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沈知寒接到乾元的工作人员打来的电话。
他送去参加拍卖的几件珠宝都已经完成鉴定和估值,工作人员问他什么时候方便签合同。
“今天就可以。”沈知寒说。
“您有空来一趟吗,或者我带着合同去找您。”
“没关系,我过去吧。”
于是两人约好上午十点半,沈知寒看了眼时间,起身去换衣服。
他工作上的事之前都由段珣一手操办,包括他的品牌建设、还有和其他合作方的沟通,而他自己只需要安心当一个设计师就好。这次送作品去参加拍卖也是,除了最开始挑选作品是他亲力亲为,后面的事他什么都没有管过,也没有和任何乾元的工作人员对接过。
今天这个电话,恐怕是赵溪在段珣的授意下让工作人员联系他的。
沈知寒想当一个艺术家的时候,段珣为他建造象牙塔,让他无忧无虑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现在沈知寒想要独立,段珣也尊重他的意愿,不着痕迹地安排他接触设计之外的工作。
这种十几年如一日小心翼翼的呵护和尊重,沈知寒在离开段珣的第二天忽然有了从前没有过的体会。
沈知寒按约定时间来到乾元,赵溪亲自在楼下等他。
“段总今天不在吗?”沈知寒问。
“段总今天没来,可能有别的事忙。”赵溪回答。
沈知寒点点头:“唔。”
——有什么事忙,多半是知道沈知寒不想见他,所以不敢露面。
两人来到一间会客厅,赵溪的助理带着电脑在那里等,这次沈知寒送了五件作品到乾元,两件参加慈善义拍,三件参加之后的珠宝专场拍卖。
“今天请你来主要是商定一下这几件作品的保留价,没问题的话我们就可以签订拍卖委托合同了。”赵溪说。
沈知寒有点惊讶:“这五件全都通过审核了吗?”
赵溪点头:“是的。”
虽然沈知寒之前没有参加过拍卖,但也知道并不是所有送拍的东西都有机会走到最后的拍卖台,有时甚至是百里挑一的严苛。所以他特意多送了一件,想着最后能有一件或两件入选就很好了。
看出他想什么,赵溪补充说:“评估鉴定都是专门的人做的,段总特意嘱咐过不要提起他和你的关系。”
也就是说,这其中没有水分。
沈知寒稍微放下心来。
“我们综合了几位估价师给的价格,还有近一两年同类型拍品的拍卖成交价,得到这份估价。”赵溪把电脑屏幕转向沈知寒,公事公办地说,“和您一开始给我们的报价相差不多,您看还有没有其他意见。”
电脑屏幕上的表格详细列出了沈知寒每件作品的名称、信息和估价区间,还有建议起拍价和建议流拍价,如赵溪所言,跟沈知寒自己的心理价差不多。
别的不讲,沈知寒对各种宝石和珠宝首饰的价格如数家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这条项链和这枚胸针就不设保留价了,拍到多少都可以。”沈知寒指指屏幕说。
胸针是贺霆选的,项链是他自己选的,都是十几万的小东西,送去参加慈善义拍。
“这几件……”沈知寒看着其他三件准备参加商业拍卖的首饰,仔细想了想,说,“也不设保留价了。”
赵溪愣了一下:“可是……”
“没关系。”
送拍的三件作品都是沈知寒精挑细选、自己十分满意和喜欢的,如果连它们都不被市场看好,那么说明他还不适合进入高级珠宝市场。
赵溪大约明白了沈知寒的意思,点点头说:“好,我知道了。那起拍价?”
“就按表格里的参考价吧。”
“好的。”
赵溪拿起电脑,很快便改好合同,让助理打印出来拿给沈知寒:“这是合同您看一下。”
尽管知道段珣的公司不会对自己不利,沈知寒还是仔细确认了合同,说:“没有问题。”
“这几个地方需要签字。”
“好。”
两份合同都签完,赵溪对沈知寒伸出手:“第一次合作。感谢您对乾元的信任。”
沈知寒和她握一握手,说:“不客气。也辛苦你们。”
咚咚咚,门边探进来一个脑袋。
程景文一副闲散样子,笑眯眯问:“快到饭点了,二位谈得怎么样?”
沈知寒和赵溪一起转头看过去,赵溪说:“程总。”
沈知寒也打招呼:“景文哥。”
“合同签完了吗?”
“签完了。”
程景文点点头:“没事,我就是来看看你们吃饭了没,没吃的话一起吧。”
赵溪看看程景文又看看沈知寒,察言观色道:“我中午约了倩倩,就不去了。”
程景文没多勉强:“那好吧。”说完对沈知寒招招手,说:“走吧知寒。”
沈知寒中午没有别的安排,赵溪在这里,也不好拒绝程景文。他起身向赵溪道别,随程景文离开会客室。
程景文带沈知寒到公司附近一家茶餐厅,午餐时间,一楼大堂人满为患。服务员领两人到二楼,周围勉强安静了些。落座之后,程景文随口说:“我和你哥上班的时候经常来这吃午餐。”
“我哥,”沈知寒略一迟疑,“今天没在吗?”
程景文耸耸肩:“谁知道呢。我上午忙别的事,也没注意他来没来。”
“哦。”
“不过我昨晚见他了。我们两个在附近喝咖啡,后来下雨他就走了。”程景文一边说,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知寒一眼,“你们两个住在一起,你不知道他去哪吗?”
沈知寒垂下眼帘:“我搬出来了。”
“哦?”程景文顿了顿,面露惊讶,“为什么?”
沉默片刻,沈知寒低低地说:“我有自己的家。”
程景文若有所思道:“我还以为是你哥准备结婚了,你为了避嫌才搬出来。”
沈知寒抬起头:“结婚?”
程景文笑笑:“不是真的结婚,是我猜的。毕竟你哥也三十多岁了。”
尽管程景文这么解释,沈知寒还是觉得刚才那句话听起来怪怪的。
为什么说“避嫌”,他知道什么吗?
服务生来上菜,打断二人的谈话。程景文一边替沈知寒烫碗筷,一边有意无意道:“你和你哥之间,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吧?”
平时的程景文总是一副笑眯眯的和善模样,看起来没有任何城府,但今天段珣不在,他似乎隐隐露出了机敏的锋芒。
一想毕竟是年纪轻轻就担任过某红血品牌亚太区CEO的人,怎么可能真的像表面上那样吊儿郎当?
沈知寒提起警惕,没有接话。
程景文无奈笑笑:“我没有想套你的话,我和你哥这么多年的朋友,真想知道什么就去问他了。”
沈知寒说:“我们两个什么都没有发生。”
“是么,但他昨天看起来很消沉,不像没事的样子。”程景文给自己和沈知寒倒了茶,说,“他高烧烧了一整天,连公司都没有来,昨晚我见他的时候,他脸色很难看,精神也不太好。”
“高烧……”沈知寒心里一咯噔,不自觉喃喃重复,“烧了一整天?”
段珣没有说。
汤韵也没有说。
“怎么会……”
程景文淡淡地说:“我让他早点回去休息,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我的。”
没有。
段珣不仅没有早点回去休息,还绕路去看沈知寒,又冒雨开车回家。
沈知寒皱起眉头:“他还好吗?”
程景文淡笑:“你是他弟弟,这话不该你来问我吧?”
沈知寒低下头,像被一根不那么尖锐的刺扎了一下,后知后觉感到钝痛。
菜上齐了,程景文点的都是沈知寒喜欢吃的东西,仿佛知道他的口味一样。
沈知寒很容易便能想到,程景文知道的不是自己的口味,而是段珣的口味。
“我以前不知道他有个弟弟,还总纳闷他为什么上学的时候一休息就回国,后来回了国又三天两头往美国跑。”程景文轻描淡写道,“从纽约到宁城,最快的航班十五个小时,他经常上完周五最后一节课走,周一上午又准时出现在教室。”
说完,他抬眼轻瞟沈知寒,唇角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我猜你对他的出现已经习以为常,从来没有在意过他为了见你一面,要花费三十多个小时在路上。”
“我……”
沈知寒张了张口,无法反驳。
段珣上大学那年他只有十岁,只知道每个周末小珣哥哥会回来陪他玩,从来没有想过哥哥是怎么回来的。
像程景文说的,他早就已经习惯段珣对他的宠爱和照顾,过去如此,现在仍然如此。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沈知寒低垂着睫毛,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程景文说,“按照段珣的性格,他恐怕永远不会告诉你这些,也不会告诉你他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生病的滋味有多不好受。”
沈知寒问:“这是他对你说的吗?”
程景文不置可否。
沈知寒直觉程景文对自己并不全是善意,与其说告知,不如说提醒和警示,段珣为自己付出多少,而自己又有多么自私和不懂事。
沈知寒心里不大舒服,语气也多了疏冷:“你对他那么了解,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他有一个弟弟?”
程景文明显愣怔了一瞬,无奈笑道:“他故意瞒着,我当然不会知道。你也知道你哥对你的保护已经到了严防死守的地步,所有出现在你身边的男人或女人,他都一视同仁当做潜在的敌人。他不告诉我,只能说明我在他心里还算有竞争力。”
论巧舌如簧,沈知寒不是程景文的对手。
但无论如何,沈知寒至少从程景文的话里得到一点有用的信息。
——段珣生病了,高烧烧了一天,没有告诉他。
“我知道了。”沈知寒说,“谢谢你对我说这些。”
也许没想到沈知寒这样认真道谢,程景文的表情浮上些许复杂,接着又恢复平时笑眯眯的样子:“不客气,都是自己人。”
吃过午饭,程景文要回公司,问沈知寒要不要一起走。
沈知寒摇摇头,说:“不了,我下午约了人谈事情。”
赵溪帮沈知寒联络了几家艺人工作室,准备和他们合作之后的艺人红毯造型,帮沈知寒的品牌做宣传。下午要见的是某位一线女星的造型师和商务经纪,这也是沈知寒第一次亲自出面去谈商务。
沈知寒现在没有私人助理,所以下午和自己品牌工作室的人一起去。
程景文饶有兴趣地打量他一眼,点点头赞许道:“第一次就合作姜嫣……加油啊。”
沈知寒听出这句话里的意味深长,问:“姜嫣怎么了吗?”
“听说眼光很高。——毕竟人家地位摆在那里。”
沈知寒想了想,说:“我知道了。”
记得赵溪提起姜嫣的时候,说这是靠段珣的面子拿下的合作,因为姜嫣第一部电影是乾元投资的。
赵溪不说沈知寒都快忘了,段珣名下不仅有拍卖公司,还有影视投资公司。只要他愿意,沈知寒设计的珠宝可以出现在演艺圈任何一个艺人身上。
但沈知寒没有让段珣这么干,只是借他的名字牵线搭桥。最后能谈成什么样,恐怕还是要看沈知寒自己。
与程景文分别后,沈知寒坐进车里,想了想,吩咐司机先回檀山。
段珣身体很好,平时很少生病,就算有个头疼脑热,一般吃两颗药就好了。
怎么会高烧烧一天……
沈知寒原本想看看段珣,但汽车越靠近檀山别墅,他心里越不安。
他现在应该做的是和段珣保持距离,不能再让叔叔阿姨为他们的事忧心难过。
可是话说回来,段珣是哥哥,关心自己的哥哥应该没关系……
司机的话打断沈知寒的挣扎:“少爷,开进去还是?”
沈知寒回过神,下意识地说:“不要进去,停在外面就好。”
汽车缓缓停下,沈知寒从车窗望出去,愈发近乡情怯。
他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想着要不要先在电话里问问,几次犹豫之后,车前出现管家刘伯的身影。
刘伯在监控里看见沈知寒的车来了又不进来,没敢惊动汤韵,自己先出来看。
沈知寒放下车窗,等着刘伯走近,说:“刘伯。”
“小少爷,您回来了。”
“我,”沈知寒顿了顿,“我哥在家吗?”
刘伯回答:“少爷上午出去了,还没有回来。”
“哦……”
沈知寒不知道该失落还是该松一口气,刘伯说段珣出门了,那想必段珣的身体没有太大的问题。
“听景文哥说他生病高烧,好一点了吗?”沈知寒问。
“昨天傍晚就退烧了,只是这次病来得急,医生说要静养一段时间。”
“那他怎么还出门?”
“他……”
刘伯面露难色,沈知寒看出他的欲言又止,明白段珣大约是在与父母赌气。
在段珣和汤韵之间,沈知寒恐怕比刘伯要为难一百倍。他打消进去的念头,说:“这段时间,麻烦你多照顾珣哥,让他注意身体,不要惹叔叔阿姨生气。也让阿姨多保重。”
刘伯疑惑:“您不进来坐坐吗?”
沈知寒摇头:“不了。不要告诉阿姨我来过。”
刘伯想了想,答应了:“好。我知道了。”
目送刘伯进去后,沈知寒吩咐司机掉头。刚驶离段家,手机上忽然弹出段珣的电话。
沈知寒指尖一顿,按下接听:“喂,哥。”
段珣的声音有些沙哑:“知寒,你回家了吗?”
沈知寒回头望去,身后的路面空空荡荡,段珣怎么会知道?
他故作镇定,说:“我,回来拿点东西,已经走了。”
段珣沉默了一下:“这样。”
沈知寒听出段珣语气里的失望,转移话题问:“你怎么不在家休息,身体好一点了吗?”
“我没事,已经好多了。”段珣说。
“为什么会突然发高烧?”
沈知寒问得突兀,段珣没有立刻回答,顿了顿反问:“谁告诉你的?”
看来他确实想瞒着自己。
沈知寒不免有些胸闷,问:“没有人告诉我,你就不打算说了吗?”
电话里又是一阵沉默。
半晌,段珣终于开口:“我怕你担心。我已经没事了。”
“可是从别人嘴里听说,我会更担心。”
段珣一滞:“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都到这种时候,段珣面对沈知寒的质问,依旧好声好气地哄着他。沈知寒自责又愧疚,语气也软了几分:“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没事,多休息就好。”
“真的吗,你没有骗我……”
“没有骗你。”
沈知寒稍微放下心来,段珣的医生应该比自己细致周到,只要不是血液病、肿瘤之类的大病,凭他多年缠绵病榻的经验,突然发烧的原因多半是劳累或感冒,只要静养就能慢慢恢复。
“你听医生的话,注意休息。”沈知寒叮嘱说,“工作的事先放一放,身体要紧。”
段珣答应:“好。”
“这几天饮食清淡一点,多喝温水。还有……不要再去我家了,”说到这里,沈知寒有点不自在,“那么远,开车很累。”
段珣沉默几秒:“嗯。”
电话到这里似乎应该挂断,但沈知寒有点不舍,犹豫了一下说:“下午我去见姜嫣的经纪人。”
段珣想了想:“需不需要我……”
他没有明说,但沈知寒听懂了他的意思:“不用,你安心休息。工作室的人会陪我去。”
“好。”段珣不多勉强,“有不好解决的事记得联系我。”
“嗯。”
这次终于没有话讲了。
沈知寒目光望出窗外,看着渐渐消失在身后的檀山,心里泛起淡淡的酸涩。
他垂下睫毛,说:“那我挂了。”
段珣说:“路上小心。”
“嗯。”沈知寒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哥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