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雨毫不客气,带着暖意,滴滴哒哒敲打在两把泛黄的油纸伞上,溅起一层微微的水雾。
落酒卮和阅微各自撑了一把伞,带着文道花开淡淡香味的油纸伞,走在被雨水浇湿的大街上。
这雨来的急切,被淋成落汤鸡的行人早就奔跑回家,路上安安静静,只剩下三两个怡然自得在雨中散步的醉汉。
被浇灌中茁壮默默拔高的苦楝树张扬着叶子,舒展灰紫色的花瓣,嘲笑树下苦涩的情人们。
从文道花开出来,落酒卮和阅微之前气氛有些微妙,二人一言不发,又时不时偷瞄身旁的人。
落酒卮心乱如麻,往日漫长的道路,在他看来,一晃眼就已经走到了柳竹巷口。他在巷口停住了脚步,看着悠长漆黑的小巷,湿漉漉的地面泛起水光粼粼,就像是满天的星辰坠落人间。
阅微察觉身旁的人没有跟上,回头看着发呆的落酒卮,蹙眉不已。
今日的阿落,特别反常!
他走到落酒卮跟前,只见落酒卮眼里一闪而过惑紫色。他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口干舌燥,眼神迷离,迷茫不堪。
阅微眉头紧锁:阿落这副模样,难不成?
他靠近落酒卮,低头在落酒卮的颈肩处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更加难看了!
一股淡悠悠的狐狸味儿……
是天狐的意乱情迷咒!
阅微心中大叫不好,焦急的让他忘记接下来的动作,俯身在哪里,保持着与落酒卮的零距离,脑中快速搜索这几日落酒卮的行程。
他从什么开始出现异常的?
脑中的画面急速而去……
越担忧又是心急,越是手忙脚乱,理不出头绪。
阅微只觉得自从未如此心烦意乱过!
落酒卮与阅微靠的很近很近,近到能听见对方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越来越短粗的呼吸声。
他贪恋的吸吮了阅微鬓发间的味道,那清幽的草木香。
他轻轻抬起一只手,想要拥抱眼前的阅微。他想不管不顾的奔如阅微的怀里,那怀里是那样的温暖,柔软!
不!
落酒卮在心里拒绝。
他有意中人,他是来寻找意中人的!
是的,他的意中人与我身段年纪模样相仿。
细想起来,他从未叫过我的名字,平日总是凶神恶煞厌恶的唤我狗崽子,唯独只有唤我‘阿落’的时候,那样的温柔缱绻,情意绵绵。
对了,他的意中人也许是叫‘阿落’。
落酒卮苦笑。
连名字都这么相似,真是见了鬼日了狗了。
两把油纸伞触碰的缝隙,雨水顺着伞骨滴到落酒卮的眉间。
好凉爽……
凉意带走了他最后坚守的意志。
他扔掉手中的油纸伞,双手拦腰把阅微紧紧的禁锢在怀里,下巴靠在阅微的颈肩,把脑袋埋在阅微的发间。
他明显感觉怀里的人被自己吓了一大跳,板直了身子一动不动,手里的伞顺势落在地上。
雨水密集的打在二人身上,带走了好些暖意。
落酒卮靠在阅微的肩上,闷闷的说:“好喜欢你……”
阅微双手悬空的在落酒卮身后,指尖发颤,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双臂如此沉重过。
他不知该作何反应,杵在那里,思绪万千。
他喜欢落酒卮很久很久了,久到他都快忘记最初透过玄光镜看他的原因。
他入世而来,想要和落酒卮相知相许相恋,从陌生开始到相约白首。
可是落酒卮真正喜欢的不是他,而是方英,那个他就算中了意乱情迷咒依旧惦记着送他花簪的人。他的青梅竹马,他的两小无猜,那个真正陪在他身边无数个日日夜夜的人。
此时的落酒卮,不过是受到意乱情迷的诅咒,才会错表心意。
阅微知道他不应该回应,可怀里的正是他心心念念多年的人,这样的情形,怎能压制得住内心的狂放悸动?
阅微贪恋眼前这昙花一现的虚幻,享受着镜花水月的梦幻。
他在心里嘲笑道:目空一切的自己,竟然也有如此卑微的时刻?当真是风水轮流转,谁也逃不掉!
他回搂了落酒卮,紧紧的圈在怀里,苦涩的笑道:“悦君多年,我的阿落。”
落酒卮眼角滑落一滴泪。
他果然,把我当做他的‘阿落’了。
脑子里响起白日里可人的话:男子与女子不同……哪里来这许多的顾忌……睡也睡了,爽也爽了,不亏……
落酒卮是真的意乱情迷了,尽管知道眼前并非良人,尽管知道他早已心有所属,尽管知道自己卑微如斯,却义无反顾的陷进去了。
好久好久,阅微才与落酒卮分开,他将落酒卮湿透的发梢捋到一边,眼前的落酒卮已经被雨水湿透了
他柔声细语道:“回吧,穿着湿衣服会着凉的,一会儿你又要嚷着不肯吃药了!”
原来你的阿落也不爱喝药。
落酒卮附和的扯出笑意。
今晚,就让我做一次阿落吧!
他反手牵起阅微,说:“好,我们回家。”
阅微手心微热,稍作一怔,笑意弥漫。
今晚,就任性一回吧!
回到家中,外面的雨更加紧密了。
落酒卮拿着毛巾擦拭头发,伸出脖子看着窗外绵绵的雨,笑说:“幸好跑得快,不然就成落汤鸡了!”
“你已经是落汤鸡了,赶紧把湿衣服换下来!”阅微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套干衣服,放在屏风边的衣篓了。
落酒卮转过身来,歪着脑袋看着阅微,心里没有来的紧张,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娘子,你,不换吗?”
“已经换好了。”
落酒卮站在窗口,晚风吹起他凌乱的头发:“也是,有法术就是方便。”
要不我帮你?阅微差点脱口而出。
落酒卮将手里的毛巾扔在一旁,看着烛光下阅微精致的轮廓,恍神的走过来,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张精致的脸。
手到了半空,又放下了。
落酒卮回退半步,说:“娘子,你能穿一次上次在鹿吴山那身衣服吗?”
阅微不解的看着落酒卮,却如他所愿的一瞬换上了那身行头。
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将屋内的烛火熄灭。
落酒卮得逞的伸出手,搭在阅微的肩头,像是欣赏一件珍贵的宝物一般:“穿着这身衣服,娘子就像是一只大竹笋,我要,一件一件一层一层,把竹笋剥开……”
说着,就动起手来。
阅微顿感不对,连忙抓着落酒卮冰凉微汗不安分的手。
“不行!”
落酒卮好笑的把手抽出来,用指尖戳着阅微的心口,眼里充满了情欲:“娘子最是口是心非。”
落酒卮的挑逗,就像是被抽走了救命稻草的落水者一样,早已经沉溺其中的阅微脑子里的最后一丝意志如大厦倾颓。
正道是:红纱帐里卧鸳鸯!
已经是三更天,屋外的雨早就停了,只剩下白梨树的叶梢挽留了一些露水,瓜棚像是被霜打的茄子一样,了无生气。
阅微手肘撑着枕,侧身躺在床上,落酒卮静静的躺在他的身侧。
他单手放在落酒卮的面颊旁,拇指摩挲着他的唇瓣。
“等明日醒来,你就会忘了这几日发生的一切……”
阅微好像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了,就这么静静的看着落酒卮,怎么也看不够。
他知道,这样的机会,转瞬即逝,是自己卑鄙的趁人之危。
他淡色的眸子在夜色下充满了悲伤,又像是憎恨在贪求这一晌鱼水之欢的自己。
“仔细想想,前日与你逛街游玩的时候,就觉得身后有两道灼热的视线,想必就是那时候被下了咒!”
“是我独自沉溺,自诩文旂,却连身边的你都护不住。”
阅微眼底深邃的就像是一泉神秘的汪洋,无尽的悔恨和忧伤充斥其中。
意乱情迷咒是天狐的必修咒术,被施咒的人会不管不顾的迷恋上第一眼看上的那个人,定要意乱情迷一番才能解开咒术。当共赴巫山后的第二日旭日升起,被施咒的人醒来,与之意乱情迷的所有事便会从记忆中被抽离,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记忆中,就只有平常的两日光景,剥离开意乱情迷之后寻常的日子。
大概是在花簪摊前后被施了咒。
阅微将两日来的事情来回忖度多次,便是这么猜测了。
“前日夜里的异常和昨日,都只是你的意乱情迷,是因为中了咒术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我,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被咒术强行加注给你的……”
“所以你才会想买花簪送我。可是,即便是这样,在意乱情迷咒的影响之下。”
东篱县,送出的花簪代表主人的喜欢,代表想要与君白首的期盼。
“见到他,你隐藏在心底最真挚的那份情爱,还是抵抗了咒术,你终还是把花簪送给了他……”
被接受,便是接受了与君白首的誓约。
“他在你心里,原来占有如此地位……”
阅微笑的痴迷又嫉妒,他低声的自言自语,自嘲自讽。
他入世而来,不为强取豪夺,他想与方英公平竞争,渴望近水楼台夺得落酒卮的爱。
可是这场竞争从最初的就是不公平的,他错过了落酒卮太多的时间。
“到头来,我守了这么些年,终不过是你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原不过是个笑话。”
落酒卮在午后微醺的暖日里醒来,他皱着眉,悠悠睁开眼皮,屋内的窗帘拉的严严实实,阳光透过,晒的屋内昏黄。
落酒卮心里越发甜蜜苦涩,想起昨晚的荒唐,老脸通红。
是怕我被阳光打扰了睡觉吗?
他浅浅笑意,掀开被子,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穿上了里衣,只因为睡姿不太规矩,衣襟大开,露出红晕斑驳的胸膛。
他觉得身体并不不妥,只有酸软的腰肢时刻提醒他昨日的荒唐,隐约记得昨晚沉睡之前,阅微亲自为他上了药。
落酒卮的脸色更加红了,他手里牵着被子,呆呆的坐在那里,他不知道该如何出去面对阅微。
经过昨晚,他俩的关系,该怎么办?
他惆怅于自己昨日的冲动。
平日的自己不是这样的,可连续这两日,在面对阅微的时候,总是有很多出乎意料的举动,让他回首时脸红心跳、错愕不已。
就像昨日,不务正业的自己好歹也算是有骨气,怎会屈就甘愿做了替身?这样的事落酒卮从来都没有想过。
他有他的骄傲,有他的坚持。
再怎么喜欢,也不至于卑微至此!
想必是前日没睡好,才犯下这么些糊里糊涂的混账事来!
落酒卮在心里谩骂自己的不道德。
门开了,阅微逆光站在门口,看不清他的表情。
“狗崽子你醒啦?”
传来阅微一如往常的轻松调侃声线:“你还真能睡,晃眼就要到晚饭,想吃什么我去做?”
落酒卮终是觉得羞耻,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终是没有说话。
“你说你这狗崽子,昨儿个文道花开突然传来消息,说你好好地突然就睡过去了,怎么都叫不醒。辛苦我把你从南城扛回来,你说你要怎么谢我?”
“?”
落酒卮苦笑,沙哑的声音努力的平复内心的波涛汹涌,空气冷静了好久好久。
“便免一日利钱如何?”
阅微嗤之以鼻:“哼!”
落酒卮低头不敢看阅微,映入眼帘的确实胸前荒唐的证据。
阅微明显有些拘束:“南城回来路途遥远,磕磕碰碰也是难免的。”
“也是……”
落酒卮眼前蒙了一层水雾,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他手里拽紧了被褥,心道:原来是磕磕碰碰……
房内光线并不明亮,落酒卮埋着头,把表情都深深掩藏了,阅微从最开始就根本不敢看向落酒卮,他怕他会情不自禁,他站在门口,眼神躲闪。
“既然醒了就起来,你家小捕快等你半日了!”
说罢,转身逃离了现场。
错过了落酒卮滴落在手背上的那滴泪。