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温柔崩坏>第48章 冷酷的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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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景认为你需要休息,你也这么认为么?”

  天赐回答道:“不,我不这么认为,机器人不需要休息。”

  “那为什么你从没有亲眼见过‘壁凹’?”

  “……少爷好心,觉得我需要休息。”

  “杭景涉足机器人学这么多年,仅仅是好心,就能忘记机器人的常识么?”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您这个问题。”

  “没有关系。你是否认为,你作为机器人,有必要对主人的忘记做出提醒呢?”

  “……如果这种忘记会给主人带去负面影响,那么我将会做出提醒。”

  贺庭似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至少你还是很清醒的。那么试想一下吧,你的主人忘记了壁凹的存在,他显然已经成为了习惯。而在他即将进入的机器人学研究院里,为了观测到更多的数据,产生新的灵感,大多数人都倾向于配备机器人仆从。

  “如果有一天,他与同事聚会,当不需要机器人仆从服务的时候——当然这个仆从可能是你,也可能是其他某个机器人,他却忘记命令仆从进入壁凹,你觉得他会受到他人的嘲笑而受到伤害么?”

  “……是的,少爷会因此受到伤害。”

  “错了。”贺庭厉声道,“你的少爷不会因此受到伤害,因为一个机器人会知道自己的本分,不用做任何吩咐,它便会自觉进入壁凹了。你说呢?”

  “……是。”

  “很好。”贺庭淡淡夸了一声后,窗帘动了起来,重新阖上,将那墙角挡得严严实实,接着,走向料理台,为自己泡了一杯茶,在餐桌边坐下了。

  茶叶杯里蒸腾的雾气裹挟着清香,他的视线穿过那雾蒙蒙的水汽,落在了桌面上杭景的衣服上。那视线似乎还要更具有穿透力一点,似乎深入了衣衫内部,看清了里头那个椭球体。

  他看了很久,直到茶叶的翻腾停止,雾气沉默,他端起杯喝了一口,然后一抬手,便将那件衣服揭开了,一个冰冷的、毫无声息的正子脑便出现在他眼前。

  贺庭的目光似乎满满弥散了,虚虚实实,似将那正子脑包裹了起来,又似乎落在了虚无的空气中。

  直到卧室门被拉开,贺庭神色收敛。

  杭景揉着眼睛,睡意朦胧地走出来,他没想到在客厅的不是天赐,就那么几乎赤身地走出来,见到来人后,被吓了一跳,顿时清醒,急忙又退回卧室,匆匆换上衣服。

  再走出去时,他先是环视了一番,拧眉道:“天赐呢?”

  “我们接下来的讨论你也不想被机器人听见吧,我请他先回去了。”贺庭说着,屈指敲了敲桌面,二人一同看向桌子上的正子脑。杭景也眉头微蹙,接受了贺庭的解释。

  “你怎么会有进门的权限?”杭景又问。

  “抱歉,”贺庭说,“我以为你是为了和我探讨机器人学才预订了这里,便自作主张向工作人员申请了权限——这里有我一位相识,但没想到你……”视线下移,落在杭景无法遮掩的脖颈上,那里有两个吻痕。贺庭暧昧不明地笑了笑,“没想到你会与机器人做爱。”

  他说得直白,但杭景也不怎么尴尬,他不觉得有什么丢脸的,反而是贺庭私自闯入、还叫天赐离开,让他恼火。但果真如古老谚语所言“拿人手软”,正子脑PB03-0514还沉默地驻留在眼前,散发着无穷的诱惑,杭景也不好多说什么。

  “您不用尴尬。”贺庭起身,提杭景拉开椅子,“比起您的父亲,可能我更能理解您。实不相瞒,我也曾为0514着迷过,甚至我还想过,机器人换个皮囊就能继续存在,人类却为什么不能永生呢?那样我就永远可以占有0514的可爱。

  “但没想到,0514反倒先一步冻结了。说来奇怪,我并不感到悲伤,反而有种清醒与醒悟。那时候我想明白了一个问题,现在我把这个问题分享给您。”贺庭面含笑意地看了PB03-0514正子脑一眼,问道:“您觉得机器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又来了。那种话里有话的感觉又来了。杭景直觉中一直认为贺庭还有不少重要的内容还没有揭开,就像杭景从没有相信,贺庭赠与一颗正子脑,仅仅是为了那莫名其妙的“爱”。

  他皱眉道:“机器人存在的意义只有机器人本身才有资格回答吧。”

  “那您会向一张椅子、一张桌子询问,它们存在的意义么?”

  “您的类比恐怕不太恰当。”

  “为什么?”贺庭似微微困惑,“人类是椅子、桌子的占有者,同样也是机器人的。人类是它们的主人,为什么不能评判它们存在的意义?”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在杭景面前如此直白地展露对机器人偏见与恶意,杭景忍不住冷笑一声:“照您这么说,那我该向谁询问,人类存在的意义呢?”

  贺庭一愣,目光很快锐利起来。

  “您怎么知道人类不是某个更高级文明的附庸?他们控制着我们,我们甚至都看不到他们的存在,即使不存在这种更高级的文明,那人类也不过是宇宙法则的产物,人类和机器人又有什么不同?”

  贺庭思索一瞬,笑了,“早就听闻您总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总算是切身体会到了。那么就让我先暂时接受您的观点吧。就算在您的观点之下,机器人与人类也同样有天差地别——

  “在进一步阐述我的想法之前,我想先问一句,您对您的机器人保姆显然有着深厚的感情,我们此番只是客观讨论一个问题,您认可这一点么?”

  杭景点了点下巴。

  “那好,我就继续说下去了,如果有冒犯之处,还希望您可以保持客观,明白那也仅仅只是我的一点思考。”贺庭继续说道:“不管物理条件,也不管精神活动,但从存在的角度,无论给出怎样的条件,机器人与人类都有着本质的区别。人类是一个永远在向前发展的生物,如果有你所说的更高级的文明,那么那就是人类的下一个航向。

  “即使我们也同样是被另一种存在创造出来,我们存在也就存在了。甚至如果我们能够发展到更高级文明的地步,那么人类将永存,而机器人——不过是个中间产物罢了。”

  中间产物……

  多么傲慢又冷酷的定义。

  虽说是“客观探讨”,可还是很讨厌这个人啊。

  杭景突然想起来,贺庭曾对他说过,“机器人的价值只在正子脑”,和所谓的“中间产物”是一回事吗?那么它们是什么过程的中间产物呢?

  杭景抬头看了看贺庭,对方目光很温和,甚至带着淡淡的鼓励,他突然预感到,贺庭正等着他问呢?只要他问出来——机器人是哪个过程的中间产物呢?

  贺庭就会回答他了。这个人来这里的真实目的或许就会揭开了。

  但杭景不想问。

  或许对99%的人类来说,机器人学的研究就是为了给人类更好的服务,但对于杭景来说,机器人学却是为了机器人本身的发展。

  作为一个人类,或许,他的想法偏激、扭曲、荒诞,可是他改不了啊。

  他不能接受天赐只是个中间产物,也不认可天赐只是个中间产物。

  哪怕被调整、被控制、被束缚,天赐依旧是个独立的、有血有肉、有情绪有情感的个体。

  他没有问出来。而是扫视了一下料理台,发现早餐已经备好。他走过去,发现料理台的早餐是两人份。

  煎蛋是两只对望的小兔子。

  杭景看着这两份早餐,看了一会儿,他感觉到有一道视线这盯着他的背后,他说:“您用过饭了么?没有的话,这里也没有备您的早餐,您请离开吧。”

  “您不准备与我继续讨论了?”

  “是的。我没法保持客观地与您探讨。同时,即使我说出了我自认为客观的想法,也会被您认定为主观的。”

  “看来我的发言还是冒犯了您,我为您向您道歉。接下来就不打扰了,我即将返程机器人研究院,我在那里等您——如果您对0514有什么研究发现,请不吝分享,我一直尝试看清一颗正子脑冻结之后所保存的信息,但无论召集多么杰出的机器人学家,那里始终是一团迷雾。但或许有一天,您可以驱散那团迷雾。”

  贺庭深深地看了一眼那颗椭球体,道:“另外,我还想告诉您,我提供的这台扫描仪,同样适用于04代正子脑——如果您有一天改变了主意……想看看你的机器人保姆……人总是会变的,不是吗?”

  最后贺庭微微鞠躬,向杭景告辞,离开之前,他看了一眼墙角,清晨的微风从窗户里吹来,窗帘晃动着,无声无息,掩盖着一些无人知晓的思绪。

  杭景端起两份早餐,一份放在自己对面,一份留给自己,看到那两只小兔子,他就知道,这不是为了贺庭准备的,那是给天赐自己准备,即使他不需要食物,即使他吃进肚子的食物进入胃袋后还能保持最初的新鲜,可天赐还是想和他一起用早餐。

  在一种淡淡的荒凉感之中,杭景为此感到一丝慰藉。用完早餐,他仰靠在沙发上,回想着贺庭说的话,他已开始领悟:他的父亲,以及这位贺先生,正在酝酿着某项计划,无论是机器人,还是他自己,都将参与其中。

  就这么过去了半个小时,杭景发现自己开始想念天赐。昨夜的欢爱留下的痕迹还像呼吸与脉搏一样跳动着,扣击着心脏,他没有犹豫,发出讯息让天赐回来。

  落地窗的窗帘又动了动,杭景没有察觉。

  又过了少许片刻,窗帘大幅摆动起来,杭景一惊,随即瞪大了眼睛。

  天赐从中出现,杭景愣了好久,什么也没问,跳下沙发,一把将窗帘扯开,墙角的“壁凹”直白地显露出来,杭景明白了一切。

  天赐平静地望着他,神色没有一丝波动,那么镇定,那么从容。

  可杭景觉得铺天盖地的屈辱和委屈将自己淹没,他的眼尾瞬间就通红。

  真是太过分了。他想。他真讨厌那个虚伪的人类。比讨厌父亲还要讨厌他。

  “壁凹”是个什么东西,他几乎完全忘了,可在这一瞬他想起来,机器人学启蒙课程中的讲师,曾那般冷漠地说过:“不是像一个平民应该在平民区,也不是像一只狗需要狗笼,而是像一只碗,需要碗柜;像一件衣服,需要衣柜,当不需要机器人的时候,它们就该在壁凹之中,一切都在正确的位置,秩序才能得到保障。”

  可天地那么大,为什么只有壁凹才是机器人应该在的位置?

  杭景走到天赐跟前,踮脚吻他,机器人条件反射似的闪躲,杭景却伸手狠狠推了一把,把机器人推到墙壁上,揪住他领口,再度吻上去,凶狠近乎撕咬。

  在逃避无用后,机器人的欲望不受控地暴露出来,挣扎着回应,回应中挣扎,天赐在多重矛盾中静静悄悄地崩坏着,他就像一块裹着火的冰,一面像要把他吃进肚子里,一面又像是犯了滔天的罪过。

  杭景为了他的克制与本能而欣喜,在此后数不清的性爱中,他坚信着他和他的机器人终究会重新相爱,却不知道,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天赐越来越多次地主动走进壁凹。

  但也只有这个机器人自己知道,他依旧没能像一个合格的机器人那样,视进入壁凹为本分,他只是借用这样一种面壁的方式,在自我惩戒着,惩戒一个机器人不该有的贪嗔痴。

  这些,都奠定了他们往后许多年里的相处基调。直至全部矛盾爆发撕毁一切的时刻。

  ——

  这一年初秋,杭景通过了联邦的研究院选拔考试,成为亚洲机器人学研究院的一名新生。他的世界被打开,曾经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数个谜团,在这里逐渐揭开面纱。

  这个被他视为学术圣殿的地方,张开了它本质的獠牙,他终于知道了母亲、父亲,知道了“中间产物”、“三大法则”,知道了天赐、他自己。这世界。

  他曾想把这一段时间定义为“爱意的新生”,最终却发现是“人生的颠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