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再会法赫萨[公路]>第32章 艰难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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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凌清从浴室出来,浑身上下只有一条单薄的浴巾。前一晚穿的西装在玄关被蹂躏得皱成一团,看不出一点原本的身价。

他拨电话给前台,几分钟后酒店的服务生送来崭新的衣物和早餐。匆匆填了肚子,傅凌清从酒店离开,刻意绕了远路,经过宋屿安的店门外。一大早的店里已经坐了三三两两的客人,两个年轻的小姑娘在操作台内围着围裙,一人顾一边忙得井然有序。

阳光刚好,宋屿安坐在鼓前的凳子上,低着头研究乐谱。在这个时间突然敲响也未免太贸然,于是只能在大腿上敲着节奏过过手瘾,木质鼓槌在指缝间转得自如。

傅凌清没有打招呼,在店外匆匆看了几眼,转身离开。

回到独居的公寓,前天拆了封就未曾动过的文件,白纸黑字,依然安静地躺在书桌上,依旧维持着离开时的模样。

红色的公章、他的亲笔签名,过了两天依旧刺眼。

本没想和梵亚扯上丝毫的关系,尽管他和这个集团一样姓傅。宋屿安提及娱乐圈时的心情他此时才感同身受,那种宁可放弃一些东西也要敬而远之的态度,就好比梵亚之于他,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上海落地的那天,甚至还没出机场,就被家里的车拦住了去路。他一身的行李无处可逃,只好顺从地被塞进轿车后座,打开手机对着那个没几句内容的微信号自说自话。

算算时间,那人还在飞机上。他发了几条,望向窗外。副驾驶坐着傅家的管家,常年跟着傅梵瑛学尽了老爷子的做派,不发一言也压迫感十足。傅凌清没一句话能讲,将头转向窗外。车速飞快,再美的景色也只剩一片虚影。

他兴致缺缺,徒增一阵烦闷,只好重新拿起手机,和另一头暂时收不到信息的人隔三差五说着无关轻重的废话。

车停在宅子大门口,正下着淅沥小雨,有人早早撑着伞等在门边,只等车停好后迎他进门。堂皇的大门洞开,里面的人正襟危坐,黑压压一排,令人烦闷、窒息,肃穆得像是开给谁的追悼会。

一家上下说话作得上数的人尽在现场,省掉了生疏的寒暄,张口就谈及傅凌清那桩本莫须有的婚事。

傅梵瑛、傅百川正襟危坐,就连傅逾明都有一席之地。后面各种眼熟却叫不上名字的面孔两只手数不过来,一双双眼睛直直盯着他,非要他就这事给出个交代。

不喜欢女人,更不想牺牲自己做这种不情不愿的事,只为傅逾明将来能更顺利接手集团铺路。

如果温容漪不在就好了。

那样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这样讲,管在座的哪一位看他顺不顺眼,激怒了傅梵瑛,一气之下将他扫地出门,更好。

可有人拿捏死了他的软肋,本该在后园子里精心疗养的温容漪不知怎么就被叫到了前厅,此时望向他的眼神里显然不知一物,只有望不尽的担忧。

一边是温容漪一脸愁容不展,另一边傅百川眉头难舒。

傅凌清进退两难,咬咬牙,还是开了口:“我不...”

“不结这个婚也可以。”

话没说完被傅梵瑛打断,老爷子一头华发风度依旧,满面容光看不出一点古稀的样子。

文件是这时被推到傅凌清面前的,傅梵瑛抬眼看他,中气十足:“签了这个,来集团工作,做出和联姻等同效果的成绩,自然可以不用结这个盟。”

傅凌清没说话,有人先沉不住气,傅逾明转身看着傅梵瑛,一副意料之外的神情显然对这张单薄的纸张事先并不知情:“爷爷,这...”

傅梵瑛摆摆手,无人敢再言语。

傅逾明含恨的眼神投在傅凌清的身上,仿佛本来刁难的手段转眼变成了和他争宠的奖励。

傅凌清抬眼环顾四周,一众人有的费解、有的疑惑,自己的亲生父母面露担忧,傅逾明愤愤不满。

只有傅梵瑛一个满面春风。

外界向来传言傅老先生用人唯贤,绝不是空穴来风。尽管梵亚里姓傅的众多,但在公司里谁不是靠业绩吃饭,傅梵瑛职场铁面,身边从不留一个草包。

傅凌清心里冷笑,活了七十多年的老狐狸最会洞察人心,他明知自己向往什么、又讨厌什么,还偏要开这样的条件让他两难。

傅逾明以为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惩罚与奖励么,才不是。

对傅凌清而言,进一步是悬崖,退一步是火坑,灰飞烟灭和挫骨扬灰之间怎么选,横竖都不是他想要的人生。

他既不想代表这个家族迎娶从未见过的女人,也不想成为傅逾明的假想敌,和他争抢所谓的家产和继承者的身份。

从某种角度而言,在牢笼里长大的他,更渴望的是成为宋屿安那样的人。不被约束、不受限地活着,哪怕囚住他的桎梏和铁链是金子打的,也无法令人多留恋上一点。

他和傅逾明不一样,偏偏对方要将他视为同类。

与傅梵瑛在无声中对峙,对方有意无意,眼神瞟到温容漪的身上。傅凌清捏紧了拳头,回望一眼,母亲状态欠佳,他看看表,马上要到她该吃药的时间。

“让我妈先回去。”

傅梵瑛望着他,食指和中指按着桌面上的文件,不慌不忙地向他推过去,不张口,也没有放人的意思。

纸张被推近,边缘撞上他的手,发出一声脆响。他手指不肯动,视线紧盯傅梵瑛,眼里燃起无声的硝烟与战火。

老人家却不紧不慢呷了口茶,作势还要邀他一起,只字不理傅凌清刚才的话:“正经的冬茶,霜打过的喔,赶着茬空运来的。要不要来一口?”

“让我妈先回去,”傅凌清俯身,双手按上面前的茶几,手背上爆出青筋,直视着傅梵瑛,一字一顿,“她该吃药了。”

傅梵瑛不为所动,两根手指依旧按在那份合同上,并在一起轻敲了敲。

傅凌清抬眼望了一眼傅百川。

他爸对着他点了点头。

后槽牙用力咬合又松开,傅凌清将合同从傅梵瑛的手底抽出,开始审视上面的内容。

粗略浏览后冷哼一声,抓起桌上的钢笔,在上面飞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力道之大,刺穿了厚实的纸张——

以这种方式将他绑在自家的集团里,和傅逾明相同的职位,后面却偏偏多了个“副”字。美其名曰是他还年轻尚需历练,不过是想看同父异母的两兄弟怎么上演一出鹬蚌相争的好戏。

傅逾明野心过盛,他只是老狐狸拿来牵制傅逾明的一步棋而已。打压对面,困住自己,一石二鸟,自有人在暗中得意。

全球限量的金笔被他毫不心疼地摔出声响,傅梵瑛满意地朝他身后摆摆手,终于有人跟着温容漪,送她回到后面的花园去。

“玩够了就收收心,”傅梵瑛将茶杯归位,后仰进沙发,左右腿上下换了个位置,重新交叠在一起,“再准你一周的时间,准时到公司来报道。”

傅凌清转头向后花园走去。

温容漪已经吃过药,喝了一半的温水置于手边。她手肘撑在石桌的桌面,坐在石凳上,侧过身看温室里的花。

“妈。”傅凌清轻声叫她。

温容漪听到声音转过头来,和方才紧张的面色比起来,多了几分呆滞。

傅凌清心里一揪,药还是吃得晚了些。

他在温容漪的旁边坐下,将她的手握进掌心:“要不要吃燕窝?厨房刚刚做了,我让阿姨拿一点过来。”

温容漪面色有些糟糕,担忧和惧色在脸上交错着闪。她摇摇头,话也听不出条理:“凌清,你在公司好好做,一定要比你哥哥更强、更厉害,不要做出格的事,更不要让他抓住把柄...”

傅凌清在她手背上来回摩挲以安抚,却收效甚微:“妈,你别紧张。没事,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不是的,凌清,”温容漪的语气突然紧张起来,她抽出手反攥紧了傅凌清,指节用力在傅凌清的手背捏出白印,“是妈妈、是妈妈不好,让你出生就输他一筹。你爷爷这样对待你,都是妈妈不好...”

“妈!”

傅凌清大声叫她,却依旧无法将她叫出自己的世界。他扶上温容漪的肩膀,用力将她晃醒:“妈!”

她浑浊的视线变得清明,傅凌清将人拥进怀里,声音放低:“怎么会是你的错?没有你哪来的我,你拼了命把我生下来,有什么错?”

当年温容漪生他时难产大出血,丢了半条命,只有傅百川在产房外没日没夜地守着,总算恢复过来,却元气大伤。后来产后抑郁也不算意外。从那时起落下了病根,精神状态直到现在都还要靠吃药维持稳定。

和傅百川上一任已逝的妻子比起来,温容漪在傅梵瑛的眼里,不过是飞上了枝头的麻雀,连凤凰都算不上。这是底层阶级的向上跃迁,如果这样的情况发生在自家儿子迎娶的一婚太太身上,照傅梵瑛的心性怕是一万个不允许。

二十六年前,七岁的傅逾明生母病逝,将傅百川和她之间本就有名无实的婚姻于末路埋葬。

来年的春天温容漪被迎娶进门,一个普通人家的普通姑娘,非要说哪里特别,可能是用她平淡的身世,换来的这一张绝色容颜。

和傅家爷孙三个比起来,傅凌清的五官像温容漪更多,这是傅家上上下下心照不宣的事实,也是从小没少看傅梵瑛脸色的原因。大多人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敢言语。

不怪傅老爷子从小偏爱傅逾明更多一点。家大业大的人对身世也有谜一样的执念,总以为“正房太太”的嫡子和自己更亲这样的封建想法挥之不去。傅逾明从小失去了母亲,对傅凌清一家和美圆满的模样难忍妒火,对傅凌清的不满,全借着傅梵瑛睚眦必报地泄了愤。

傅凌清不喜欢这个被罩在傅梵瑛阴影下的大家庭,一点也不。唯一令他不舍的是二十多年来忍气吞声的母亲,和还算爱温容漪的父亲。

麻雀的归宿是天空,非要活在金丝的笼子里,只会被爱而不得的天空苦苦折磨,所有自由的蓝最终都逃不过变得昏暗。

傅凌清不知道傅百川当初执意将温容漪娶回来、再给她一个名分,究竟是对还是错;也不知道温容漪为了爱情和她的儿子坚守在这本就不属于她的地方,又值不值得。

那晚傅百川陪着温容漪回了卧房,直到听到母亲安然入睡的消息,傅凌清才终于拎了那一堆行李,回自己在市区的公寓去。

白纸黑字的合同后来被送回公司,盖了公章要他亲自去取。他随口不耐烦地拒绝,临时改成了同城快递。

在年会前他从没在公司露过面,早超过了和傅梵瑛约定的一周期限,也毫不在意。不在公司打照面,也省了和傅逾明当着面针锋相对。对方巴不得他不要出现抢自己的风头,这刚好也正中他下怀。

傅凌清将聘书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自己又窝进被子里,轻车熟路地将手机开了免打扰,沉沉地睡过去。

他做了个梦。

梦回时以为自己惊醒,睁眼却发现自己重回了冰河湖边。身边是沉湎于美景中的宋屿安,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曾问他,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能再以鼓手的身份,重新回到舞台上演出。

宋屿安说一把年纪,脚踏实地比搭建一个空中楼阁的梦想更切实际。

他的话被生活打磨得不再锋利,可眼里的光不会说谎。他肩上背负的东西化为冷雨强行把自己浇熄,可最深处的那团火明明灭灭,却总是倔强着摇曳,不肯就这样消失。

那团冷雨里有沈乔予、有宋屿宁,或许还有其他别的什么,远比他所知道的多上许多。只是现在沈乔予已然退场,或许如果自己再用点力,就可以让他眼里倔强坚持着不肯完全熄灭的那点光重燃。

梵亚这么大,总有一个舞台能搭给宋屿安。哪怕他刚进入公司的力量,搭起的舞台也许不够大、观众也不够多。

他只是在冰河湖边眨个眼的功夫,再睁眼已是自家的后花园。眼前是那个为了他而徒然担心的温容漪,自我做着困兽之斗,害怕他在家里因她而得不到重视,没有地位、饱受欺负,在无尽的自我鞭挞和自责中反复煎熬。

温容漪握着他的手,要他变强,比傅逾明更强,却不是为了自己。

画面开始闪回,他左手是宋屿安,右手是温容漪,面前是笑得一脸得意的傅逾明。

这次是真的惊醒,黑压压的天花板,在没有一点光亮的房间里,压得他喘不上气。

额头铺满冷汗,他摸起手机。

灯光亮起,凌晨三点。他重新躺回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再次入睡,只好起身,坐到了电脑前,打开了久违的修图软件。

依照习惯检查邮箱,发现一封来自国外的新邮件。接收了文件,是和宋屿安在漫天极光下的接吻照。

来得真是时候,刚刚因噩梦催生的心悸,一下得到了缓和。他将那张照片仔细裁剪成适合做屏保的尺寸,一键更新。

又熬夜修完了冰岛第二日行程的照片,傅凌清关机,决定明天就走马上任,在梵亚认真地上这一遭班。

他将揉成一团的合同从垃圾桶里捞出来,铺展上面的褶皱,压在一本厚书下面。

距离再次醒来,还可以再睡两个半小时。他重新缩回被子里,一脸餍足,再次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