梦想和支柱的东西第一次从父亲口中说出来,被冠以的形容是“不务正业”。

他不知道是不是出柜在前伤了父母的心,从小到大被一路支持过来的架子鼓此时也成了父亲反击的利器。热情的邀请无人领情,宋屿宁莫名其妙受到连坐,被勒令以后宋屿安的所有演出统统不许出席。

在她企图偷跑被发现后,宋屿安演出的那个周末,宋屿宁被反锁在房间里,没能出去一步。而为了表示反抗,整整两天的时间里,她滴米未进。

总之那次演出很成功,宋屿安所期望的人却没有一个到场。他原本专门为了到场的父母和宋屿宁写了一首歌,到最后也没机会唱出口。

准备的香槟被沈乔予拿去了庆功宴,八寸大的蛋糕他一口未动,强行塞进街边的垃圾桶里时被挤压变形,奶油从纸盒边缘溢出,沾上他的手指。他迎着路灯伸出舌尖轻轻勾走一些,心想宋屿宁喜欢的口味也未免太过甜腻。

所有预想中圆满的情景,最终坍缩成他独自窝在床角的黑影。

无人关注到他的梦想有一块在那时候悄悄地坍塌,包括沈乔予。

除了第二日清晨在宿舍桌上出现的热牛奶,还带着余温。手机上适时跳出信息,来自时浚:「帮你请一上午假,好好休息。坚强一点,宋屿安。」

在那之后,宋屿宁再也没听到过宋屿安唱任何一首歌,偶然见面偷偷再翻起宋屿安的语音备忘录,却发现被清理得空空如也。

宋屿安并没有因此退出或解散乐队,宋屿宁知道这又是他的责任心在作祟。乐队一旦成立,他自己的事情就变成了大家的,为了不给别人带去麻烦,他一定会在初心指引的路上走下去,只是出发时带着的某些东西,被他悄无声息地藏了起来。

无论后来宋屿宁再怎么撒娇,宋屿安都没再开过口。即便是借生日向他许愿,也会被以各种立不住脚的理由搪塞过去。

如今宋屿安再唱出声,宋屿宁一手持着手机录像,却发现中间隔着的时间用另一只手竟数不尽。

鼓槌轻击出节奏,宋屿安的声音却再也唱不出宋屿宁记忆里的清澈感。时光带走当年的少年音,大片的留白里被塞满了故事。那些故事宋屿宁心知十之八九,多得是心酸,却少有愉悦。

她知道宋屿安大抵是再唱不出能将各种曲风都完美融进声线里的灵动了,比起当年填满了希望的跳脱,此时的他平静得像深海,并非是不再起波澜,而是太大、太深了,足以吸纳所有的风浪,见大是小,见小也是小。

仿佛唯一的感情,是已经凌驾在普通感情之上的超脱。他的声音在乐音萦绕的仓库里仿佛夺门而出,毫无起伏地飘向远方,直指旷远的荒漠。

或许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好事,只是当年的宋屿安,傅凌清再也没机会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