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流挤着上车, 又拥着下车,人多声杂,两人中间就隔着几米的距离, 却转眼就能跟丢。要不是戚闵行个子高,下地铁的时候,就看不见白思年了。
远远把人送到家楼下, 他折返回去取车。咖啡馆路边是临时停车点, 回去的时候收获了一张罚单。他和白思年最近似乎是有点触霉头, 一见面就发生些不好的事儿。
罚都罚了, 戚闵行上车干脆点了烟, 手搭在窗户上,看着烟头燃, 闻闻味儿就行。这两个月他心态变了许多。就这么守着白思年,也挺好的。
结婚证就是个空壳, 他想守着白思年,有这证也行,没这证也罢, 只要白思年偶尔能见见他, 就挺好的。
以后的事情, 徐徐图之。
就是怕没了这个空壳,白思年就跟这燃烧的烟一样,倏忽消失, 让他看不见,摸不着。
烟燃完了, 戚闵行关上车窗, 车内气温回升,他握了握刚刚被冷风吹僵的手指, 开车赶往机场。
白思年不需要的物质生活,不代表他可以不提供。
他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把离开公司一个月落下的事儿做平,除了晚上抽两分钟给白思年打个视频,几乎没有休息时间。
他的盘子铺太大,现金流吃紧,每一个项目的运转都是刚刚好,需要等两个月,政府和其他合作公司的资金到位,才能松一口气。
步子确实迈太大了。
学校的事情经他出面交涉以后,暂时压下。当地政府明里暗里的意思是有人施压,如果一开始他能上下打通,说不定还能拦一拦,现在已经规定已经落到教育部下发的发展要求里,他们也只能照做。
这学校的建立是势在必行,只是怎么建,用地占比,资金占比,还有商榷的余地。
秦理为这事儿急得上火,嘴角燎了好几个大泡。总不能辛苦半天,为别人做嫁衣。
相比之下,戚闵行淡定得多,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白思年这边打算降低一个学校的档次,重新申请,以他现在的条件来说问题不大。
他正在准备资料,忽然接到老年大学的电话——白父晕倒了。
白思年脑子像什么东西蒙住,过了半分钟,才抓起钥匙往学校赶。
现在正是晚高峰,不好打车,叫车也难,白思年坐了一段地铁,赶到时白父已经醒来。
“换季感冒,还被气着了,没什么事儿。”白父的同学给白思年解释。
白思年先看了看白父,又和医生确定真的没事儿,才问:“怎么会被气到?“
在白思年的记忆中,父亲从不生气,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能把事放一放,想清楚了再说。
“他咯。”白父暂时还不宜说话,旁边人向白思年使了个眼色。
角落还坐了一个男人,衬衫洗得发黄,领子已经塌下去,下摆扎进黑色西装裤里面,西装裤也是十几年前的款式,脚底的皮鞋磨出划痕。露出一截晒得黝黑的小腿,肤色和渔村本地人差不多。
一看就是早年间落魄的知识分子,勉力维持自己的自尊心和清高,但收效甚微。
白父身边的朋友同事算不上大富大贵,但绝没有这样拧巴贫穷的人,白思年走到那人面前,“咱们出去聊聊。”
白思年今年24岁,挺拔俊朗,就像一株正在开枝散叶的树,庇佑保护树下的人。男人衰老落魄,如枯死的草。
男人眼里的嫉妒浓烈得堪称怨毒,“大家都是老师,你们有没有一点师徳良心!看着一学校的孩子没有书读,你对得起这句”老师“吗?!”
男人无差别的扫射在场的人,里面都是高校老师退休后组建的老年大学学生,一辈人受人尊敬,都不愿搭理这无赖。
对白思年道:“把这人带走吧。”
白思年想着这男人骂了这么多人,偏偏白父气得最严重,多半也是和自己家有关,容不得男人继续在场胡闹。拽着男人的胳膊,就给拖了出来。
白思年虽然瘦,也是个成年男人,对付一小老头绰绰有余,他心里憋着气,故意走的快,松开时男人没站稳,摔倒在地上。
“你是谁?”白思年问。
男人爬起来,整理自己塌下去的衣领,“东来镇第一中学老师,赵岭峰。”
东来镇,渔村的名字。
戚闵行又给他惹了个大麻烦。
“你来干什么?”
距离三个月的离婚约定还有一个月截止,白思年首先想到的,就是戚闵行又在算计他什么,想要出尔反尔。
“我来干什么?我来阻止你们赚黑心钱,这么多孩子,都指着这一个学校上学,你们来以后说合并就合并,你知不知道他们上学多不容易,再搬到隔壁村子去上学,他们根本负担不起住校的生孩子,你们是赚到钱了,这些孩子生来就该在海边打渔一辈子吗?”
白思年听的一知半解,猜了个大概,“这是开发区政府的问题,你来找我们也没用。”
“我不管,你和负责开发那个公司的老板是两口子,我找不到他,只能来找你,只要我在,就不准关学校,你别说什么不关你的事儿,你们两口子的事情,谁能不管谁。”
赵岭峰几乎除了衣服,其余也装不出来为人师表的样子,一味胡搅蛮缠,“我不好过,你们也别想躲,我知道你爸妈之前工作的学校,也知道你们家在哪儿,这事不解决,我天天在你家楼下耗着,现在学校不上课了,我有的是时间。”
白思年在心里暗暗埋怨戚闵行这个祸星,狠辣自私就罢了,关停别人的学校,连累他也一起挨骂,天天干这些也不怕损阴德。
对这个气晕父亲的老男人也没什么好脾气,只能说狗咬狗,管他什么事儿。
他掏出手机,重新播放男人威胁的话语,“我知道你们家在哪儿….”
“你知不知道,把这份录音交到警察局,你会被拘留几天?”
白思年按灭手机,“我和你口中的那位老板,已经准备离婚了,他的事儿我管不着,你也别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再看见你骚扰我的家人,别怪我不客气,这次就看在你也是为了孩子的份上,放你一马。”
赵岭峰想去抢白思年的手机,医院保安立即围上来,不知谁碰了他胳膊一下,他捂着胳膊大叫,“疼疼疼疼!我受伤了,谁刚刚打我了!?”
摆明了是要碰瓷儿。估计之前没被赶出医院,用的也是这招。
白思年已经按下110。
赵岭峰还在他面前,大喊大叫,手舞足蹈。
“啊——”
一声惨叫。
赵岭峰跪倒在白思年面前,上身不稳,要不是白思年退得快,赵岭峰得趴到他腿上。
戚闵行就在他背后站着,“赵老师,你是不是有点过于肆无忌惮了?”
赵岭峰疼的说不出话来,戚闵行踹在他膝盖弯那一脚,是用足了力的,他年老疏松的骨头,哪里经得住戚闵行的一脚。
“我是不是对你太仁慈了。”戚闵行又补了一脚。
直接听到咔嚓的脆响。
旁边一个年纪小的保安跟着一抖,年纪大些的,眼里露出大快人心笑意。
“够了!”白思年到底不忍心看一个大活人被如此折磨。
戚闵行没再动作,似乎是晃了一下神儿,对保安道:“把他送去急诊,检查费用直接给我,然后送去警局。”
“年年,把你刚刚的录音给我。”
戚闵行身后跟着的像是律师,他早就打算好了今天要跟人动真格的,律师都准备好了。
又暴躁…..又理性…..
在美国揍Jessica的时候没做好万全准备,专挑疼的地儿下手,但是不把人打出事儿。今天有备而来,冲着把人打瘸去。
白思年都不知道怎么说他,把手机递了过去。
戚闵行手上青筋暴起,整条小臂的肌肉都是绷紧的,手机差点从他手上滑下去,按了两次解锁键,才想起来问白思年,“你没录入我的面容解锁,密码多少?”
白思年奇怪地看着他,解了手机的锁。
赵岭峰那种人,自己都不会和他较真,何况是戚闵行。他今天打人就已经不是他的风格了,怎会激动到手机都拿不稳。
处理好后,保安和医护都走了,律师跟着赵岭峰去警局,戚闵行开口道:“我可以去看看爸爸吗?”
“他没事了。”
“那就好。”戚闵行泄了气,靠在医院的墙壁上。
他只穿了里头的黑色衬衫,外套都没套,皮鞋上粘了水渍,连带裤腿也没能幸免。大概是听到消息后,从东来镇赶到飞机场,又直接过来的。
从白思年接到电话到现在也就两个多小时,晚高峰他在市内通行都耽误了挺久,不知道戚闵行又显了什么神通,只晚他一步到的。
就算今天戚闵行不来,他也能一个人解决了赵岭峰,无非是多费点时间。
“你不用那么着急赶来。”
“得快点,这次,你总不能说,不关我的事儿了。”戚闵行笑了,笑得心事重重,“机会难得。”
“啊,我不是说惹麻烦很好,我是怕你受欺负。”
“赵岭峰能欺负我什么。”
“他人欺负不了你,我怕你一心软,糊涂答应他什么条件。”
“我又做不了主,不会瞎承诺。”
“你做不了公司的主,能做我的主啊,你随便一说,我大概还真的拒绝不了。”
白思年嗤笑一声,没做评论。
这话,倒也不完全是假的,现在的戚闵行,对他是言听计从,都到病房门口了,自己不让他进,他就真不进。
“白思年,你爸叫你进来。”病房里有人喊。
白思年诶的应了一声,对戚闵行道:“你走吧,处理好你自己的事,别发生第二次了。”
“明白,你能不能给我拍一张爸的照片,我还是有点担心。”
白思年点头,“你别忘了,还有一个月。”
戚闵行沉默不语。
白思年推门进去,白父半靠在床头,似乎恢复过来一点,就是脸色很差。
高血压不是病,但可引发的病症太多,白思年看着就难受。
“人送走了?”白父说话声音小,虚弱得可怜。
“对。”白思年没说是怎么送走的。
“怎么回事儿?”
“就是戚闵行那个开发案,要把他们镇上的学校关停,合并到隔壁村的学校里,他是学校的老师,来这儿闹呢。”
白父摇头,“没这么简单,我想了一下,我是小戚的岳父,这事儿没什么人知道,他不仅知道 ,还千里迢迢找到这儿来,我退休还不到半年,我的老同事知道我在这儿的都不多,怕是没那么单纯,多半,是来找你的。”
刚刚着急白父的病情,白思年没想那么多,被一提点,也反应过来不对。
赵岭峰不找他,反而找到他父亲,说明背后指使他的人,也知道自己和戚闵行婚姻岌岌可危。
“没事,爸,对方也不敢怎么着,最多就是闹一闹。”
白父又摇头,“恐怕不只是闹一闹,闹多了惹人心烦,吓到你妈妈怎么办,这事儿还是得想办法处理一下。”
“这么惦记我妈你就陪她去买菜呗,非大早上来上什么老年大学。”
“我不爱去那菜市场,吵吵嚷嚷的,你妈最爱去,我俩说不到一块。”白父闲扯两句,“你和小戚的离婚,赶紧办下来,这事儿也商量一下,怎么解决,晚上你先别提,我来和你妈说,让她这两天别单独出门了。”
“行,知道了。您真没事儿了?”
白父拍了拍胸口,“没事,回家吧。得回家看着点你妈才行。”
白思年撇嘴,他对婚姻的理想主义也算是从小培养,从娃娃抓起了。
当晚,白思年时隔半年,主动给戚闵行打了一个电话。
戚闵行声音有点冷,“喂。”
白思年一股火气就窜起来,跟谁拽呢!
没好气道:“我。”
“年年!”戚闵行先笑了会儿,才接着说,“光看号码,还以为是诈骗呢。”
他从来没抱着白思年会主动给他打电话的期待。
“今天的事儿,你打算怎么办。”
“这事儿有点复杂,我能不能明天当面和你说?”
白思年:“你这些套路对我来说没用。”
戚闵行心想小孩长大了,是不好骗了,坦诚道:“好吧,是有私心,不过只占30%,主要原因还是,这个事儿当面说更清楚一点。”
“上次的咖啡馆,明天上午。”
“好。”
挂了电话,白思年走到窗户前,心中万念齐飞。
他不知道这算是放下,还是念旧。
在美国那一个月,他恨不得戚闵行原地消失,最好连过去的痕迹都抹掉,最好电视剧里的狗血桥段都发生在自己身上,戚闵行得癌症命不久矣,或者自己失忆,记得所有事所有人,唯独忘了戚闵行。
不过两个月时间,他已经能和戚闵行约好第二天见面的时间了。
是恨也淡了,爱也没了,就剩一种熟悉,和避不开的,对他的注视。至于这是为什么,白思年也不清楚。
这点距离还不够,他需要远的距离,听不到戚闵行的声音,见不到他的人,没有这些乱七八糟,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他才能真正的,重获自由。
窗外飘起了白色的雪粒,不一会就变成了雪片,洋洋洒洒地落下来,在昏暗的路灯下,跌进花坛的泥里,消失不见 。
表面上看不见痕迹,泥土却是真实的湿了许多。
白思年第一次感受到了冬天萧瑟和孤寂,万籁俱静,若是身旁有人,他的呼吸声都能鼓动耳膜。
他的人生一直都是夏天,现在也算四季齐全。
“妈,我羽绒服在哪儿呢?”
“你屋衣柜的顶上。“
白思年垫脚拿下来,外面的真空口袋上都积了一层灰,里面的衣服倒是干干净净的,等它自己膨胀一会,白思年就套上。
肩膀那里有点紧,袖口也有些短,缩到手腕上了,只能敞着穿。
这是他大学时的衣服,毕业后戚闵行会在换季之前就让各大品牌把衣服准备好,给他挑一些,也让他自己挑一些,从郊区别墅出来的时候,他没带走。
他脱下来看,这衣服时M码的。
现在的衣服是L的。
大概是被戚闵行强行拉着健身,他的肩膀后来又长开了些。
是什么时候衣服换了码数呢,他都没注意到。只是戚闵行给他挑的衣服,穿着都合适。
这场雪下得突然,凌晨就收到气象局发布的降温预警,白思年还没来得及买羽绒服,只能穿着短的去赴约。
这次戚闵行没在店里等,在地铁口碰见时,就脱下自己的围巾,围在白思年脖子上,“怪我。今年忘了给你准备衣服。”
围巾上还残留着戚闵行的体温,和淡淡的木质香调。
白思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温度勾起了他在海岛时的回忆,被迫体温交融的日子。
“不冷。”他把围巾取下来还给戚闵行。
戚闵行搭在小臂上,没坚持给他。
“走吧。”白思年说。
“哪里人多,有点吵,今天去个别的地方好吗?”
白思年一眼就看穿他在想什么,这人做事情就喜欢两不耽误,“你开车来的吗?”
戚闵行终于敞亮地笑了下,“就在路边,走吧。”
“那就在车里谈吧,安静。”
戚闵行没来得及收回的笑容僵在脸上,勉强道:“听你的。”
后座果然放了一大束红玫瑰,不是全国直男审美批发包装,而是用做旧的报纸包裹,配了低饱和度色调的花,周边用干花点缀,充满了文艺气息。
这花和戚闵行第一次送他的一模一样。花束中间的卡片都没变。
当时那张卡片上写这法语的很高兴遇见你。
白思年看不懂,回去还查了半天。
当初那束花可能是戚闵行的套路,现在做出个一模一样的,诶,难为他还记得。白思年自己都快忘了。
“没人了,说吧。”
戚闵行期待的眼神落空。
“我是想求你帮我一个忙。”戚闵行说的诚恳。
白思年不太相信,“我?”
“嗯,你知道,开发案出了一点小问题,一开始是没规划学校的,在美国那一个月,我没盯着,让人钻了空子,逼着我们不得不把学校也纳入规划里面,但是我们国家对学校的要求很高,纳入规划以后,资金势必流向这边,那其他的项目就无法按时动工,政府会找别人来接手,我的公司也会赔一大笔赔偿金,我这么说,明白吗?”
白思年点头,“你想要我做什么?”
“学校一定是要重建的,但是我不打算挪用再多资金,当成公益项目去做,现在已经联系了不少化学能源公司有这个意向,他们嘛,有钱,但是没文化,做点公益宣传一下企业形象,不过只是学校的建设,能吸纳的公益资源不多,我想你能帮我,以学校名义,建一个艺术展馆,一来是可以提升学校周边的设施配置,满足要求,二来,作为一个景点,开发出来后也能持续运营,是个增长点。也可以缓解公司的现金流,这一块我不懂,再找人也麻烦,你从小在艺术圈子里浸润,做事儿应该不难。”
这一长串话听的白思年没转过弯来,“等于是,别人想利用学校这事儿,占用你公司的资金,然后抢你的项目,你就转手,从别人口袋里掏钱,帮你建设学校?又满足要求,又保住你公司的资金,不至于影响其他项目,然后你的公司再通过办学校,博个好名声?”
“聪明,”戚闵行曲起指节,剐了一下白思年的脸蛋,“投公益的公司也得了好处啊,他们想要名声,我就给他。”
白思年后知后觉摸上自己的脸,这亲昵劲儿太过熟悉,脑子反应过来了,身体都没反应过来。
被划过的地方痒痒的,心里涌起一股酸涩。
“对不起,我,习惯了。”戚闵行语速都慢下去。
白思年心中想要离开的念头愈发浓烈,他心软又记仇,总是无意识地纵容戚闵行的靠近,又唾弃自己没出息。
“你倒是想得挺美,什么都要了,用别人的钱办自己的事儿,连做事儿的我,都是白嫖的。”
“后面半句错了,你再看看礼物好不好?”
玫瑰花被举到白思年面前,露出下面压着的一叠装订好的白纸。
车窗外大雪飞扬,簌簌落下,玫瑰艳红似火,点燃戚闵行眼里小小的光亮,眼尾上翘,有点熟悉的风流,被嘴角紧张的笑意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