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酒卮站直身子,用无名指的指腹抹了抹眼角,收敛了神色,正色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蝼蚁尚且偷生,试问文旂君凭什么定人生死?”
阅微知道,他与落酒卮之间的价值观有差,这样的争吵不论如何都是无可避免,他便也不藏着掖着,说:“凡间大荒年间同类相残易子而食,我是亲眼见过的,相比之下又与禽兽何异?所谓的感念苍生、敬畏生死、礼义廉耻,不过是世人编织出来的盛世花卷罢了。”
“在穷极之时,人命再也不是人命,而是果腹的一锅肉!”
落酒卮蹙眉,腹中只觉得反胃异常:易子而食……
阅微又说:“那些病患也好,洞内被鱼虫寄生的人也好,与其说他们是人,不如说他们已经死了!你信你试试将他们放在正常人群中,可还有他们的立足之地?在健康人眼中,巴不得他们赶紧去死,明哲保身自来如此!”
“巧言令色!”落酒卮反驳,“若是你这么说,病患就不配活着,病患就必须去死,那为何还有医者?医者妙手仁心,置生死于外,一心救治病人,得百姓拥戴又是为何?”
“人人都是贪生怕死的,你凭什么以一己之念定人生死?即便是死了下到阎罗殿,也有十殿阎罗按照生前功德定人罪过!”
阅微摇头说:“人都道贪生怕死,所以才会易子而食;人都道明哲保身,所以才会隔离疫病患者。你以为你的朝廷隔离了疫病患者真的会去治疗他们吗?不过是换个方式让他们等死罢了!”
落酒卮深谙其中道理,他明白阅微所说弃车保帅不过是撤掉了当朝者某些行为的遮羞布而已,但是他依旧无法接受,那可都是活生生的性命啊,若是及时挽救,是有可能救回来的性命啊!
“强词夺理!希望总是存在的,不去努力怎么会知道做不到?”
阅微笑着摇头,好像是在笑落酒卮的天真一样,他看着远方一望无尽的黑暗,绵绵的白雪覆盖着大地。
“鱼虫寄生无救,除非用耳鼠炼成丸药。在你眼中人命比耳鼠性命如何?同样都是生命,也分三六九等吗?”
落酒卮矢口否定:“自然不是!”
“杀了区区洞内上百条性命,能挽救洞外成千上万条性命,你觉得如何?杀了余家村几百条性命,能挽救周围县城数以百万计的百姓,你又当如何抉择?”
“你这是砌词狡辩!”
阅微摇头,站在高处,就像是一个十分有耐心的私塾老师,又像是一个经历了无数悲痛的苦行僧,他苦笑的看着远方:“所以说,没有人能真正做到不负黎民百姓。”
“…………”
落酒卮看着眼前的阅微,他不似平日的戏谑与漫不经心,一字一句皆出自肺腑,他被辩的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反驳了。
诚然,阅微说的对,在常人跟前,那些重病的传染源早就不是一个人了,甚至连生命都不配,那就是一个危险的存在,让人避而远之的存在,生怕沾染了半分的晦气。
这边是人的劣根性,阅微是将人的劣根性看的太透,以至于冷血异常吗?
落酒卮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行为,这样的价值观。
阅微上前将落酒卮紧紧的揽在怀里,靠在他的耳边,生怕一眨眼他就是消失了:“你心怀百姓,总是不愿意负了黎民百姓,世间观点万千,从来都是百家争鸣,我不认为我的观点是金科玉律,也不强迫你一定要赞同我。”
“你有你的坚持,你有你的追求,只是……”
他顿了顿,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乞求道:“阿落,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落酒卮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回搂他。他们俩的观点不可谓是不同,根本就可以说是背道而驰。
站在阅微的角度,也许他的观点并没有错,就算是站在当朝者的角度,选择也许也会和阅微一模一样。濒死的人早就不能算作是一个人,而是可有可无的玩意儿!
逃命之时连亲身骨肉都能踹下马车,遑论素不相识之人?
可是他落酒卮难道错了吗?
没有!他没有错,他并不是圣母,他只是敬畏每一条生命,尊重每一条生命而已。众生平等,生命就像是身份一样,不该分三六九等,更不应该为了谁而牺牲谁!每一条生命都有存在的意义,都有存在的价值,都有苟且偷生的权利,且不容置喙!
他不敢承诺阅微什么,他怕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他们会因为这个观点越走越远,最后逼不得已只能分道扬镳。
好一会儿,落酒卮就这么被阅微抱在暖暖的怀里,尽管周围寒冷刺骨,他却只觉得心中空荡荡的,患得患失,他心里一阵一阵的害怕,害怕这温暖怀抱的主人迟早会亲手将他推开。
“为什么是你?”
“?”
阅微不明所以,他放开落酒卮,看着他。
“我是说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为什么是你做?”
“因为,这样费力不讨好的恶事没有哪位天神愿意做啊。”
阅微笑着揉揉落酒卮的头顶,又说:“这样有损名声的事,谁愿意做的?但是又必须去做!”
“可是……”为什么是你?你明明这样超然脱俗,不染尘世。
阅微看懂了落酒卮的疑惑,说:“再庸碌的人,总是也要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证明自己存在过,不是吗?”
可是,你并不是那起会想要证明自己存在过的人啊。
落酒卮万分不信。
阅微又戏谑道:“若非如此,怎能遇到我的阿落呢?”
阅微拉起落酒卮的冰凉手,心中有些不悦。
“我不冷。”
阅微不等他拒绝,为他披上一件披风,拉着他往山下走,说:“青衣过后,会扫去世人的记忆。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上次在桃花村村口拿了你的含笑,之后一直断断续续的想起一些。”落酒卮看着阅微的侧颜,问,“为何起名‘含笑’?”
“等着阿落含笑着来迎娶我呀!”
“…………”
落酒卮不再开口。
含笑,是希望亡者能含笑着踏上忘川,走过彼岸。
娘子,到底还是这样温柔。
………………………………
天空有些阴沉,云中君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在头顶上拉了一朵云来挡着绵密的小雨。
“哎…”
自从那日文旂君走后,便再也没有来了,他多次亲自上门拜访,也都被拒之门外,就连带过去的礼物都被原封不动的退回来了。
“哎……”
云中君长吁短叹,端着茶杯看着那根要死不活的湘妃竹,心中有些后悔。
那日,确实是自己冒失了…
“哎………”
“成日唉声叹气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死了仙侣呢!”
冰夷大为不满的端着茶点从屋内出来,重重的将茶盘放下桌上。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明知文旂君最厌恶劝他入朝,何必去惹人不痛快?现在倒好,人没劝回来,朋友还没了!”
“我这不是…”
“我知道,还不是那句什么一心为民,文旂君才华横溢见解独到法力高深,如若能入朝,定是三界之福之类的说辞!”
冰夷鹦鹉学舌一般学着云中君那副酷似老学究的模样。
却难得的的一本正经,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文旂君为何不愿入朝?身居高位的他就真的如此独善其身,就真的没有济世为民之心?”
“我…”
“鲧若是没有治水的能力,为何让他治水?他若是没有德行,为何鸱龟愿意跟随他?若他真的恶贯满盈,为何死后化作黄熊,巫师还要将他复活?”
“你是说?”
云中君目瞪口呆,他只知道文旂君渊源深厚,难道文旂君是鲧?
冰夷摇头,捡了一块茶点咬了一口,说:“我只是打个比方。文旂君的渊源深厚,却查不到任何可靠的消息。”
他看着云中君温柔的脸,说:“入朝后很多事情就会变得逼不得已,目的就不再单纯,就连自己身后的名声,都由不得自己!”
冰夷叹了口气,说:“这一点上,我很能够体会文旂君的心思,可以说是感同身受!”
云中君很难得看到冰夷说这些,更何况他在为文旂君说话,他可是一直看不惯文旂君那副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高傲姿态的!
云中君并没有像冰夷那样在凡间呆过那么久,很多入朝的细节他并没有如冰夷对很多事情有切身体会。
就比如方才冰夷说的,所谓的身不由己,身后之名。
他只知道冰夷一心一意治理黄河,却在凡间恶名昭著!
他不愿在此话题上多说,更不愿让冰夷想起不好的往事,徒增烦恼。
冰夷一向心大,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十分洒脱,并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
原来,再怎么心大,也有藏匿在犄角旮旯的细腻心思。
云中君有些心疼。
平日看着冰夷大大咧咧欢快洒脱,却忽略了即便是他,也会有烦恼。
冰夷却一脸毫不在乎,他拍拍手,依旧是一身短褐,裤管挽起到小腿肚子,露出脚踝来,活像一个农夫!
他喜欢淋雨,方才怕打湿了茶点才拉了一朵云护着。
此刻,他被细雨包裹着现在花圃边。
云中君看着他的背影,心道:你才真正是文旂君的知己!
冰夷站在那儿好一会儿,然后双手叉腰弓着身子往前倾,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兴奋的转过身来,对云中君连环招手。
“小云,快来看快来看!稀奇事!”
云中君心中好笑,这人还真是缺根筋,反应大条。别人还在这里为说错话自怨自艾,这大傻子已经欢快的自娱自乐去了!
他温柔的放下手中的茶碗,站起来,走过来,头顶上的云也跟着他的动作移动。
“什么东西这么稀奇?还能让你惊讶?”
冰夷指着那根要死不活的湘妃竹,说:“你看,这可是竹实不是?”
湘妃竹比往日都要枯黄,叶子基本上都开始从叶尖枯萎了,但在枯黄的竹竿中间一个结节处,竟然冒出来一个竹实,已经长了拇指大小了。
“也没见它开花,怎么竹实倒先长出来了?”
云中君也是疑惑不已,他伸出手指在轻轻触碰了竹实,竹实小巧精致,流光溢彩,似琉似璃。
他恍然大悟,说:“我知道了!”
温润如玉的云中君竟然激动起来:“我记得这儿,曾经被文旂君触碰过!”
冰夷双手负在身后,点点头,说:“看来这竹实与文旂君有缘!”
他看看云中君兴奋激动的侧脸,说:“等它长大了,把他送还给文旂君,重修旧好吧!”
云中君看着冰夷,点头,心道:正有此意!
“我说呢,这破烂竹子最近枯黄的厉害,原来营养都供养这颗竹实去了!”
冰夷不客气的戳了戳竹实,被云中君狠狠的一瞪。
顿时偃旗息鼓,好没意思的摸摸鼻头,对着竹实龇牙咧嘴做了怪脸,心道:就你还越过我的位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