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做。”◎

  方灵真的疯了。

  池屿赶到现场的时候, 脑海里只剩下这一句话。

  于瑶和小真根本招架不住发疯一般的方灵,小真是从方灵的手里才把于瑶救了出来,不然于瑶甚至觉得, 她今天可能, 会命丧于此。

  好不容易从方灵手里逃脱出来, 两个人连忙联系了保安, 早已下班的护士长和护理部主任接到消息也匆忙从家里赶了过来,却依旧拦不住方灵发疯, 将护士站里能砸的、不能砸的, 全部砸了一个遍。

  方灵故技重施, 不知道从哪里抓起一把剪刀, 抵在自己的脖子边上, 不让别人靠近。

  “把池屿那个不要脸的给老娘喊过来!现在!立刻!马上!”

  于瑶捂着被掐红了的脖子,吓得腿都在抖,四肢僵硬,仿佛不听使唤似的, 怎么也挪不开步伐。

  “他妈的池屿怎么还不来!被他妈的男人正操着呢是吗?!被/操/死了是吗?!”

  小真拽着于瑶的胳膊,连拖带拽的将于瑶拉到了离方灵更远一点的地方, 不断地安慰着被吓傻了的于瑶。

  “那么喜欢被男人操怎么他妈的不被/操/死在床上啊?!”

  小真抬头,看着于瑶的眼中涌出滚烫的热泪,大颗大颗的滴在自己的手背上。

  “贱人!婊子!我他妈的找个男人是个操男人的烂货!生个儿子是个被男人操的贱种!怎么不去死啊为什么不去死啊都他妈给老娘去死啊!”

  小真捂上了于瑶的耳朵,将抖成了筛子似的于瑶揽在怀中。

  “我不好过!都他妈的别想好过!”

  警察来了。

  事发突然,还好警察、医院领导和直系亲属三方在场,医院这才破例, 先行给方灵打了一针镇定剂, 这才终于结束了当下的一片混乱。

  池屿木然去补了医院的手续, 将沉睡中的方灵安放在病床上, 又配合着警方做了笔录,对造成的一切损失承担赔偿,一点一点的收拾好所有的烂摊子之后,终于放空了似的,坐在长椅上,一言不发。

  他的手中还握着刚刚从方灵手下夺过来的剪刀。

  于瑶几次向池屿那边看去,多番欲言又止,却仍旧没敢上前一步。

  医院惨白的灯光之下,是池屿更加惨白的一张脸。

  -

  医院楼下,刚刚完成出警任务的两名警察大哥从病房楼走出来。

  “哟,怎么还下雨了,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呢。”一名个子稍微高一点的警察大哥抬头望了望天,一边说着,一边拿胳膊肘怼了怼身旁一同出警的同事。

  另一名警察大哥理着寸头,年纪大约在五十岁上下,听完高个子大哥所言,也随着高个子大哥的动作,抬头看了一眼。

  天色很黑、阴沉沉的,连月光都不见。

  没有雷鸣、也没有电闪,黑色如墨的夜空中,沉闷的落着如墨的雨,在静谧深邃的夜里,显得愈发空寂无望。

  寸头大哥看了两眼,又不自觉地转头,向病房楼内看去。

  “这雨看起来要下大的样子,快点走吧一会别被淋在半路上了。”见寸头大哥停下脚步,高个子大哥出声催促着。

  “你先回车上等我吧,”寸头大哥拍了拍高个子大哥的肩膀,抬脚欲走,“我再上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哎你又干什么去啊?”

  寸头大哥没回答,抬手扶正了自己的警帽,大步踏入雨里。

  高个子大哥想拦,没拦住,只由得寸头大哥去,在原地无奈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笑道:“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改不掉那一副心软又爱管事儿的毛病,真是……”

  寸头大哥走到池屿身边的时候,池屿还坐在那里愣神,仿佛灵魂都已出走了一般,只剩下一具驱壳留在这里,如同行尸走肉。

  “嘿,小伙子,”寸头大哥将自己刚买的冰可乐递给了池屿,挨着池屿身边坐下,也没看他,“不知道你们年轻人的口味,我看我女儿爱喝这个,就也给你买了一样的。”

  寸头大哥将冰可乐塞到池屿手中,替换掉池屿原本紧握着的剪刀,“不喜欢喝的话,拿着冰冰脸也可以消肿。”

  感受到寸头大哥所释放出来的好意,池屿却做不出来什么反应,木然的坐在那里,只轻轻点了一下头。

  寸头大哥的声音很是洪亮,此时却仿佛十分贴心一般,刻意的往下压了压,“我不是要来跟你讲什么大道理的,也不是来给你的人生提供什么指导意见的,以后的路该怎么走还是得你自己选择,别人谁都没有办法干涉。”

  池屿没接话,寸头大哥仿佛也料到了会是这番结果一般,也没在意,自顾自地说着:“仗着我年纪比你大一点儿,我就当做过来人,和你随便聊几句,你听听就行,不用太放在心上。”

  寸头大哥目视前方,避免着和此时状态极差的池屿有什么眼神接触,给予刚刚经历过极度不堪的人最大的尊重,“有些时候吧,不是说你违背了长辈的意愿,就是你不孝顺了,

  咱们同样作为儿子、作为男人,被某种自我担负的枷锁困得太重,就会导致你困在里面跳脱不出来,看不到另一面的东西。”

  池屿的指尖动了动,将易拉罐装的可乐瓶子捏出来一个小坑。

  作为一名警察的观察力,寸头大哥的余光早已发现池屿的动作,却装作没看到一般,继续说道:“只要是做出你认为正确的决定,那就不是狠心,正确与错误、心狠与心软,不应该成为悖论。”

  寸头大哥所言至此,池屿终于做出了一点点反应,他偏了偏头,视线落在寸头大哥的脚边。

  “感冒了要吃药,发烧了要打针,自愈不了就要去医院看医生,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寸头大哥感受到池屿的目光,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更加中气十足了些,“只是生病了而已,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也不应该是谁的错。”

  池屿呼吸一窒,握着可乐瓶子的手更紧了些。

  “可……”池屿的嘴唇动了动,连自己都被自己发出的声音惊了一下。

  声音沙哑,哑的像是风沙刮过干涸已久的河床、龟裂的黄土大地时,所发出的风鸣之音。

  寸头大哥咧了咧嘴角,仿佛早已猜到池屿想说什么,脸上的皱纹又多了几条,却尽显质朴与慈祥。

  “饿了就吃饭,渴了就喝水,病了就吃药,这是最简单的道理了不是吗,”寸头大哥站了起来,厚实的手掌在池屿的背上拍了两下,“别想前因,只要后果是对的,那就是对的。”

  池屿有些错愕的抬头,嘴唇张张合合,半晌,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我不认为你是错的,”寸头大哥看着池屿抬头,冲着池屿笑了笑,“我希望你也不要这么认为。”

  寸头大哥收回自己的手,双手插兜,留给了池屿最后一句话——

  “别等到一切都不可挽回的时候,再追悔莫及。”

  池屿呆愣了很久,久到自己仰着的脖颈开始发酸,这才反应过来,寸头大哥已经离开了很久了。

  冰镇过得可乐瓶浸出一片水汽,顺着指尖滴滴答答的往下落。

  池屿甩了甩手,将那瓶已经不太冰凉的可乐覆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应该……去给人家道句谢的。

  池屿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人家好心折回来说了这么多,自己却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

  “你、你好,Island……”

  视线中出现一个穿着护士服的女孩子的身影,池屿闻声抬头,终于看清女孩子的脸。

  是那个被自己母亲摔了手机又掐着人家脖子打骂的小护士,于瑶。

  “哦对……还有对你的私人赔偿我还没有给……”

  “不、不是的……”于瑶咬着自己的下唇,刚刚哭过的双眼依旧红肿着,声音很小,语气还有些急,“我不是来问你要赔偿的……我就是来……我想说……我……”

  池屿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手机银行的余额,手顿了一下。

  刚刚付给医院的赔偿几乎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此时能挪用的现金所剩无几。

  又想到小护士的手机已经被自己的母亲摔得粉碎,就算足够扫码支付,也没有付款码可以扫之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翻遍全身的衣兜,只找出来两张银行卡和一张自己的身份证,那两张卡还是因为之前就一直存放在今天刚换上的牛仔外套的兜里一直没有拿出来过,池屿这才松了口气。

  还好,幸亏这件衣服兜里还装了两张卡,不然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怎么给人家赔偿。

  “密码是……”池屿将其中一张卡放到于瑶手边,说密码的时候声音一顿。

  “不不不用……我真的不是……”

  “密码是981116,”池屿声音很低,还装作一副轻松的语气,不想让人觉得太难过,“好好儿的来上个班……手机被摔了,人还被打了,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碰不上这么个事儿……”

  “不是的!不是因为你……”

  池屿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拿着吧,没多少钱,再说了多少钱也不够补偿你刚刚所受到的惊吓的。”

  “可是……”

  池屿将卡执意塞到于瑶手里,“我替她……给你道歉。”

  “Island……”

  “还有……谢谢你的喜欢。”

  池屿垂着头,还有下半句话被自己咽了回去,他看着小姑娘那副担心自己模样,觉得有些说不出口。

  他想说:“以后,还是不要再支持我了,只要是沾上我的人,都挺倒霉的……”

  于瑶的眼眶又红了起来,她着急想要说些什么,却在面对这样的池屿的时候,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一直到池屿的背影即将消失在电梯门里,于瑶才终于鼓足勇气对着池屿喊道:

  “不是你的错!Island!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要加油啊Island!希望你可以继续打职业!拿冠军!拿全满贯!我们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电梯门缓缓关闭,将于瑶剩下的话全部挡在门外,空间内一下子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池屿站在电梯里,指尖蜷了一下。

  不是我的错吗?

  怎么会不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脸颊上火辣的痛感已经渐渐消退,手中冰镇的可乐慢慢变成常温,池屿站在医院的门前,突然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雨越下越大了。

  水珠连绵成一片,使得几米之外的人或物都已模糊不清。

  池屿看着路边那辆眼熟的黑色SUV,只觉得有些恍惚。

  江准从车上走了下来。

  池屿费力地揉了揉眼,雨水滴在脸上、落进眼眶里,直到江准撑伞走进,他都不敢确定,眼前的人,就是江准。

  “我来,接你回家。”

  池屿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轰”地一声炸开。

  -

  池屿不知道江准什么时候来的,又在这里等了多久。

  甚至不知道江准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在医院的。

  只剩下满身的疲惫,沉默地坐在副驾上,将自己完全放空。

  “想抽烟吗。”

  池屿侧头看向窗外,闻言,轻轻摇了摇头。

  停顿片刻,池屿又将视线转了过来,轻声道:“我想喝酒。”

  “好。”

  要求被准许,池屿轻轻点了点头,什么也没再多说。

  一晚上发生了太多的事,池屿现在脑子乱糟糟的,对江准对他毫无犹疑的纵容都没有察觉到。

  以前,他最喜欢从这些蛛丝马迹中,自作多情般的找寻江准可能是喜欢他的证据,来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江准对他,和对别人,不一样。

  而现如今,却仿佛被一叶障目一般。

  他不再寻求答案,不再去寻求一个结果,而是得过且过一样,能高兴一天是一天。

  -

  脱下了被雨浸湿了的外套,池屿蜷着腿窝在沙发上,脚边已经扔了三个空了的酒瓶,而此时手里的第四瓶酒也即将见底。

  他还在反复思考那位警察大哥临走前给他留下的话。

  “饿了就吃饭,渴了就喝水,病了就吃药。”

  “这是最简单的道理了不是吗。”

  “不是任何人的错。”

  池屿手边的酒瓶又空了,随手扔在脚边,又从桌子上拿了一瓶新的,打开,闷头灌了两口。

  “不是你的错Island!”

  于瑶最后的喊话也回响在耳边。

  真的……不是我的错吗?

  池屿的嗓子发甜,他捏着瓶口将酒瓶提在自己眼前,认认真真地看着。

  视线仿佛不太能聚焦,池屿第一眼没看清,使劲眨了眨眼,又定睛看过去第二眼。

  又是草莓柠檬味。

  池屿皱了皱眉。

  又?

  上一次喝到这个口味的酒是什么时候来着?

  池屿晃了晃脑袋,一时之间没想起来。

  门口传来轻响,江准拿钥匙开了门,带着一身潮湿的水汽,混合着被雨水打湿后的身上的清香,顺着深秋的风,尽数钻进池屿的鼻腔。

  池屿反应了两秒,迟钝般地抬头,朝着江准看去。

  江准脱掉带着水汽的外套,将衬衣的袖口往上卷了卷,在看到池屿脚边的空酒瓶之后,眉心蹙了一下。

  池屿仰头盯着江准的脸,慢半拍的反应着。

  他……是不是不高兴?

  江准将买回来的药摆放在桌边,拧开碘酒瓶,又拿出新的棉签在里面沾了沾,这才回头,将池屿握着酒瓶的手按了下去。

  池屿:?

  江准附身,避开池屿目光灼灼的视线,目不转睛地盯着池屿脖颈上的血痕,一点一点拿着棉签轻轻擦拭着。

  浸透了碘酒的棉签刚刚接触到皮肤,池屿下意识的躲了一下。

  “疼吗。”

  江准的手一顿,垂眼看着池屿的脸,正对上那一双不甚清醒的眸子。

  江准的视线又垂了垂,轻声说道:“忍一下,马上就好。”

  池屿眨了眨眼,没动,也没说话。

  江准手上的力度很轻,轻到池屿只能感觉到冰凉的棉签触碰到自己肌肤,痛感微乎到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池屿还是觉得好疼。

  疼的人想哭。

  江准的手上又换了新的棉签,他看着池屿破了皮的嘴角和泛着淤血的脸,薄唇紧抿。

  这一次,冰凉的棉签还没有触碰到伤口,反而是带着体温的指尖,轻轻扶上了自己的下巴。

  池屿依旧盯着江准的脸。

  江准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些哑:“疼吗。”

  池屿张了张嘴,他想说‘不疼’,他想说‘没事儿习惯了’,他想说‘就是破了点皮而已,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话到嘴边,却卡在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底有些发热,池屿盯着江准看了半天,轻轻点了点头。

  “疼……”

  下一秒,池屿看到江准的眼眶,瞬间泛起了红。

  “哥哥,我疼……”

  感受到落在自己脸上的指尖都在抖,池屿攥紧了自己的拳,指甲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心,连指关节都有些泛白。

  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不过也是如此自私且卑劣之人。

  恰如他母亲当年一样,简直如出一辙。

  所以,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怨恨任何人?

  半晌,池屿偏了偏头,将自己的手覆盖在江准的腕骨上,轻轻将人的手从自己的脸上拿了下来。

  “哥哥,我想喝水……”池屿控制不住地轻声呢喃,向着身旁的江准提着要求。

  “好。”

  他看着江准起身,将刚买回来的解酒冲剂倒入杯中,将温度调配到刚好能入口的热度,这才将杯子递到自己手中。

  不够。

  池屿想。

  “哥哥,我想抽烟……”池屿的声音更低了些,还混着些含糊不清的意味,试探性地开口,想看看江准会作何反应。

  “好。”

  他又看着江准走到自己挂衣服的地方,在兜里掏了掏,拿出那盒被压的已经有些变形的烟盒,连带着打火机一起,递到了自己手边。

  还是不够。

  池屿想。

  池屿低着头,慌张想掩盖自己眼底泛上来的水汽,酒意却控制不住地直往头上冲。

  不够……不够,不够!

  池屿闭了闭眼,沉钝的心跳声仿佛与颅内共振,恍惚之间只觉耳鸣。

  江准离得太近,那股特属于江准身上的味道仿佛把自己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酒意又将五感全部放大一般,让人不自觉地沉浸、无法自控地迷失。

  明明很淡,淡到旁人从未说过江准身上有类似于香水的味道。

  但是池屿就是能清楚的闻到,那是江准特有的、不知道是他的人、还是他的衣物上的、无时无刻不散发出来的、令人‘抛戈卸甲’的味道。

  连浓郁又难闻的烟草味儿,都驱散不了那令人头晕目眩的香气。

  真的,不够。

  池屿无力地垂下了头,绝望地按了按自己的心口。

  烟着了半根,江准从池屿的指尖之中将剩下的半根烟拿走,探出身子,手臂越过池屿面前,捻灭在桌角处的烟灰缸内。

  下一秒,他听见池屿的声音,从自己的脑后传了过来。

  穿透耳膜,直戳心脏。

  池屿说——

  “哥哥,我想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